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巧不成书。
方诸那一阵子闭关,遥遥听闻天上有仙子因私动凡心获罪,且未经玉帝堂审便送了过来,就以为那也只是个普通散仙,斩断仙根送去凡间历个劫便算完事。方诸也的确这么吩咐下去,让手下人替他办了,岂知那只青鸾脾气不小,法力竟也不低,打伤他门中人便逃了。
方诸获悉大惊,赶忙出关前去追捕,最终,与青鸾相遇在一座断崖前。
方诸凛然道:“青鸾,你不仅私动凡心,秽乱天宫,还打伤我门下仙子,兼之肇事逃逸,妖言惑众……随便哪一条,都足够你上十次诛仙台了……”
青君恶狠狠打断他:“少废话!方诸,若非尔等用那套冷冰冰的仙家守则给贞儿洗脑,她又怎会视我为洪水猛兽,拒我于千里之外?”
这番言论,方诸早已听过无数遍,此刻也只当耳旁刮过一缕小风,而且看着浑身浴血的青君……对方重伤自己门人不假,他还是觉得自己似乎下手忒狠了点,遂蔼声道:“青鸾,若你能回头是岸,我可以考虑法外开恩。”
青君吐出口血,冷哼道:“开恩又怎样,不开恩又怎样?若跟你回去,横竖要上诛仙台,永世不得与贞儿相见……”
说着转身,化成一只青色巨鸾,自折双翼,转身一扑。
方诸大惊,想要阻止他却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青鸾坠入深渊,只能呆愣愣地杵在那里。
良久,风住,方诸长叹一声,怅然回身,却在转身那一刹那,听到一声不寻常的长唳。
他猛一回头——
深谷中,晃眼青华骤起,泱泱云气中,一个着青衣的长发男子飞了上来。
方诸差点跌了下巴。
青君居然……成魔了!
奇事年年有,当年格外多。
接下来的几千年,生无可恋的青君在六界上蹿下跳,四处找人拼命,只求速下黄泉。孰料,折腾千百次大战之后,青君没被冥界相中,倒是给魔界看上了。身经百战的妖魔,要么一缕香魂烟消云散,要么一身修为历久弥坚,青君非但属于后一种,而且还是个中翘楚。某日,他与时任魔尊比武,一个不小心,竟将魔尊给轰没了,魔界先是举界震惊哭北海,继而传赞不已攀交情,最后见风使舵,灭了前魔尊那些个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的部下,一致拥立青君为尊。
就这样,青君稀里糊涂成了魔尊,一个能耐大到足以上门向天庭寻仇的角色,玉帝王母见了他,每每还要以尊相称赔小心,就怕他手一抖,再将天宫给轰没了。丛丛眼光时时飘到青君身上,青君的双目却一直盯着司情吏方诸,玉帝王母见状,相觑暗暗点头:祸水南移,天庭无忧,甚好甚好。
后生的妖魔,新晋的仙人,对此亦是津津乐道,争着猜想二人几时会打起来,猜着想着,酒酣耳热之际还种下了赌约,这个说魔尊法力无边,定会把方诸打得落花流水,那个说上仙灵力超群,必能将青君轰得万紫千红。渐渐的,这梁子的起因,倒是没几个人在意了,也鲜少有人真正记得,其实就连方诸自己,也都快将此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今日断崖再会,他才重新想了起来。
脑中往事渐渐消散,方诸叹口气,也背着手,同魔尊一起怅望苍穹:“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君,你是为了那只凤凰的事。”
青君不语。
方诸又道:“想必那两头狐狸也是你派来的。授人修为,等于逆天,你这又是何苦?逝者已去,你为何就不能……另觅新欢呢?”
第廿四篇
青君眼中寒芒一闪。
当年青君初登魔尊宝座,魔界上下一片欢腾,诸魔一时头脑发热,忽然生出收服六界的念头来,于是举兵杀到天庭,拿万年来的死对头来磨刀。仙界又岂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那边是摩拳擦掌,这边就秣马厉兵,一个打一个守,天庭一时烽火连天乌烟瘴气。滚滚硝烟中,那只金凰奉命死守昆仑,一干仙子与一拨魔头对峙,两派人当时杀红了眼,刀剑又是不认脸的,那金凰便被不知哪一方的哪一人的哪一击命中,当场就灰飞烟灭了。惊悉噩耗,魔尊悲痛欲绝,扬言要找出那个杀千刀的凶手,然当时场面委实混乱,数千年了,也没寻出点蛛丝马迹,恐怕就连真正的凶手都不知道自己酿下了大祸。
最后实在拎不出真凶了,魔尊天灵盖一机灵,手指头点向了方诸:“就他罢。”
于是乎,接下来的几千年,方诸都没再舒坦过。
其实对于此事,方诸并不认为自己全然清白彻底无辜,可仙魔二界当年与战者多如牛毛,箭靶芸芸,魔尊的矛头却只对准自己……这放在从前,清心寡欲的方诸上仙倒是不以为意,换了允梓墨,就难免要把前因后果孰是孰非放在秤杆上称称斤两了,所以,要让他把所有的过错一个人扛下来,现在的方诸可是心一点不甘,情一点不愿。
方诸瞟了瞟青君的脸色,默默咽下口唾沫,又道:“如你所见,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凡人,就算用我的命来祭奠她的亡灵,恐也无甚裨益……”
不过你要杀便杀罢,作甚还要举办文会引我出来这么麻烦?莫非,你跟天玑早有勾搭……
“谁说我想要你的命?”青君冷声道。
“啊……”心中巨石顿然落下,方诸吁出口气,干巴巴笑道,“如此甚好,那你我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尾音在青君冰冰冷的目光中湮灭。
青君正首望向前方,目光仿佛一道烈日,穿透遥遥云岫:“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凡人这八大苦,你说,我该让你先尝尝哪一样啊,上仙?”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柳芽酣畅。
方诸袖手立在大门口,盯着门前那两排红扑扑的桃树,树下那两堵闹腾腾的人墙,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你杵在门口作甚?”
方诸一回头,见一顶宝蓝色轿子停在后头,其上点苏绣缀珠石,颇为华秀,刚觉诧异,又见几个轿夫看到他,都躬身行礼,口中齐唤“少爷”,心下大奇,上前刚要问问他们是不是谁家员外的行轿走错府邸了,告诉他们这边是城北不是城南,去城南只要调头右转直走就成,忽的帘子一挑,跨出个白衫倜傥的少年来。
“允表兄,”来人亲亲热热扶上方诸的胳膊, “到了自家门前,怎不进去啊?”
熙熙人潮前,方诸看到他笑弯了的眼,更觉错愕:“空……空雨?”
小狐狸拖着飘飘荡荡的衣摆,拽着方诸往里走,笑得甚是讨喜:“表兄外出数月,久未归家,乍一见了小弟,想必是尚有些不习惯罢?”
咦,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知长幼,懂礼貌了?
方诸愣愣地哦了一声。想必是因在人前,出于风度思量,好歹要做做样子。回头再看,几个轿夫已抬着轿子穿过人群,折向街道一角,他想起那条路只能通向自家后门,更觉惶惑。
正自纳闷,经过中庭时,又见院子里头北边三棵,南边五株地栽满了桃树,熏风里明晃晃一片开着花。
方诸盯着那花海,突然觉得有些眼珠子疼。
这小狐狸该不会……嫌他允府的老宅子太寒碜,给拆了重修了一座吧?抬眼再看,窗棂陈旧,廊柱剥蚀,似乎……又是原来的模样。
自家宅子前平添这许多不知哪里来的赏花闲人,已甚是莫名其妙,再看那轿子轿夫,还有眼前这头反常的狐狸……
“小狐狸——”方诸扯住他欢脱翻腾的衣角,直勾勾盯着他,“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我家的宅子给……盗卖了?”
第廿五篇
小狐狸眼中一亮,露出两排洁齿:“你怎么会知道?”
方诸捂了捂额:“那些轿夫见都没见过我,张口闭口就是少爷,若非听了人吩咐,认定进门的人就是少爷,岂能如此作为?”
小狐狸笑嘻嘻:“哈,你倒是很清楚底细!”
方诸瞥他一眼:“这种事,我刚来人间那会子就干过。”
先是寻一家道消乏又有祖宅的人家,趁着主人举家下乡祭祖之际,买通门房,声称自己是慕名前来姑苏城参与斗文大会的书生,欲租一静谧住处暂栖于此地,门房凡是略爱点小便宜的,自都不会放过此等敛小财的机会,即刻爽快应了,将主子祖屋悄悄赁与他,于是乎,他感激涕零递过包银,门房眉开眼笑接过谢礼。
再到街头随便请个流乞,栉沐一番换上新衣,充作此宅屋主,大门口摆个“此宅待沽”的牌匾,一脸菜色老神在在坐在堂上喝茶就行。待他寻个欲买座别院金屋藏娇的暴发户,将金主牵进大堂来,双方对坐促膝,一番商谈,拍板成交,金主笑呵呵回家抬过来两箱金银,流乞笑呵呵拎了几锭元宝逃到外地,他笑呵呵接过金主奉上的佣金,并将馀下的钱物抱回家里。
等真正的屋主祭完祖回来了,见到宅子里当堂坐了个花枝招展吊梢眼的妖精,大惊之下,报上官府去。最后,太守大人判定暴发户虽是与人钱宅两讫,奈何他确乎是与了人钱银,却并非是与宅子的主人两讫,于是判了个交易未成立。无辜受害的屋主胜诉,携老带幼归家,利令智昏的门房笞五十,赶出城去,太守又称官府自会遣人捉拿骗子,将欲哭无泪的暴发户打发回家里。
门房虽然挨了板子,却也得了不少银子,且那罪魁亦无处可寻,遂不了了之,扶着肿起来的屁股回乡下去。
就这样,允梓墨完满地得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赃银,并拿这笔钱到苏州城捐了个小官做,没多久因为在官场太不自在,又辞了官归隐,归着隐着没几日,手脚又痒了,忖着老千出过,骗子当过,还有哪些费脑子显身手的活计,自己尚未做过呢?一日出门闲荡,遇到一串游街做法的道人,白幡遮眼那一刹那,心头一亮,扮成个道士晃到了苏州首富家里……
一个清凉的声音将他从神游中拎回来:“那,你要如何解释抬进后院的轿子?”
方诸浑身抖了抖,举目一看,堂上坐着个年及弱冠的翩翩公子,正缓缓搁下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望着他,这才惊觉,自己已随小狐狸走到了大厅。
看着满屋子桌翻椅倾狼藉遍地,方诸先是抚了抚额,下一刻,又不由应着那公子的问题去深思。
哦,这人说的也对,若是租来充场面的轿子轿夫,完事就当退场了,可方才在门口,自己并未瞧见售屋水牌,说明这事儿八字那一捺已然画上……
咦?
心中一个激灵,方诸视线复掠向堂上——
咯噔,整个人冰冻了。
“方如……”方诸失声,张大了嘴。
秦飞卿慢慢起身,举步下堂,悠悠迎上前来。那将流的眼波中,蕴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秋色,看的方诸不禁后退了半步。
秦飞卿见状,停在他三尺之外,淡淡地看着他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方诸动了动唇,满腔胡思化作一个憨笑:“甚好。方……秦公子可还好?”
桃花眼微微弯起:“你觉得呢?”
一句话堵得方诸险些没喘过气来,小狐狸在旁笑吟吟看着,拍拍方诸肩膀:“允表兄,人家秦公子大老远赶来恭喜你,你怎的连个谢字都不说?”
方诸睁大了眼:“恭喜我?”
狐狸摺扇在他肩头一敲:“是啊!”
方诸微汗,木愣愣转向秦飞卿:“你要……恭喜我什么?”
一声轻笑,逸出秦飞卿的嘴角,他直直看进方诸战战兢兢的眼,眉峰上蹙着一道山色,眸子里闪着一湖水光:“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恭喜行疏兄你喜得良缘,佳偶将期。”
第廿六篇
当头一泓雾水朝着方诸罩下来:“啊?”
秦飞卿眼中划过一丝异彩:“你是真不知道?”
“表兄当然晓得。”小狐狸插过来一句,回首道,“尔等都仔细些!瑶琴玉簪,砚台斑管,里面可都是些精细物件,小心莫要碰了伤了!”
一干青衣仆人立刻应声,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冒了出来,此时捧奁子抬箱子的,浩浩荡荡涌进堂来。
方诸正自昏沉,秦飞卿看了看他,俄顷,似笑非笑道:“宋家嫁千金,出手果然阔迈。”
方诸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道:“方如,我是为了……”
秦飞卿道:“行疏兄眼下,当是要忙着验收嫁妆,兹事体大,在下就不久留叨扰了,告辞——”说着一揖,绕过方诸往外行去。
方诸慌忙追了出去,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待他站直身子再抬眼,秦飞卿清冷的身影已穿过层层红云,出了大门,历阶而下。
小狐狸看着方诸张嘴伸手,巴巴望向大门,嘴角高高翘起:“允表兄,光盯着看有何用?便是再看一万眼,人身上也不会刻上你的名字!喂,人都快走远了,你还不追上去?”
仆人尚在鱼贯而入,人影晃的方诸眼花头昏:“追上去作甚?”
小狐狸摺扇一展,倚着廊柱摇得欢实无比:“自是向他解释。”
方诸拍拍袍子上的尘土,随口道:“解释什么?”
一双亮堂堂的狐狸眼瞬间弯起:“说你之所以会娶宋明嫣,其实啊,是为了他秦飞卿!”
方诸手上一顿,头猛一抬。
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莫非……他不会连那件也知道吧……
小狐狸闪过来,一手扶上他肩头,笑呵呵与他互瞪:“不过,你知道自己若是告诉他这些,他恐怕会……”
“行了。”方诸淡淡地打断他,“你大哥和嫂子呢?这么些日子都在妖界斡旋?不会又跟妖王达成了什么协……”扭头见狐狸眉头一挑,眼中一闪,登时醒悟:“原来是你……是你故意将方如请过来的!”
看着他那一脸悲愤,小狐狸扇子摇得更欢快了,下巴一扬,轻哼一声笑道:“我答应大哥不杀你,可不代表不会整你!”
方诸眼角抽了抽,忿忿甩开搭自己肩上的爪子,踩着风火回了房去,途中撞上个抱着镶金宝奁的,人踉跄倒退,奁子也沉沉坠地,方诸瞟了眼从里头滚出来的手镯珠串,心头愈发拥堵,沿途又带翻了几个晾陈皮的簸箕。
看着方诸折向后进的身影,小狐狸在后头得意大笑,进屋拖了把摇摇晃晃的圈椅懒懒倚着,接住自己四处乱溅的笑声。
乌夜渐起,方诸在一轮滚圆的素月底下翻来覆去,心头又是火烧,又是冰封。
他很郁闷。自己一不留神被魔尊拐到蓬莱岛,在上面耽搁了数月不说,一回来,家里竟然还成了这样。且不说山中无老虎,狐狸称大王,这狐狸居然还把老虎卖给了老鹰当女婿!尽管老虎一早就跟老鹰家里互通有无,亲事亦乃板上钉钉。下次再开斗文大会,他都可以学魔宫那个老头,给胡乱扯上一段了。
说到下一次斗文大会,那好像是三月最后一天吧?届时柳染浓烟,杨花遍地,微醺的暖风中,姑苏城的青年才俊呼朋唤友寻一幽静之处,横溪之侧吟诗,远水之端作曲,裴然诗词文章,岂非清华?手巧的抚琴弹一曲阳关三叠,众人唱和,身轻的再应着歌声罗袖掖地,翩跹起舞,一时歌舞兼具,岂不风骚?
若是运气好些,他还能携着那人钻进幽林,偎着桃树坐下,一壶酒,两杯盏,莺花之下相视对饮,醉上个千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