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冰乍破,冰雪初融。魔界经久不见的春天依然悄然来临了。
薛薄红面色苍白的望着窗外的第一缕阳光,抬手的时候,她骨肉匀亭的双手已经呈现出了透明的颜色。唇边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问君悔不悔?其实不过也只是求仁得仁罢了。
“姐姐,你快点回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薛薄红耳边响起了一声有些稚嫩的童音,那是属于忘魂剑的剑灵。她和他本是同炉而出,只是比他早些开了灵智而已,若真的论起来,说他们是亲姐弟也不为过。忘魂剑跟着仙帝征战四方,掌管六界生死,只是仙魔大战一役损耗巨大,又被沉埋妖禁之泽,才让剑灵跌落成如今的孩童模样。
忘魂的话薛薄红自然是能够听到的,望了望初生的太阳,薛薄红也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帝君重塑仙身,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至于她自己的悲欢喜乐,根本就是无需挂怀的。
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薛薄红往沈淮安的寝宫走去。
沈淮安的寝宫之中,莫南柯正在打坐调息。原来那具沈淮安为他重塑的躯体穷尽天才地宝,固然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但是终归没有这具自己的元婴和沈淮安的心头血所共遭的躯体用的顺手。
天地玄黄,宇宙大荒。莫南柯的呼吸吐纳之间仿佛都应和着六道轮回,他绝不是妄自尊大的人,但是的的确确弥生出一种六道尽在他脚下的感觉。仿佛这天地就应当为他所主一般。
——本就是我创造出来的世界,为何却要我任由天道驱使?成魔如何,成仙又如何?本不过就是我的一心一念罢了。
这一回,莫南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应到了天道的恶意,也是第一次萌生出了和天道抗争的想法。
天道天道,人以天为道,而天有以何为道?不过都是聊以自慰,虚张声势的东西罢了。
且不论心中纷乱的想法,莫南柯这一次重塑身体,本是做好了修为尽失的打算的。然而当他打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修为并没有下跌,反而跃上了一个自己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高度。转瞬,他却也是释然。毕竟是灵魂觉醒,有些镌刻进灵魂的东西相应觉醒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如今他的境界,恐怕和当日的仙帝无二吧。
在莫南柯专心悟道的时候,沈淮安自动自觉的坐在他身边为他护法,所以自然察觉到了薛薄红的到来。薛薄红如今是什么状态他再清楚不过,所以也没有加以阻拦。毕竟,那是属于他师父的力量,如今这样的光景,他师父拥有越多的力量,他才越安心,所以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帝君。”嘴角绽放出此生最美的笑靥,薛薄红径自走到莫南柯的床榻旁边,乖巧的伏在他的膝头。
莫南柯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薛薄红正仰头冲着他微笑。
沈淮安在一旁扣紧了掌心,面色一片冷凝,却到底没有上前拉开她。
“辛苦你了。”叹息一声,莫南柯轻轻拍了拍薛薄红的头,动作一如当年。
她灵智初开,陪伴在帝君身边的时候不过是四五岁的孩童模样,如今却已经是娉娉婷婷的少女了。然而有一些东西,因为无关风月,所以经久不变。
感觉到头顶的暖意,薛薄红蹭了蹭莫南柯的膝盖,低声言道:“幸不辱命。”
将忘魂剑召来,莫南柯单手握剑横陈,对薛薄红说道:“休息一下吧。”
忘魂剑周身都是多年不见故人的欣悦,发出了轻微的铮鸣。
薛薄红轻轻抚了抚微颤的忘魂剑权作安慰,忽然对莫南柯说道:“帝君,小魂都有名字,可是至今我却没有。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请帝君为我取一个名字。”薛薄红不是她的名字,只是她辗转轮回的暂用名。这世间即使生身父母也没有资格为她命名,能够为她取名的人,这世间只得一个。
莫南柯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沉吟片刻,方才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划下两个字。
“长宁。”清冷的男声响起,虚空之中浮现出两个闪烁着银光的字,悬浮了片刻又缓缓褪去,像是晕开的水墨,渐渐淡了痕迹。
“长宁,长宁。我有名字了。”薛薄红,不,是长宁念叨着这个名字,然后身形就像是那两个字一样渐渐消散。最终化为银色的铃铛样的剑佩,用一圈红丝系在了忘魂的剑柄上。
室内无风,剑佩却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那是长宁对沈淮安的最后叮嘱。
她说:“若魔君能使帝君长宁,则长宁永寂。但使帝君有半分不如意,长宁必将伴帝君左右,使帝君忘忧。”
其实这已经是威胁了。忘魂剑和他的剑佩长宁是莫南柯的本命法器,沈淮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不伤害莫南柯的情况下毁了他们。本命法器日夜在莫南柯内府温养,无论沈淮安承不承认,这世间的确没有比这更深的羁绊了。
深到……让他嫉妒得发狂却偏偏无可奈何。
眼中浮现出一抹冷意,却转瞬笃定。让师父有半分不如意,他又怎么舍得?他偏偏就要她永!世!尘!封!
低头将近期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天道创造出来的莫诛南尚且不成气候,他们需要静待他强大到和天道相连的时候。师父的刚刚重塑身体,修为难免不够稳固。忘魂剑沉入妖禁之泽多年,并未是巅峰状态。
如今看来,他们双方都需要时间。如今魔界无事,人界有沈辕云溪坐镇,妖界有临沧诸人,倒正是他和师父闭关的好时机。
沈淮安看着轻抚长剑的师父,不动声色的将忘魂剑拿入手中,方才说道:“师父,随我一道闭关可好?”
对自家的醋坛子也算了解了,莫南柯看着沈淮安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动作,轻轻抿了抿唇忍住笑意,而后才点了点头,闻声言道:“好。”
两个人这一闭关,时间腾挪,世上竟已千年。
第74章:莫怨红尘莫怨天。
对于修仙界的人来说,莫南柯和沈淮安闭关的一千年,是与妖魔共居的一千年。洪荒倾颓的时候,群魔被一人封印于苍山之北的苦寒之地,千年以前,妖魔又因为他一人而肆虐人间。
凌渊和青霄,沈淮安和莫南柯。这两对名字对于修仙界的人来说就是里程碑一样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无论任何人修撰修真界的史书,都无法绕开这两对名字。
千年久矣,莫说人间,就是视千年为一弹指的修真界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青霄宗的人来说,这千年之中唯一未曾变过的,恐怕就只有他们的山门罢了。
护山大阵千年如一日的运转着,忠实的阻隔着所有人妖仙魔。
楼别恨用他的那一柄大刀艰难的支撑着自己全身的重量,他的腰腹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依稀能够看见他的脏腑,随着他的呼吸,伤口渗出了浓黑的血液。
毫不在意的随手抹干净自己腰腹的血迹,楼别恨将一块玉佩拍在了青霄宗的山门处。不多时候,一个一身道服的男子急匆匆的从远处飞了过来。
随着那个身着灰蓝色的道服的人的靠近,青霄宗的山门轰然洞开。
楼别恨靠在山门的柱子旁艰难的喘息了一会儿,方才冲着来人不在意的笑了笑。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而已,他腰腹之间那一道深入肺腑的刀痕竟然已经痊愈了。
“呦,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啊?”沈辕在楼别恨的身前站定,戏谑的戳了一下楼别恨的腰部。指尖只有一片光滑,还带着魔族特有的冰冷。
楼别恨似笑非笑的擒住沈辕作乱的手指,顺势在齿间用力一咬。沈辕亦是魔族,鲜血之中自带着魔族的幽香,楼别恨吮着沈辕手指上的有效,冲着沈辕笑道:“他能伤到我什么?还不顶这个。”
顺着楼别恨的目光看去,沈辕的手指上,赫然是一个深深的牙印,还带着丝丝的血痕。
“滚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的收回手指,沈辕拂袖,快速的走入了山门之中。
回味了一下舌尖的味道,楼别恨也连忙跟上。
仙魔大战已经打响了。按说魔族无主,魔族中人不会轻举妄动的。但是四百年前修真界出了一个雷系单灵根的奇才,他用了六百年的时间就飞升成仙,却以外的滞留在修真界,带领着修真界之中的某些人开始了对魔族单方面的屠杀。
是的,屠杀。
魔族虽然破开了苍山之北的结界,但是大多数族人还是选择了留在苍山之北的,其中选择留下的,大都是魔族之中的妇孺。那个变异雷系单灵根的仙人带着一群修士围攻了苍山,屠戮了魔族近乎半个种族的人。
苍山的积雪被魔族的黑色血液染黑,魔族血液中带着的幽香经年不散。得到消息的魔族人绝眦欲裂,带着和那些修士不共戴天的仇恨匆匆赶回。
那个仙人特意选了楼别恨和沈辕都不在的时间来屠城,当他们两人赶回来的时候,异常杀戮已经结束了,那些粗暴的参与者也纷纷散去,只有一人带着半边的面具,在一片被血液染黑的雪地上徐徐转身。
他面对着沈辕和楼别恨摘下了面具,面具下面的面孔让两个人都愣住了。竟然和他们的王别无二致。
“莫诛南。”沈辕喊出了他的名字。
那人抬起头,对沈辕温文一笑,只是笑容之中并没有温度。
“我修真界第一大宗的掌门居然勾结魔族,真是可笑。”莫诛南的笑和沈淮安当年绝似。看似最是温暖,实际也是无情。
未曾理会莫诛南的讽刺,沈辕只是走到了不远处的雪堆上,从地上抱起来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个月大的孩子,轻柔的拂过他脸上的残雪与残血。
“为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沈辕低声的呢喃着,是问着莫诛南,可是并不需要他回答。
沈辕怀里的那个是他们魔族最近的一个新生儿。魔族生长缓慢,繁衍不易,这个孩子是三年前出生的,更是魔族走出封印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是他们一族的宝贝。莫诛南看着沈辕的动作,忽然就觉得被刺痛了,所以才会眉眼酸涩。
六百年前,那个孩子就是如今这样模样。被长剑贯穿了胸口,毫无生机的躺在他怀里,最终化成了漫天光点,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沈辕还能为那个魔族的婴儿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他上哪里去为他捡回来的那个小家伙问一句为什么呢?魔族凶残成性,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忽然这个时候,沈辕感觉到自己的怀里的身体动了动,被一箭穿心的孩子忽然发出了洪亮的哭声,胸前被洞穿的伤口也平复如初。在沈辕呆愣的时候,楼别恨惊讶的发现,那些被修士们屠戮的同族竟然纷纷站了起来。而且面色红润如常,并非傀儡之流。
在场的三个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倒是一个老者呵呵一笑,道破天机:“这是那位大人的意志啊,就连神仙都不能违背的,那位大人的意志。”
沈辕瞬间领会。在魔族,被如此讳莫如深却心照不宣的提起的,就只有他家老祖了。虽然不知道老祖的意志到底是什么,但是终归不会害他们就是了。
那是仙魔大战的开端。在此之前,每个人都有仙魔大战会是一场旷日长久的战争的准备,但是却没有想过,这场战争根本就看不见尽头。
——如同修士和仙人都无法伤害魔族一样,魔族也同样无法伤害修士。虽然会流血会疼痛,但是过一阵子就会自己复原。
如今持续了四百年的仙魔大战,和曾经洪荒时期的那场惨烈的仙魔大战不同,四百年之间,仙魔两家竟然并无伤亡。
而今天楼别恨这样的状况,毫无疑问就是他又去修士的阵营挑衅莫诛南了。莫诛南毕竟已登顶仙途,实力比曾经代理过魔尊的楼别恨略胜一筹,楼别恨在他手下吃了不少亏。却也给他带去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飘来了一朵黑色的云,云上一人负剑而立,向青霄宗的方向气势汹汹的飘来。
“妈的,莫诛南你居然敢来爷的地盘。”沈辕一眼就看出了那朵云上的青色身影是莫诛南。楼别恨已经被他伤了,这人却还不依不饶的追来,沈辕不由有些怒火中烧,仰天叱骂了起来。
莫诛南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抛出一卷帛锦,冷声说道:“今有异星再世,天道不允,特降此劫。”
“异星,速来受劫!”
“速来受劫!”
“来受劫!”
……
莫诛南的声音和往日有了些许不同,更加庄严肃穆。此次前来,他是受了天道驱使,特来铲除异星。而他自己也不是不明白,所谓的异星,指的就是沈淮安和莫南柯这两个觉醒了前世记忆的魂魄。
沈辕方想斥责莫诛南一声“放肆”,却不料青霄宗后山的结界蓦然松动。两道身影从结界之中缓缓走出。
待到一阵金光散尽,众人方才看见那两个人如今的模样。
莫南柯的长发披散,只有额间戴着一条银色的配饰。一身白衣长袍广袖,一如仙帝的旧时模样。而沈淮安则始终侧立在莫南柯身边,满眼满心只得一人,这世间的喧嚷再不入他的眼眸。
方才还和莫诛南剑拔弩张的沈辕和楼别恨都是浑身一震,他们知道,老祖和王终于出关了。
莫诛南在云端上盯着莫南柯和沈淮安看了半响,眼中有什么东西翻涌而起,有渐渐的归为平淡。在遥远的前尘里,他永远记住了自己曾经的绝望,所以更加无法忘记,那日竹林之中让他绝望的景象都是拜这两人所赐。
“快点布雷,他们两个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上。”
苍老的声音在莫诛南的耳畔响起,催促着他诛杀异星。所以莫诛南并未与莫南柯和沈淮安多说一句,而是祭出自己的法器,双剑相击,伴随着繁复的法诀,天雷转瞬降下!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沈淮安和莫南柯相视一眼,开始应劫。
为了这一天,他们准备了千年。前世和今生,总该给自己一个交代。此去避无可避,他们二人与天道之间早就不死不休。
成年男子腰粗的雷从莫诛南手中滚落,在空中破成了两半分别向莫南柯和沈淮安兜头而来,却非但没有变弱反而变得更加凌厉。
沈淮安的瞳孔一缩!眼前的场景和若干年前何其相似,那一次,他亲眼看见师父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那道雷趁着他怔忪的空档狠狠劈在他的肩膀上。
天魔的身躯不死不灭,那一道劈在沈淮安的肩上,他只觉得右肩骤然酸麻了起来。
“淮安,静心。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的。”莫南柯眼见着沈淮安被天雷劈到,福至心灵的想通他为何如此。心下叹息一声,连忙让沈淮安静心应对。
师父是不会再离开他的。
沈淮安望着那人的眉眼,心里的波澜渐渐的平复下来。人就是这个样子,一路走来,会有旧伤,隐痛,暗疾。但是却终归还是会有一个人,能够抚平你所有的躁动和不安。只要他在你的身边,你就会觉得不再惶恐。他掌握了你所有的恐惧,左右着你所有的悲欢喜乐,你却并不觉得被人拿捏住了软肋。
因为沈淮安的软肋,本身就有一个名字,叫做莫南柯。
他是他的软肋,却也是他对外的利刃,是保护着他的铠甲。
缓缓对莫南柯回以一笑,沈淮安抬头望了一眼莫诛南。这一次,他的眼中不再有对旧事的惶恐,而是必杀的决心。
沈淮安和莫南柯都看得出,如今莫诛南已经并不是单纯的莫诛南了,他更是天道的化身。整个人的运势契合了天道的走向,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单纯的将他看做是飞升的仙?
天雷毫不留情的降下。这一次和修士渡天劫不同,这一次的天雷是没有次数限制的,唯一的目的就是诛杀沈淮安和莫南柯。
所以,硬抗根本就是无效的。
莫南柯抽出了手中长剑,窄薄的剑身在天雷卷起的烈风之中翁然作响。可是,就是这样的烈风却也吹不起莫南柯的衣角和发丝。他就这样一寸一寸的抽出长剑,忽而勾起了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