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起,自己那时刚入南府,两人之间虽无瓜葛,但常跟在南逐身后,看他进入大小场合,处理不同事务。
一次南逐酒醉,路过林子偶遇漫天萤火星光。于是拉着一众侍从,道今夜无事,何不一同观星赏月。
侍从哪懂南逐,但忘忧却看得入神,心里想的都是寻渊阁里的大家,叹了口气,知道无法再次一起聚首。眼前却出现了南逐的脸,说道:“为何如此沉迷明月,莫不是想回你来处?”
又不听回答,站直了身,负手而立,吟了篇诗词,痴痴笑去,转头看侍从们东倒西歪,一两个闭上了眼,便知他们不知趣,于是坐在忘忧身旁,意图攀谈。
“大少爷不如早些回府,酒醉受夜风会着凉。”
“便是着凉也无事,人生在世须尽欢。”
忘忧还想说什么,却被南逐一把捂住了嘴,“我们就看看景色,不会有事的。”
而后一指,一群闪着幽光的虫子飞来,绕在林中。
想来也是极遥远的记忆。
当做已然洗净自己全身不堪的躲进被中,再次醒来早已过了自己平日练功的时间。
耳畔传来犬吠,束起发丝便往大厅去,谁料站在厅中有两张如出一辙的面容,还未踏进去的那只脚迟疑了一会儿,忍住想逃的欲望。却听到他们两人话中的火药味。
“你要救人,与我何干,我把殷石也交给你了,我也没有第二块了。”
“救人急用,望苏二少再想想有无什么可交给我的落下了。”
“好一个救人急用,你可知,你这殷石手上已积攒了两条人命了。”
“若说的是林家二老,那南逐在此赔个不是,但府上确实有人中毒需要殷石急救,当时林家二老有意隐瞒,才出此下策,虽已积攒了两条人命,但苏二少不想再积攒一条人命吧。”
“这……”苏宛童迟疑些许,给了太轻易,不给却会要了那不知名的人的命。看到刚来的忘忧,眼黑子一转,于是心生想法,“给你可以,但你过后要把殷石交还于我,且我知道,你同忘忧过去有些过节,治完那人,你便要登门道歉,再不找忘忧的麻烦。”
南逐斜眼看了忘忧一眼,沉默地点了头,苏宛童从从怀中掏出了铁片,交给南逐,接过的时候,南逐立马转身往门外马车那走去。
“昨夜你给我更衣的吗,还有昨夜你是不是把我摔在哪了,今早起床虽神清气爽但肩膀有些疼是怎么回事。”
闻言,忘忧本低垂着的眸子闪过受伤的神情,又怕被发现似的低声说了句:“可能是你睡不好了吧。”
“凤锦走了,不如你教我几招?”说着揽过忘忧肩膀就想往日常练功的那院子里去,感觉到了忘忧震了一下,又问到:“怎么了,不舒服吗?”
“无事,昨日有些受了凉。”
“等用过午膳我叫大夫给你看一看。”
练了一个时辰的基本功,忘忧教了苏宛童一些使剑的要点,便说习武一事不可操之过急,直让苏宛童去休息会儿,苏宛童坐下才抿了一口茶,就拍了下脑袋喊着坏了。
“我忘记同哥哥讲我要把素莘赎回来了,我得去叫至青哥给我些银两,否则不是负了素莘姑娘吗。”
站起身就想往偏厅去,忘忧跟在身后不发一语。
到了偏厅,看到苏易站在苏至青身边,说着什么,脸上尽是讨好的表情,走近了才听到原是苏易想支些下月的银两出府买糕点。
“好你个苏易,苏府这养着的厨子还填不满你啊,还要出门买糕点,至青哥别给他。”故意揉乱苏易束起的头发,看他满头毛糙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本就不准备给他,你知道他这月支了几次吗,再支,下月免不了还来缠着我,烦人,你是他主子,管好他点,烦死了。”
“至青哥,你就……”
还未说完却被苏宛童打断了,“平日里可没见过你叫至青哥啊,你不一直苏总管苏总管的叫的吗。”
“少爷!”
“行行行,你也别支钱了,我过会儿要出门,你要吃哪家糕点说来,我给你带。”
苏易刚还愁苦的脸色一下高兴起来,抱住苏宛童便直呼少爷太好了,又说了许多酒家的糕点名。
“好好好。至青哥,给我支点钱,我去醉云楼一趟。”
“醉云楼?”苏至青抬起了头,看着苏宛童。
16.赎身
“我去赎素莘姑娘。”
“烟花之地的女子?”
“清白身。”
“那也不行。”
“至青哥。”语调上扬,略带撒娇意味。
苏至青自小聪明,于苏宛童亦师亦友。虽苏府给苏宛童请了不少教书夫子,但不是只顾浅薄书意的才子,便是庸腐教书的老顽固,苏宛童小时性子顽劣,没有一个降得住他的。只有比他大了七八岁的苏至青,拿起诗书与字画,逐句详解,句句含趣,年幼的宛童才能坐得住,但也只是身子坐得住,心早已同鸟儿飞去空中了。然而苏至青却能发现,既不打手也不发难,只是点点他的额头,而后抛出许多有趣的题目,待到勾起苏宛童兴趣了,就假装听不见,故作神游姿态。
气得苏宛童直跑去找自己兄长,拉来说尽自己的委屈,兄长却摸摸他的头说,“至青哥现在是你的夫子,定是你任性不听讲对不对。”
闻言,苏宛童抬起圆嘟的脸,黑溜溜的眸子泛起水光。
百试百灵,苏宛君马上就拉着他的手带他去找甜食了。
所以,苏白说苏宛童那任性骄纵的性子,多半是因苏宛君起的。
“那也不行。”
“至青哥!”
“你去问你兄长,他现在是家主,我只是个小总管。”
“谁不知你掌握苏府的钱财呀。”
“那我把这钱财交予你手,如何?”末了,还哼了两声,瞥了瞥苏宛童。被看的人直犯难,这可如何是好。
“任他去便可,这不缺个侍妾吗。”苏宛君早已在门口听了许久,看有人点到他名字了,才进来。
“我最喜欢哥哥了!”
“可不好再做小儿姿态。”看苏宛童意欲上前亲他脸颊,笑笑挡开,苏宛童立马变得可怜兮兮。“啊对了,哥,我不是要带素莘回来做侍妾。”
“哦?”
“我要带她来做上宾!”
“呵,你赎了个小姐回来啊。”苏至青还是那个神态,抱臂看着面前两人。
对苏至青的嘲讽就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朝着他打开手掌,“至青哥,快给我银两。”
没法子的苏至青只好给了苏宛童一叠银票,他高高兴兴的跑出去之后,苏宛君也叫苏白送他们出去。两人关了门聊起了天。
“既然并不是做侍妾,为何让她赎回来。”
“我觉得忘忧自回来那天起,便对童童不寻常。”
“哦,你是怕最后他们俩要携手白头?”
“虽我觉得没有什么大关系,但还是要留下子嗣为好,爹娘不催,只说有子嗣便可,我也无意婚娶,想来童童随性子惯了,赎回来也是好的,若哪一日留下子嗣呢。”
“那你呢,我看你同苏白也不是玩玩吧,”
“我暂时,丢不下他。”
“那就现在这般过下去?”
“迟早我都得娶妻生子的。”
门咣的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脸上一片水色,眼神中透着些许阴云。
“你以前不是说不娶妻,不负我吗。”
“那时,还未坐上当家之位,如今才知若是做了当家,却未娶妻,便会被人做毛头小子看待。”
“我不要做你苏府家奴了,我把积蓄都给你们,你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
“你要出府便出府吧,积蓄你拿好,也不用交给我了。”
“不会回来了!”
“就当出去游历。”
苏白看着眼前这个喜欢了许久的人,仿佛从未认识过一样,他也不知为何,只是一转身一开门而已,他的世界就变化了如此之多。
“只愿我们从未相识。”
那头苏白与苏宛君闹翻了之后,这边的忘忧和苏宛童路上也起了些许争执。
“真要赎素莘姑娘?”
“没错。”
“可……”
“勿需多言。”
转眼已站在醉云楼外,天人之姿的鸨娘早已在门口恭候着,两人一走进门,丫鬟便带着他们往楼上去,鸨娘也跟在身后。
站定推开门,门内布置却不同昨日,床纱同锦被早已换成红色,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小杯。
“赎身之日同这的姑娘来说便是大日子,我为你们换上赤色,公子不会心有不顺吧?”
“鸨娘说笑,怎会。但……”
“那便可,以后素莘便是您府上的人了,望公子善待。”
而后却轻拉忘忧手腕,示意他同她们下楼静候。忘忧看着眼前场景,不由得,心里难受了三分,昨日才知晓自己心意,今日那人可能便要与女子同房。但心里如何想着,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跟着鸨娘离开。
掩上门来,苏宛童却对眼前场景有些许疑惑,这红色,女子出嫁时才会换上,莫不是鸨娘也弄错了他的意思?往里走着,却见素莘还是一身米黄坐在床榻,便放下心来。
“素莘姑娘可愿同我回苏府?”
“如此甚好。”而后竟意欲脱去外衫。
“我来赎姑娘,是想让姑娘同我一块探讨琴艺的,姑娘不需有此举。”
“素莘还是清白身,公子莫不是嫌弃我出身。”
“并无此意。”
“那也好,但我担不起宾客之礼,不如日后我做公子的丫鬟?”
“怎可委屈姑娘。”
“公子能将素莘赎去,便是对素莘有恩了。”
素莘重新裹回外袍,走到桌前,执起一只酒杯,说道,“素莘敬公子一杯。”
苏宛童回以微笑,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楼下忘忧等了许久,却不见苏宛童下来,脸色也渐渐转冷。鸨娘毕竟见多识广,坐下同忘忧悄声聊了起来。
“我猜你是楼上公子的侍从?”
“嗯。”
“神色僵硬,莫不是喜欢上你家公子了。”
话音刚落,就见忘忧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鸨娘。
“看来便是了,要我说,你家公子对何人都温柔体贴,若是你真喜欢上他了,怕是路还长的很。”鸨娘从丫鬟手中接下酒盅,独自喝了起来,没几杯,面色微微泛红,语气虽仍是冷静的,却少不了些许酒意在里头。
“谢鸨娘提醒,只是我从未想过,我同他会有结果。”
“可我在楼上时看你表情,不像未想过啊。”
“鸨娘说笑了。”而后站了起来,目光向门外投去。
“只是给公子个忠告,苏公子看你的眼神中可不带什么与你一样的情感。这家中万贯的公子哥啊,个个都是玩弄人的高手,他是,你这也是。”说完便觉好笑似的,掩嘴笑了起来。
17.独身
一壶清酒,一弯明月,孤影,单烛,笑容夹杂着清冷,酒气萦绕在眼神之中,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是独身一人,或许说,过早过完了自己并不孤单的行程。
刚出生的忘忧有一双极其恩爱的爹爹和娘亲,并且那时,他也并不叫忘忧,大概是叫林忧吧,太久未曾有人叫过,自己已经快忘记了。刚长到一岁时,虎头虎脑的样子和孩童特有的步伐几乎让全村人都把他刻在了心尖上。每当娘亲带着他去集市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村人特意塞给他们的果子,卖不了多少钱,看着那时他流口水的样子便一块塞进了林母的篮子里。
而后生火做饭,他就坐在娘亲身后的小板凳上,小手捧着在伙房中熏红的脸蛋,一个劲的和自己娘亲说:“娘,肚肚咕。“
林母转过身跟他摇摇头,但给他洗了个红艳的果子,甜滋滋的,就跟他们当时的日子一样。
在他三岁的时候,爹爹和娘亲给他生了个妹妹,名唤林紫芙。
妹妹不像他长得憨实,出生不过几天就愈发清秀可人,褪去刚生下红彤彤的皮肤,睁开眼睛亮晶晶的,宛如天上星辰。妹妹总是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哥哥。
“娘亲,妹妹手臂有红红的痣,真好看。”
“妹妹只有痣好看吗?”林母抱着怀中的软娃娃,躺在床榻上,看着跪坐在身边的他。
“妹妹哪里都好看!”
“那娘亲呢。”
“娘亲也好看。”
林母空出只手把年幼的他揽进怀里,亲亲他额发,而后爹爹就回来了。
一双儿女,一世恩爱,本成就了世上最易也是最难的好字,然而好景不长,如此过去几年,忘忧十岁。
突然间地动山摇,林母变了脸色,把妹妹带出家门后,四处寻找起林父,正张望着的时候,林父已带着忘忧匆匆归来,一手拉着忘忧,一手拿着锄头。然而他们带着一双儿女跑到地势低平处的途中,林父被一棵高大的树木砸中了脊背,当时口含鲜血,不省人事,林母眼中带泪但仍旧步伐不停的带着儿女来到地势低平那处时,便对忘忧说:“娘亲回去救爹爹,忧忧带着妹妹,站在这里等好不好,若天色晚了,便去找熟识的人借住一晚,娘亲明日就去带你们回来,给你们煲汤喝。”
忘忧不明发生了什么,只道爹爹途中不见了,便拉着妹妹的手,重重地点了头。
等到娘亲远去了,他拉着妹妹坐到石头上,说:“芙芙,我们在这等爹娘,不要乱走,要拉着哥哥。”
妹妹点头,但忘忧却不堪疲惫睡了过去,醒来时哪里还有妹妹的影子,他站起来,在人群中寻找。
找了许久,直到日落山头,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水没有让他找回妹妹,却招来了个人。那人相貌俊朗,身材高大,衣着不俗。
那人便是寻渊阁阁主,君迁。
他安慰着忘忧,而后一把抱起他,起初还挣扎着,而后听到这人可以帮他找回妹妹,顿时软软的靠在君迁身上,说着说话算数。
“嗯。”
寻渊阁其实是个收集情报的江湖组织,但因名声过大,也做起了保护他人的生意,通常寻渊阁的情报需千金才可得,但这保护人的生意却是按年份来计算的。
所以君迁需要人能跟着他习武,而后让他赚上一番,毕竟对于失去了自己深爱的妻子,送出了两个亲生的儿子的他来说,人生在世已无情爱,只有财权二字了。
一场天灾让忘忧无了亲故,却又在过了十几年后救了他的命。
如先前南逐说的,他的逃出确是不光明。
那日忘忧照常被锁在南逐床榻上,身下传来与摇动的感觉时,他便知道改变现状的机会到了。南逐带着冷风跑进来为他解了锁链,厉声呵斥他,“出去找个空旷处,但不许逃跑。”
他静静地裹着薄被,穿过慌张的侍从们,走出南府,竟无一人阻拦,毕竟他不过下人眼中大少爷的侍宠罢了。
不去看不去听别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用从南府带出来的银两买了衣物和马车,一刻不停的回了位于皇都的寻渊阁。
这一次他终于从南逐身旁逃开,带着自己尚未被全部摧毁的自尊,倒在君迁身前,并不是晕倒而是沉沉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