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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by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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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主一把将核桃从他手中夺回来,一脸不耐道:“不要就算了。且不论此物纹理深刻,形态雅致,我这可是专从大辽析金府淘回来的!出去时就托了许多关系,归途上又经了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才穿过边境逃回来,若没有一百两,呵,我喝的压惊茶都不止一百两……”

方诸听得肚里火花跃跃,垂眸正想使点什么伎俩,挫他锐气夺他核桃,却发觉摊主说到后头突然就没声了,抬眼一看,摊主张大了眼,失了魂似的望着大街中央。

方诸回头,这才注意到街上已由两队带刀的侍从开了道,划成了两拨人墙,里头有交头接耳的,也有指指点点的,都巴巴望着中间那顶官轿,鸣锣的人敲一记锣,便大喊一声“同平章事宋大人千金驾,闲人回避”,赶鸭子似的生生将人潮拨到了两边。

丛丛视线中,轿子的窗帘随风拂动,飘飘荡荡间,露出一张红妆艳绝的脸来。那张脸仿佛漫天桃杏砸来,砸得周围一大片男子都丢了魂儿落了魄,定力好些的,激动不已抢着往外面扑,定力弱些的,淌着鼻血直接仰天而倒。

趁着摊主尚未回魂,方诸赶紧将那对核桃抢过来,喜滋滋揣进怀里正要离开,一转身,它它藉藉的人影之间,正好对上那张脸上笑盈盈的秋水眼。

哐当一声,方诸的下巴落了地。

第卅二篇

待方诸清醒过来,宋家的官轿和侍从都走远了,那些还没看够热闹的都争着往前挤,挤得方诸兜来转去七晕八素,几个踉跄扑倒在地。

他感到有一只脚踏上了自己的脊背,心中一个咯噔。

完了,这下还不被踩成浇切片……

他猛地闭上眼,却没等来料想中的踩踏,甚至连触碰都没了,不由慢慢睁开双目,脑袋一抬,一双被粉红色轻衫遮了大半的银色锦靴,钻进眼来。

“你没事吧,兄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落下来。

方诸连忙爬起来,站直了身子拱手道:“在下并无大碍,多谢阁下搭救。”

他看那人着绣衣锦,风流秀曼,忖着当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方才又出手救过自己,不由起了建交的心,可惜他肚子里的粉词尚在酝酿,一个大咧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思:“喂,你怎么又多管闲事啊……买个扇子也能……”

这男子甫一靠过来,方诸就嗅到了冲天的酒气,下意识就要倒退避开,转念想,这可是粉衣公子的同伴,自己如此行为,未免太过忘义……刚觉惭愧,又听他道:“也能勾搭上……小黄脸……”

方诸眼角一抽。

再看那粉衣公子,一脸闲适微笑,似对最后那三个字,颇为受用……

心头暗自捺下小火苗,脚一顿,手一拱:“在下允氏梓墨,家就住在城北。承蒙……”殷然转向粉衣公子。

粉衣公子惫懒一笑:“免贵姓它。”

方诸接道:“承蒙它兄相救,允某方能免于罹祸。二位若是不嫌寒舍鄙陋,允某恳请二位移步,上门一饮粗茶,略竭在下衔报之诚。”

那大喇喇的红衣男子搭着粉衣公子肩膀,摆摆手晃悠悠道:“不行……先生还在前头……等着我们呢……莫要被……被小黄脸拐跑了……”

方诸已是淡然处之。

粉衣公子一指抵住红衣男的胸口,将他摇摇晃晃戳到一尺之外,才扭头对方诸微笑道:“此议甚好。正巧吾等不曾瞧过人……人家苏州的家常,允兄既诚心相邀,火氏小弟与我,又岂有推辞之理?”

方诸瞅着兄不友弟不恭的两人,粲然道:“荣幸之至。”

粉衣公子颔首一礼,施施然转身,招手唤来一辇,迳自登了上去。方诸先是一愣,又很快醒悟到,东道主有东道主的礼节,远来客亦有远来客的规矩,自己若是贸贸然替他二人安排行轿,人恐怕不甚合意,自己原想厚待恩人,这样一来,岂非舍了本而逐末?况且,自己的钱袋确乎不太鼓囊……

遂拍拍身上尘土,由了他喧宾夺主去。

马蹄一起,三人一车便往允宅行去,沿路屋宇连亘,墨甍重重,花点翠梢,景致颇好,道旁又有不少端媚目光飘来,更是大盛春光。

方诸瞅着那些个小眼神儿,再记起镜中那张脸,心忖便是潘安出行,其情其景,也不过如是了,想着想着,不由有些飘飘然。经过一家茶肆底下,甚至有个豆蔻少女捏着小香帕,遥遥冲他招手,他脚底不由愈发失重。

眉梢一翘,手一扬,就要回应美人厚爱。

电光火石间,见那美人樱唇一启,嫋嫋香气吹出了三个字:“小粉红——”

手一顿,视线一沉,落到自己青蓝色粗布袍子上……

几个月貌女子又前仆后继冲出来,一面招手,一面娇呼,“小粉红”三个字在街头花间飘飘挑挑。粉衣公子也不别扭,大大方方挥手示意,以笑回应,盈盈眼波一抛过去,立时放倒一片红杏牡丹石斛兰。

方诸缩回爪子,木然视之。

粉衣公子瞧见他前后神色,不禁笑得愈发张扬,飘飘长袖摆成了一枝迎风柳。

到了允府门前,方诸首先下车,回头正要邀他二人登门,却见粉衣公子仍自坐着,脸上孜孜媚媚的笑意也不见了。讶异之馀,心忖虽则自己先前被他抢了风头,难免有隙,然念及待客之道,还是关切道:“它兄可是长途跋涉,身体不适?”看来还是该坐软轿,城北街道路面凹凸失修,乘辇未免颠簸。

粉衣公子定定望着方诸,神情颇为古怪,略一沉吟,道:“允兄姓允,讳梓墨,表字……可是行疏?”

方诸一愣,笑道:“原来它兄竟听过允某名讳,不知是从允某戚里处,或是从允某旧交侧得知?不才甚是惶恐……”

话未成形,被一声呻吟打散。

红衣男子蜷缩着趴在车槛上,扶额哀声道:“哎唷……小蛇啊……都说不要跟小黄脸走了……”

粉衣欺身靠过去,手探上他额头,不由变色:“凉如寒冰。果然……”

方诸刚觉不对劲,见红衣扭来扭去嗷嗷直叫:“我脑袋好疼啊……好难受……”讲到这里,兀地喷出一口火来,吓得他一连后退数步,失色道:“你,你们……”

粉衣拍拍红衣的背,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红衣才渐渐平静下来,打着微鼾,似是睡去了。粉衣这才转向犹自惊诧的方诸,口中一叹,摺扇一展,长腿一跷:“看来,吾等是做不了你的客人了,方诸。”

第卅三篇

兜头一团迷云扑来,方诸愣然:“你怎知道……”看着粉衣扭动自如宛若无骨的双腿,冷汗倏地涌出来。

粉衣对此尽收眼底,笑道:“好歹也是上仙出身,此间又有结界相护,不过见了两个魔物,何致如此惊惶?”

结界?魔物?

心念急转,方诸咳了咳,负手肃然道:“那日在蓬莱岛,魔尊说要让我尝尽凡人八苦。”结果这厮撂下话就走人了,只留了个哑谜给他,他又是摘野果又是捉狡鱼的,才勉强以继三餐,熬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来了个仙翁,化船渡他。“当时但觉惑不能解,现下方知,原来是……”

“原来是派了我二人来治你?”粉衣眉头抽了抽,扬起下巴道,“那也要能认出你,才能言周教你啊。”

方诸哑然。

粉衣睨他一眼,懒懒换了个坐姿:“且不说,尊上从不让吾侪染指背后放冷箭这码子事,我可没想到,昔日的方诸上仙,居然会变成这般模样!方才还当自己不过是救了个落魄凡人。亏你曾长了那么一张脸……唉,好好一朵仙草,现在败成这样,连我蛇魔都替你感到可惜!”

方诸随意抹了把脸,笑道:“你也知我现只是个凡夫,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万事皆不关己,即便天要塌地要裂,也只闭眼认命。形容仿佛,更不过浮云罢了。”

粉衣扬眉:“若你真如此想,为何不敢调转马蹄,一食天府这棵回头草?不是怕扫不了自家门前雪,而是担心,管不了天府瓦上霜吧?”

方诸一凛。

粉衣见状甚欢,继续微笑:“看来先生的功夫不曾白费,我蛇魔也有戳中方诸上仙心头肉的一天!”

语罢仰天长笑,长鞭一扬,驱辇离去,妖娆四照,一路遗香。

方诸巴巴望着红粉身影行远,融入满城暖香不见了,心底犹自火烧油煎。

进门时遇到小狐狸,见他又指挥着人往府里抬这样搬那样,偌大一个宅子搞得汹若鼎沸鸡飞狗跳,也没如平常那般感到耳朵疼。昏昏默默回到卧房,呆坐于床上,直到暮色渐浓,莺啼渐隐,他忽的想起什么,一头栽进书房东翻西找。

身后吱呀一声,似是门扉开了,少顷,几点跫音传来,方诸头也不回地道:“你有没有见过我那把团扇,空雨?”

等了良久,后头一片静默。

方诸手中一顿,兀一回头,先是看到一双淡粉莲钩,一奇,视线上挑,再看到一双溶溶泄泄春水眸。

嘴一张,自此愣住。

“上仙。”熟悉的音容。

方诸将唇合拢,慌忙起身,扇了扇往外飘的扬尘,冲来人干干一笑:“我现在是允梓墨,以后也是允梓墨,往昔称谓与缛节,莲舟……明嫣你尽可抛诸脑后。”

莲舟覥然垂眸:“上仙,江水为竭,莲舟永远是你的追随者,你亦永远是莲舟的主子。今日纵迫于局势,你我如此一为……”

“迫于局势?”方诸觉得自己已然变成傻帽,“我是木已成舟,不可扭转,你,你又何出此言?”

莫非,是被王母收买了,专程下凡来整治我的……

天诶……

“上仙……”一声低喃,莲舟脑袋埋得更深,撅撅嘴,抬眼定定地看着方诸,“其实,我也变成凡人了……”

第卅四篇

吃黄连长大的人不知何为苦,养在笼子里长牙的兔子不知何为虎,像方诸这样挨过太多天雷的人,已不知世间何事堪称奇物。

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吉公子,因在秦府闲着无聊,大晚上的过府来送拜帖。进门后见了新送来的几样珍宝奇玩,即视若己物地手不能释;瞥到案上叠了几盒雨前,便迳自取了红炉茶具,恬然煮茶吟诗;见了月亮,又拉着方诸来到中庭,摆上笔墨纸砚长木几,作画写词……

如此一朵奇葩,方诸也已是见怪不怪了。

女眷不便见客,莲舟被置诸客房暂憩,方诸整整衣襟,亲自侍候吉昭这尊大神。月光下,他瞧着吉昭笔下那张花鸟图,见荷花是荷花,白鹤是白鹤,又念到无事不登三宝殿,吉昭定是有事要求他,说不定还是秦飞卿的事……便随口道:“睡莲富贵,雪鹤野逸,吉兄笔致甚是精致。”

吉昭淡然一笑:“允兄过誉了。涂鸦之作,不足称道。”

方诸笑道:“是吉兄过谦了。花鸟画中,徐黄两派各有长短,吉兄却是集两家之长,运笔传神,墨韵清迥,怎一个妙字了得?”

吉昭搁笔,意甚自得,回望他道:“初次见面,便觉允兄气度过人,想不到,允兄竟对水墨之道也颇有研究。”

准你有钱公子玩物丧志,就不准我寒酸少爷滥竽充数?

方诸覥然一笑:“惭愧惭愧,不才不过略懂皮毛,于道一字,怎敢自诩?我看吉兄落笔,花鸟生动,处处有情,当是有感而发,然画中却并非眼前物。不由得想,莫非吉兄,是暗锋略张,玄机妙藏?”

是看上了荷花池的主人秦飞卿,却苦无门路,想要我这个传闻中的知交好友,牵线搭桥吧?你在秦府这几日,还真是收获颇丰……

方诸说完,精神抖擞地等着吉昭守护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阴谋。

吉昭眼中果然一亮。

方诸刚一嘚瑟,吉昭忽然胳膊一伸,抓住了他的双爪……心中一惊刚觉不妙,吉昭潸然道:“允兄……伯牙琴技妙绝天下,已臻极品,知音也只一个钟子期。吉昭何德何能,有生之年,竟能遇上你这般知己!”口吻激动,眉间方才尚存那丝倨傲,亦褪得一干二净。

咳,还道你是狗急跳墙,原来只是闷骚自抑……

方诸干笑着甩甩手上的爪子,没挣脱,只得道:“吉兄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坦言心中困惑,还望吉兄你拨开云雾呢。”

吉昭瞅瞅左右无人,爪子抓得愈发紧了,冁然道:“那又何妨?若允兄你肯随我去汴梁,届时你我抵足而卧,花间共茗,日夜促膝,何愁殊惑不得解矣?”

我?跟你?

方诸在他的泪花中抖了抖,笑若不自禁:“这未免……太过仓促了些……”

笑话!京都可是宋老头子的地盘,若在苏州,我好歹还可将婚事左拖右拖,磨到莲舟哪天不想跟着自己了回天庭去,这亲事便可作罢,左右还对得起秦飞卿,可要是换了京城,喝,老头子还不立马把我捉进官邸里?

吉昭一脸坚持:“就这么说定了!允兄,你我明日就启程回京!”

说完指间湖颖一走,几个激动的笔墨,两行骈文立时书就:

出没花间兮,翩若惊鸿;徘徊池上兮,婉若游龙。

方诸盯着那几句笔迹劲瘦的铁画银钩,心头一个踉跄。

娘诶,这姓吉的莫不是没看上秦飞卿,而是瞧上允梓墨了吧?!

脑子正发晕,忽听一道清脆女声飞过来:“允郞,你想离开奴?”

慢慢回过头,衣袂飘飘间,莲舟飘逸而肃杀的身影,结了冰的落叶般晃进他眼中。

天,又来一个……

方诸扶着额,心房一昏正打算支起天窗说亮话,被身旁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打醒:“仙……仙子!是你,仙子!!!”

第卅五篇

吉昭十三岁那年,长辈念他已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又因他的诞辰适逢端午,家里便替他张罗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生庆。

吉氏身为京都名门,论地位,自是地方望族难以企及。环肥燕瘦,龙笙凤管,舞乐炫目,珍馐勾涎,如此一个排场,要是换了普通子弟,意恐将摇,神恐将夺。可吉昭偏偏是个剑走偏锋的,撇开前呼后拥一堆声色,就要去抱他兄长的大腿。可惜的是,他老子走得早,扔下个兄长九岁就当家,兄长成天被祖母管教约束,气闷之下,连带对他那些个手足也淡薄了,席上见吉昭丢下祝贺讨好的人巴巴向自己扑来,眉头立时就陡峭了。

吉昭瞧见兄长的脸色,足下立时一顿,人潮中捏着小小的衣袖站了半天,默默转身,进了花园。

吉府园林取山水之意,假山沓嶂,绿水四合,间以花木,意甚修雅。

如织月色之下,满池荷花葱茏,濯濯清涟中随风摇摆,郁郁姗姗。吉昭挥退仆从,捏着笔趴在水榭石桌上作画,花鸟是他笔下的常客,他几乎闭着眼也能抹出一幅月下菡萏图,只偶一抬眼,捕捉花枝某一瞬的姝容。

不过,就是那偶一抬头,他眼中映入一个藕色丽影。

起初,他以为自己眼花,用力揉了揉眼,目光再用力往池中花间打去。

“你在做什么?”

他怔了好半天,才醒悟到,这是那个人影在同自己讲话,连忙答道:“吾在此写意,尔乃何人?”四下张望一番,又道:“怎不见人侍立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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