一边走着，冷风一边刮，几乎在他脸上滑出一道道口子来，生疼，他脚步不停。他戴着毛线帽子，忘记戴口罩，呼出的白气在北风的嘶吼中迅速散开，消失不见。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愈发修长，然而在这样的冬夜里，他就是凭空消失在这地球上，也没有人会知晓吧。他不是会冲动的人，他乖着呢，他心疼他爸爸。他爸爸一无所有，只有他了。郑大叔还没追到老爸，不算。
到了家门口，居然还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热气从大衣领口里往外冒，蒸腾得有些难受。这几个月，他吃得好，睡得好，有空还会跟叶子宁一起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好多了。快一个小时的路程走下来，一点都不累。开了门，家里的热气几乎要把他烤化掉，那扑面而来的温暖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摘了帽子，脱了大衣，依然穿着厚厚的袜子在地板上走。他看到餐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菜，都是他爱吃的，可是几乎没怎么动。桌上散落着几个易拉罐，还有老爸珍藏的红酒，少了一半。老爸虽然说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希望自己会回家和他一起生日的吧。这是长大以后第一回，方蓝清没和老爸一块儿过生日。
方蓝清坐在桌边，拿起红酒，倒了浅浅一杯底，小口小口地喝掉。他不敢多喝，他也怕自己发酒疯，害老爸担心。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眼前的情景看起来特别熟悉，却是格外温馨。床头一盏暖黄色的台灯亮着，郑大叔从身后环着老爸，脸埋在老爸的背后，老爸蜷缩着窝在郑大叔怀里，很脆弱的样子。方蓝清特别感谢郑大叔，能在他为了自己的爱情，自私地离开家的时候，陪着他老爸。虽然郑大叔心甘情愿，但是他还是很感激。方蓝清知道郑大叔是真心爱老爸，也是真心把自己当儿子看待，所以他特内疚，他总是不让人省心。
还是悄悄地关上门，转身钻进书房里。书架上最高一层的外文书后面藏着老爸的相册，那里面老爸的照片不多，方蓝清的照片比较多。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拿下来，就蹲在椅子上，急不可耐地翻开了。大张的照片几乎都是方蓝清的，从小到大，捕捉了很多可爱温暖的成长瞬间。很大很厚的一本相册，方蓝清翻了好久，才在后半本的角落里看到那张照片的原版。
如果单从叶子宁那半张来看的话，只能看出惊慌来，但是从这一整张来看，竟然让人感到甜蜜和青春。照片里，年轻的老爸和阿宁的爸爸都穿着白色的衬衫，看上去好看得不像话。这张大概是自拍，老爸一手伸过来，另一只手抓着阿宁爸爸的肩膀，嘴唇亲在他脸颊上，阿宁爸爸的眼睛睁得很大。方蓝清想，照完照片，他们一定会笑着打闹，然后亲亲热热地拥抱吧。
方蓝清把照片从相册里拿出来，想要看的仔细些。灯光的照射似乎显示照片的背后有些什么，翻过来一看，是几行字。第一行：今天和浩博一起照照片，他惊讶的样子很可爱。第二行，浩博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很想他。第三行，浩博真的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第四行，宁儿跟浩博长得很像，他是不是也会丢下清儿？第五行，浩博，让宁儿不要欺负清儿。一行行正楷字，分明是方平远的。他的字迹从青涩到成熟，经历了二十多年。最近的，分明是不久前，老爸带他回家那次。方蓝清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一直不停往下掉。他捂着嘴巴，死死地捂着，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么些年，老爸一直是很开朗的样子，从来不在方蓝清面前表现出不安和悲伤。他的想念，他的委屈，他的无助，从来都只能一个人咀嚼，向着永远离开人世的那个人撒娇。方蓝清这会儿才知道，他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对于当初老爸问他的奇怪问题，他已经能够理解了。从那撕开的半张照片来看，叶子宁对于他父亲和自己父亲的感情，在认知上一定存在某种误会。所以叶子宁想要借助伤害自己来报复父亲。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方蓝清想通了。他平时也是乐观开朗惯了的，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来，谁也看不出真假。他还是想继续跟叶子宁一块儿过日子，直到叶子宁准备离开他了，准备报复了，他就大大方方地放手，还他自由。他不想让叶子宁恨他爸爸，他爸爸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他愿意用自己来偿还老爸或许曾经欠下的债，毕竟，叶子宁是他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人，说不准就是这辈子最后一个爱上的人呢。
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去，然后再把相册放回原位置，这么着，再把书架恢复原样就好了。做完这些，看看手表，凌晨三点半，他不可抑制地思念起了叶子宁。回到自己的卧室，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当：厚厚的被子，软软的枕头，冬天的睡衣，还有因为他看小说冻手所以老爸给买的暖手宝，蓝色的哆啦A梦造型，十分可爱。蓝色，蓝色，由着蓝色又想起了叶子宁。
方蓝清脱了衣服换上睡衣爬上床，虽然是冬天的夜里，但是被窝里干燥得很暖和。老爸最近肯定有给他晒过被子，就等着他回来住呢。老爸真是好啊，方蓝清想着老爸的好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今晚他很累了，走得累了，心也有些累。熟悉的环境让他觉得安心，不用害怕梦里惊醒看见不该看见的。
生物钟使然，第二天一早上方蓝清就醒了。伸着懒腰出了房间门便看到郑大叔正从他爸爸卧室里出来，轻轻地关门，小心的样子真的很好玩。关上门，转身突然看见他，差点叫出来。方蓝清把食指按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姿势。郑子迪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清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方蓝清揉揉眼睛，笑，“昨晚上回来的，你们睡了我就没叫你们。”郑子迪一脸不敢置信，“阿远发酒疯，我们可是两点才睡着啊，你到底几点回来的啊。”话锋一转，“是不是又受委屈了啊？要么就别再回去了，省得老让阿远担心。”
方蓝清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搪塞道，“正好你们睡了那会儿我就回来了。我哪能受委屈啊，我就是想我爸了。这可是我第一回不跟我爸一块儿过生日啊，我心里难受。一群人闹到大半夜，阿宁喝了酒，正好一个朋友在这附近，我就让他给我捎回来了。真的，啥事都没有啊。”然后凑到郑子迪的耳边，猥猥琐琐地说，“我去我老爸卧室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啊？”
郑子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没办法，虽然郑大叔已经年近四十，依然有一颗善良易害羞的心脏啊。两只手抓住方蓝清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威胁他，“不准告诉阿远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知道不？小心我以后虐待你。”方蓝清偷笑，你哪里舍得虐待我啊？你不把我宠上天就不错了。郑子迪对他，跟方平远对他一样宠溺。他挺高兴的，有两个人疼他。以前他妈妈跟他爸爸的感情从来就没好过，虽然对他都好，但是看着还是怪别扭的。现在，老爸虽然别扭，但是对于郑大叔的态度已经在慢慢软化中了，这是一件好事啊。终于能看到恩爱的长辈了，真棒。不过，他该管他爸爸的老公叫什么呢？这是个问题啊。但是鉴于这个问题太小了，暂时就不去考虑它了吧。
方蓝清笑着点点头，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眼下青色的黑眼圈让他显得有些单薄。招呼了郑子迪去洗漱，他钻进厨房去做早饭，这么多年了，他没给他爸做过早饭。他爸爸就他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他也该懂得感恩才是。他早该懂了。
第45章： 方蓝清，你真是好机智
方平远起床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揉揉眼睛，厨房里那个系着围裙，埋头做早餐的年轻又英俊的男人不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方蓝清又是谁。方平远心里高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凑到方蓝清身边，问道，“清儿，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方蓝清转脸看看老爸，笑道，“老爸早，昨晚上回来的。”方平远和郑子迪一样有些担忧，“是不是吵架了？”方蓝清爽朗地大笑，一点也看不出异样，“没有的事，我想你了嘛，昨天可是第一次不跟老爸一起过生日耶。”
儿子嘟着嘴的模样可爱至极，方平远想起小时候的他，也想起小时候的叶子宁，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时，也许会很幸福吧。可是世间事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没有如果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小说里写的重生和穿越，什么都没有。已经发生的就发生了，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了，不是么？
方平远难得矫情，从身后靠在方蓝清身上，这时方蓝清撒娇时爱做的。靠在儿子宽宽大大的背上，方平远心里涌起了很奇异的感觉。儿子长大了，可以不再依靠自己了，也许是时候让他去经历那些痛苦和磨难了。可是，自己能舍得吗？怎么说也舍不得啊。方平远苦笑。
方蓝清熬了小米粥，冬天吃这个养胃，煎了荷包蛋，把满桌的菜热好了，再叫来郑大叔，很难得的一家三口人（？）一起吃早饭，格外温馨。吃完早饭，方蓝清要去洗碗，郑大叔主动请缨要替他洗。因为方蓝清昨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还得回家一趟，于是也就撒手了。方平远把儿子送到门口，询问要不要送他回家，方蓝清笑着推他回家，“老爸你再回去睡会儿，我有空就回来看你，好好照顾身体，别老是跟郑大叔发脾气啊。”
最后一句气得方平远转身就走，“谁是你爸啊？我看姓郑的才是你爸吧？走吧走吧，快走。”并不是生气，只是找个台阶下，给自己转身的借口而已。方平远依旧习惯性地站在窗口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出了公寓楼，而后朝着窗口挥手。没有了一开始泪流满面的冲动，却还是依旧感觉心里暖暖的，麻麻的。方平远没想到这差点成为他跟方蓝清的最后一面，后来无论怎么想都心有余悸。
昨儿后半夜下了场雪，几乎覆盖了整个小区，从哪里看都是雪白一片的。方蓝清喜欢下雪天，没来由地喜欢，只不过这座城市很少下雪而已。算起来这场雪大概是为了自己庆生的呢，想起来都觉得幸福。
早晨七点多，天气阴沉沉的，没有继续下雪，但是脚下的积雪够厚。方蓝清脚下穿着雪地靴，于是有恃无恐地踩上雪层，听那声响，仿佛有了存在感一般满足。大概是天气原因吧，小区门口没什么人，方蓝清不想站着干等，于是把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那是他跟叶子宁的家，至少现在还在。昨晚跑出来之前留了张纸条，阿宁大概看见了吧？或者是还没有起床也不一定，不然他的电话不可能沉寂了一整个晚上和早上。
想到这里，方蓝清不知道该不该很快回去了，如果回去看到昨晚那一幕，自己还能不能勇敢地笑着面对。方蓝清有点讨厌自己，讨厌这样懦弱的自己，讨厌这样爱吃醋的自己，讨厌这样不大方的自己。还是早点回去吧，走回去来不及做早餐，家里还要收拾的。
路上没有风，没有行人，也没有期待的出租车，方蓝清有点后悔，没有让老爸送自己回家了。可是还是不放心，下雪天开车出门风险太大，况且现在路上积雪情况确实蛮严重的。一边走着，一边到处张望。终于在方蓝清望眼欲穿之际，从路边的巷子里开出来一辆出租车。方蓝清觉得这辆车好像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来不及多加思考，方蓝清正急着回家，当即伸手去拦车。
出租车停在他身边，方蓝清甩掉靴子上的雪水然后小心翼翼爬上去，一边收拾自己一边告诉司机地址，头也没抬。车应声启动，朝着前方前进。方蓝清拿出手机来到处瞎点，点了一会儿，往窗外一看发现跟平时回家的路线不一样，连忙问司机，“师傅，是不是走错了啊？我记得我们家不是这个方向啊。”
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方蓝清吓一跳。这个人哪里像是司机，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个杀人犯。大个子岣嵝着身子缩在驾驶座里，穿了一身黑，脸上还戴着黑色的口罩。完了，完了，这回怕是遇上事儿了。方蓝清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那个人没有发觉什么，只是道，“这是另一条路，路上积雪少一点。”方蓝清连忙点头答应，“恩，麻烦您了，师傅。”
低下头来假装玩手机，两只手已经紧张得全是汗了，滑滑的几乎解不了锁。方蓝清把右手在大衣上擦擦，解了锁，正打算发短信给叶子宁求救，电话响起来了。熟悉的《甜蜜蜜》，方蓝清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接。那人看方蓝清反应有点奇怪，从后视镜里往后看，方蓝清一紧张，赶紧接起来。
听筒里传来叶子宁温暖的声音，差点把方蓝清的眼泪逼出来，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干嘛那么任性啊？叶子宁问他，“宝宝还在岳父家吗？要不要去接你？”方蓝清却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我还没吃呢，你去小区门口我最喜欢的那家早点店给我买小笼包，我想吃。”叶子宁一头雾水，“宝宝怎么啦？”方蓝清依旧乱七八糟地回答，“我不管我就要吃，你去给我买。记得穿我昨天给你买的那双靴子，积雪好大的，注意安全。我很快就到家了，恩，我爱你，快去吧。”说完不等叶子宁回答就挂了电话，手抄在口袋里，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握着戒指盒，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发抖。
叶子宁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有点摸不着头脑，小东西昨晚没喝酒啊，怎么说话乱七八糟的？他们平时都是在家做早餐吃的，难得出门吃一次，方蓝清被小区门口那家早点店的小笼包吓到了之后就再也不敢在外边吃了，说是有危险。昨天是方蓝清生日，叶子宁给他准备很多礼物，里面就有一双靴子。
方蓝清这段混乱的对话到底是因为什么？叶子宁想了好大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之前两个人一起看过的侦探电影，里面似乎就有这样的情节。叶子宁心里一惊，难道方蓝清遇到危险了？
第46章： 叶子宁，你不知道真相
方蓝清捏在手心里的手机还没捂热，又一个电话，是老爸，他接起来就开始胡说八道，“二姨，我不去相亲诶，我等下还要上班呢，不聊了啊。”说完就挂了，潜意识里不想让车里的另一个人知道刚刚打来电话的是谁。方平远看着被挂掉的电话有些无语，臭小子瞎说什么呢。
仔细想想又不对劲，赶紧打电话给叶子宁，两人一合计，这小孩子一定是出事了。叶子宁叮嘱方平远放心，自己去报警，找人，小孩的手机里有卫星定位系统，应该好找。方平远心想，我放心，我放屁心，这哪能放心啊，那么乖巧一小孩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打了电话给孙嘉，就是方蓝清他们宿舍老二，孙嘉又找了他哥夫洛阳，几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各路人马开始行动。
方蓝清坐在车上不作声，删除了通话记录，正准备发短信求救呢，前面那个人开口了，“小兄弟，手机借我用一下啊。”方蓝清一惊，点点头，递给那人。那人接过手机就往窗外丢，方蓝清惊呼出声，“诶，师傅你摔我手机干嘛啊？新买的诶。”那个人看着方蓝清露出个笑容来，“反正你以后都用不着了。”那分明是亡命徒的笑容。
随着车越开越远，方蓝清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越来越害怕，但是显然害怕没用，如果这人要是想对他怎么样，早就做了吧。方蓝清大着胆子问道，“师傅，咱这是去哪儿啊？”那人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郊外。”方蓝清继续无辜状，“去郊外干嘛啊？”那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干嘛，干你。”方蓝清吓坏了，小爷这还是纯洁的小处男呢，咱这第一次要给咱亲亲老公的啊，怪蜀黍别闹啊。
方蓝清抖着嗓子问道，“为什么是我啊？”那人皮笑肉不笑，“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爸爸，很好看。”我爸爸？我爸爸怎么了？这个怪大叔到底想干嘛？方蓝清真是不知道这个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只好使劲攥着手里的戒指盒，不说话。
还是夏天在阿宁老家买的那对戒指，里面只有一只，还有一只在他的无名指上。他想着今天回去就送给阿宁的，不计前嫌，忘记一切吧，圣诞节礼物么不是？但是他现在这样的处境让他不禁担心，这个礼物是不是永远都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