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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by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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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这才起身,抽抽嗒嗒不迭声道谢,随着方诸往外行去,走出几步远,他忽的想起什么,猛一回头,就见圆桌后面坐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年轻公子,那一派火红色轩豁仪采,甚是眼熟。心一亮正要努力回想,他突然发觉,对方的神情有些……古怪,就跟……就跟自己老家隔壁大牛的媳妇跟人跑了那时大牛成天挂脸上的表情,是一样一样的。

不过这一念头转瞬即逝,小厮很快追上了方诸的步伐。

他刚一走远,一个白衣小童忽然出现在天府身边。

小童一脸恭然,冲着天府弓腰:“星君,事情已办妥了。”

天府托腮,含笑点点头:“越儿就是伶俐。”

小童的脸还是静静的,眉梢却立刻腾起一丝欢喜,眼中亮芒好似梢头晴月光。天府凭空抓过一壶新酒,取杯自斟,一饮而尽。

“越儿,此酒甚是香醇,我很是中意。”天府笑盈盈的。

“此酒甚烈,星君可要节制些才好。”小童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酒不醉人人自醉。”天府笑道,“若是由衷看上的酒,单是一嗅,便已色授魂与。”

小童不语,只在心底深处,略一叹息。

临出院落时,方诸回首望,淡淡晨曦中,脑中闪烁的那张脸,已消失在徐徐悠荡的桃花之中。

第三十篇

方诸一进门,就被屏风前对酌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少爷?!”小厮赶在他前头惊叫出来,几步上前,踢翻了一只红木圆凳。

秦飞卿应声回头,视线将门口一前一后两人一扫,微微一笑:“客人跟前,岂可如此不恭?”

小厮闭上大张的嘴,颔首应了声是,垂手就要侍立。

秦飞卿又道:“书照,你回来得正好,速取文房四宝过来。吉公子总算愿意一显身手,我可不想错过此等良机。”

小厮愣了愣,回头看看方诸,恭声应诺,退了出去,经过方诸身边时,一脸愧窘冲他笑笑。

方诸示意无妨,横竖秦飞卿无事是再好不过了,心头刚一松,一张笑颜就跳了出来,激得他浑身一抖,脚一抬立马就要往外奔。

飞卿涵院里那声鸟鸣,不会是天府那只孔雀搞出来的吧?我得回去弄清……

“允兄请留步——”

秦飞卿兀一出口,方诸只得重新回身,尴尬地笑望着他,秦飞卿站起来,道:“容我向你引见一人。”侧首看着另一人,笑道:“寒舍鄙陋,承蒙吉兄不弃。吉兄远道而来,做客敝府,以书会友,华采共瞻,在下深感荣幸。”

方诸看向他对面那锦衫公子,那公子已起身,先是向秦飞卿拱手道:“秦兄客气了。”再转向方诸,遥遥一揖:“想必这位就是允兄,秦兄时常言及之人了。”

方诸赶紧回以一礼:“不敢不敢,看吉兄仿佛,当比我长上两岁,不才岂可以兄自居?”尽管真要论起来,我的年龄可是千倍于你。

吉昭一展韶秀容颜:“在下汴梁吉昭,一介俗人,慕姑苏文会大名已久,趁此大好春光,南下东行,只盼一结名士,雅俗共鉴,附一风雅虚名。”

秦飞卿笑道:“允兄昔日常在我面前说雅俗共鉴云云,今日见了吉兄,我才当真知晓何为雅,何为俗。”

吉昭淡淡一笑,从容道:“秦兄莫要折煞了我,敝人不过是乱写乱画一通,花拳绣腿,岂可与大方之家相提并论?”

秦飞卿一挑眉:“吉兄那般也叫花拳绣腿,我二人岂非连三岁娃娃也不如了?”说着转向方诸:“既来之,则赏之,吉兄墨宝难得一见,允兄可莫要堪堪错过了。”

方诸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原感自己甚是多馀,正好便宜早早退场,忽然被秦飞卿这么一撺掇,心头那丝尚存的书生馀焰,腾地燃了起来。左右秦飞卿是好了,自己可趁机把那件事做了……

正好那唤作书照的小厮已携了笔墨纸砚进来,叫唤声敲断了方诸的神思,方诸忙给他让路,后退时险些撞倒一只落地青花,吓得他赶紧回身抱住,半天不敢动弹。秦飞卿若有若无看了他一眼,接过书照手中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主仆二人将其一一在案上摆开,书照退下,秦飞卿侧首对吉昭浅笑道:“吉兄以为如何?”

吉昭一脸激赏点点头:“甚好。”

执起一支紫毫,砚中一蘸,纸上一走,俯首端然视之:“光泽如漆,腻理丰肌,研至尽而香不衰,好墨!无怪乎人道,文人得一佳墨,仿若名将得一良驹。”

方诸心道,这连我都知道,无甚不得了。

笔尖再点,倏然一转:“笔头饱满而圆转自如,笔锋锐尖又不失弹力,好一个伴我幽栖中书君!”

此句一出,方诸才觉惊诧。此人好像……还有些门道。

笔下再是几个圜转:“墨分五色:一笔落成,深浅浓淡,纹理可见,墨韵清晰,层次分明。天下名纸如山,惟有这宣纸,可借运笔疾徐,将此五色一一做足,且搓折无损,抗虫长寿,堪称纸中泰斗。重光所监制的澄心堂纸,谓之‘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观照此张生宣,岂止所言非虚,简直言犹不及啊!”

语毕搁笔,折向一旁的双鹤戏水紫砚台。

秦飞卿含笑微颔首。方诸已经傻在了原地。

这……未免也太讲究了……

“咦——”吉昭携砚端详,微微蹙眉。

“怎么?”秦飞卿也随他目光看去。

吉昭哦了一声,笑道:“秦兄为何选用端砚,而非易水砚呢?”

秦飞卿道:“南端北易,各有千秋。若论名气,易水砚虽为宫廷御用 ,深受皇室贵胄青睐,端砚却广为文人所称着,也不失其名砚风采。”

方诸正自羡慕嫉妒恨,闻言趁机道:“市井中有句俗语,叫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即是言其品味之异,偏睐之分。”

吉昭脸上一梗,似被他货真价实的“俗语”噎住了。方诸见状,心想这一定又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富贵少爷,平日里习字作画读正史,鲜有机会出门,即便出门,那也是一大堆仆从伺候着,时刻准备驱赶冲撞过来的苍蝇和俗人,十有八九,至今尚未吃过江湖的亏,自己若是这样那样,对方必定那样这样……

秦飞卿在旁随口打了个圆场,话音未落地,书照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少……少爷……不好了……”

一时,屋里三个人都望向了门口,吉昭手中的紫砚放了下来,方诸腹中的坏水也飞了一半。

秦家这是赶上本命年了?最近也忒倒霉了些。

秦飞卿挺着胸负手而立,泰然问他何事,书照指着外头喘气道:“同……同平……章事……宋……宋大人……来了……”

众人一怔。

宋家本欲与秦家联姻,做一场强强联合的双赢美事,谁知秦家少爷却以不近女色为由,将上门的冰人婉拒了,宋大人因此气得撂下话来,说以后秦飞卿最好不要让他看见,若是让他看见了,秦家最好即刻预备一支上好的红木拐棍。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姑苏城的人都是知道的。

现下宋大人竟主动上了秦府来……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话一倒完,秦飞卿淡然哦了一声,嘱咐他先过去带人好生伺候着,勿怠慢了,自己随后就来,话没说完,眼前一片蓝影闪过,侧首再看,身旁的允梓墨人已不见了。

第卅一篇

小厮的话一出口,秦家少爷依旧一脸淡定,倒是允梓墨这个宋家准女婿,身子一转脚一抬,跨出秦飞卿卧房门槛,小鬼见了钟馗,野兔听了猞猁一般往前奔,一面跑还一面拎着心肝回头看。

方诸足底生风奔出小涵院,瞥见后面没人跟来,心下才松了口气,脑袋一正就要停下来,忽的撞上一棵大树,撞得他身子一仰一屁股跌坐于地,嗷嗷直叫唤。

正诧异谁这么缺德居然在游廊中央栽树,一道苍劲的声音从他头顶落了下来:“小崽子,你跑什么跑?”

方诸周身一凛,头猛一抬,一张褶子丛生的脸,立时钻入了眼帘。

“啊……”方诸扶着一旁的红木阑干爬起来,身子一晃,险些跌进池子喂了锦鲤,好不容易站直身子,冲来人干干一笑,“岳丈大人……”

“谁是你岳丈?”来人双目圆瞪,指着方诸怫然道,“你看看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圣人教你站如松,坐如钟,你就给我站如枯松,坐如龙钟!”

方诸敛袵干笑:“多谢岳丈谬赞……”笑声磨灭在来人的冷哼声里。

“教你行如风,你跑的倒挺快!亏你还上了半年学,今日把夫子说的话,悉数当了耳旁风!”

说着袖子一拂,负手瞪着方诸,他身后的仆从都暗自掩嘴发笑,佻然飘向方诸的目光,仿佛一泽仙鹤对一只山鸡的打量。

方诸邪火一腾,心念正动,老头子的话立刻将他的坏肠子掐断了:“不长进的!这数月来,尔究竟去了何处?”

脑筋一转,方诸嘴角一咧:“岳丈素日教导,君子安身立命,须有一技傍身。小婿自小顽劣,一无所长,岳丈教诲就如暮鼓晨钟,敲得小婿豁若梦寤,痛下决心,从此从师习艺,他朝龙门跃鲤!”

老头子一个轻哼。

方诸粲然一笑,腰伏得更低:“小婿素闻东海有一匠人,能以浑木造船,遂忖着,己倘使能够寻得此人,拜其为师,定能一木成舟,扬帆济海!”

言辞间双手指天画地,一脸信誓旦旦,老头子看着他,眼珠里滚着四个大字——一派胡言。

这可没打诳语,我打蓬莱山回来时,可不就遇到了一个点木成舟的仙翁……

方诸压下目光,又作揖道:“正因如此,近来忙于会友格物,都忘了问候岳丈金安……待哪日得了闲,小婿一定上门,向岳丈叩头请安!”

老头子摆摆手:“罢了罢了……老夫也不求你读书能一朝为宰,习武可杀敌报国,你只要三月底老实穿上喜服,老实拜完天地,此后安安分分守在嫣儿身边,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方诸笑容灿若流霞:“岳丈大人高古明鉴,小婿对嫣儿一片丹寸,东风西风亦不得撼,刀山油锅也不能阻!”

鼻孔又是一哼,老头子傲然道:“我宋正山敬天恪物,克己奉公,私廿载为官,便不敢自诩高古,亦堪称廉洁无垢!”

方诸赶忙应和:“岳丈大人两袖清风,品格胜于秋月冰壶!”就知道你这老头会罗嗦个没完,早知道跑了也是白跑,还不如省下点力气,好算计你的家产……

宋正山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愤然望天道:“偏他御史台罗夙雍,非但监守自盗,竟还想染指中书省!老夫死亦为鬼雄,岂可与人同流合污?一计不成,他竟又欲罗织构陷,无中生有,妄图将莫须有的帽子扣诸老夫头顶!哼,枉我当他是朝廷一枝奇秀,数年来还百般悉心栽培,待他视如己出!”

方诸跟着一脸义愤填膺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估计也是嫌你太唠叨了。

宋正山目光一沉,柔柔落到方诸身上:“所幸罗侫女干计为尔所识破,尔又及时告知于老夫,老夫才得以辨清忠女干,力挽狂澜。”

方诸心道,我这还不是为了破坏秦宋两家联姻闹的,那晚潜入你宅子,正巧就在游廊里听到了那姓罗的跟手下人对话,索性将计就计,在你跟前唱个红脸,博一信任,以便日后待你身边,从中作梗……孰料你居然还就看上我允大少爷了,死活非要把女儿嫁给我。

我若是拒了你,等宋明嫣嫁到秦府,一年里头能见到秦飞卿两次面都不错了。这一个,是要害得她守活寡,那一个,又会显得我没义气,这般进退维谷,我还能不应下来?还以为回了趟天上,晾了这许久,这亲事也该被风吹走了,岂知……牛不欲饮水,却偏要被你这老头强按头……

眼皮一撩,正好对上宋老头慈爱的目光……方诸打了个颤,涎笑道:“能帮岳丈大人昭雪,是小婿的福分。”

宋正山哼了一声,脸又垮了下来:“若非因了此事,老夫是断不会将嫣儿许给你的……”

方诸赶紧道:“小婿每思及此,愈发诚惶诚恐,但盼能与嫣儿双宿双栖,白头偕老!”老头子欣然的目光中,脑袋又忽的一耷:“只是,小婿但怕……”

宋正山浓眉一扬:“有老夫给尔撑腰,尔又何所惧?”

方诸颔首:“小婿只怕自己福薄寿短,太早撇下嫣儿,不能怜之惜之护之……”

他话未说完,宋正山八字胡一吹:“你又胡扯些什么?既做了我女婿,宋家还能亏待你不成?”

倒不是怕你亏待,而是……方诸讪笑:“小婿就是苦出身瞎操心,担心福兮祸所依,就这么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宋正山眼中浮起一丝悯然,叹口气道:“罢了,回头老夫会命人送十斤八斤人参到你府上,身子补好了,心自然就踏实了。”

人参?这货甚好,一斤倘出,能易十金,十斤既出,可易百金……心里淌着涎水,嘴上感恩戴德。

老头子视线再将眼前的形销骨立一扫,面上怜色更浓了,再是一声叹息,径直往前行去,身后跟了一串挺胸昂首。

方诸让到一旁,躬身目送,待一丛人浩浩荡荡走远了,他才隔空冲尾巴上那人的屁股踹了几记,回身整好衣裳,三扣五拐出了秦府。

江南的暮春,街头自是比冬日热闹了许多,方诸漫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边上,身边是连片的摊子,头顶是灼灼的桃杏。

经过一个文玩摊时,人声忽然大噪,方诸回头一看,一匹惊马正直直往自己奔来。心一颤脚一软,刚一想这下子完了,袖子忽的被人一扯。

马蹄擦身而过,方诸蓦一扭头,见是一个卖菜老叟。诚心诚意刚要谢谢他,那老翁却挑着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诸正觉讶异,身子忽的朝路旁一倒。此刻,人潮不知怎的忽然朝两边分涌,这边那一支打得方诸一个趔趄,呼啦啦带翻了旁边的摊子。方诸赶忙蹲下来,一面帮着捡,一面赔不是,一面还在心底暗骂最近撞了什么邪了这么容易碰撞东西,正手忙脚乱,视线忽被一对核桃勾了一勾。

他贴着人缝挤到最里头,捉起那对核桃,对摊主笑道:“先生,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衣衫落拓的中年男子,颧骨突出,两腮凹陷,却摆了这么个文玩摊子,一看就是个奇珍荡产玩物倾家的。他见方诸一把抓了自己摊上最贵的物事,眼神不由有些欣赏:“我摆了几个月的摊子,也没见人瞧它们一眼,公子却是一来就相中了。我看公子跟此物也算有缘,那就这样罢——”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

方诸摸着后脑勺道:“一两银子?此价略昂,可否……”

摊主蹙然摇头:“一百两。”

方诸张大了嘴,好不容易阖上,讪讪一笑:“这……先生,在下看您也是斯文人,应当不致如此铜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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