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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by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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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倪文良只当死到临头,就想拉个垫背的,燕啸自己也大意,不曾注意他腰上还别了把匕首。一面提着倪文良的脖子一面弯腰低头说话的功夫,就被倪文良瞅准了空子。

想来还是太年轻,原先两人还欺负着九戎赤帝毛还没长齐,到了老谋深算的倪文良面前,他们就成了青涩的小娃娃。啧……说话要积德,否则就要遭报应啊报应。

倪文亮这一刀下了死劲,伤口捅得深,愈合起来怕要费功夫,期间还得忍着疼。先前孤鹜城书房里的时候,燕啸扶着腰有七八分是做戏,这回的疼却是十成十,刚换上的衣服不一刻就能被冷汗浸得湿透。

所以说,人不能作,但凡作得起劲的,最后九成九都得被自己作死。

小老道在洛云放面前不敢放肆,不过洛云放怎么听,还是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愉悦意味。田师爷形容起燕啸抱着腿嗷嗷叫唤的模样,那惟妙惟肖的神态,那绘声绘色的语气,那止不住上扬的语调……咳,田师爷你的嘴角再往上扬就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洛云放来得不巧。燕啸刚喝过药,垂着眼皮子,才说了两句,两眼就慢慢放空而后闭上了。堂堂一个大当家的,每天疼得鬼哭狼嚎传出去实在不好听,田师爷看不过,让治伤的郎中在药里多放了两味安眠的药。

燕啸迟迟不见醒来,田师爷探头探脑地往洛云放脸上看:“督军从灵州过来一路辛苦,这大雪天的,您是下山进城还是……”

洛云放摇摇头,捧着茶盅稳稳在椅上坐着:“无妨,师爷自便。”

田师爷干笑了两声,看看床上的燕啸,再看看半垂了眼不愿再开口的洛云放,悻悻地又道一句辛苦,转身出去了。

窗下传来燕啸亲兵的说话声:“督军大人看着不近人情,对咱大当家到底不一样,过命的交情呐……”

自从在青雀城得了信,这一路洛云放就未曾耽搁,刚抵屏州,连落雁城都没进,就先上了龙吟山。一路星夜兼程,此刻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盅,心头也不禁有些恍神。

过命的交情……视线落在燕啸无知无觉的睡脸上,阖着眼酣然沉睡的男人长得并不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他身量高大,胸膛厚实,蜂腰长腿,天生就合该纵马弯弓穿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屋里不曾点灯,外头银白的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依稀还能瞧见他下颌处的那道疤。已经淡得只剩一道白印,看在洛云放眼里依然有些刺眼。

那年他被困在犄角山,也是冬天,滴水成冰,风寒刺骨。粮草早在半个月前就没了,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伤的伤病的病,硬撑着一口气死守在山顶不肯就擒。冬夜夜半伸手不见五指,探身俯视,脚下银光闪闪灿若天河,是敌兵手中的刀尖。那时他和燕啸取下青雀城没多久,两家看似平和,相处时仍留了三分戒心。他日日咬紧了牙关,盼着钟越能尽快带人助他突围,从没在燕啸身上存半分指望。

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敌兵黑压压似潮水般向上涌来,他拄着手中长刀眼睁睁看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不甘而无奈。心寒绝望之时,恰是燕啸带人解了他的危局。他是刚自战场下来便马不停蹄来救他,一脸灰黑色的尘土,里边还横七竖八混着血渍,身上的衣袍也被扯得褴褛,半边袖子都被撕没了,身后稀稀拉拉跟了两千人,都是面色青白的疲倦模样。

这么个破破烂烂一点都不风光的登场,偏他还扬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咧嘴冲他笑:“云妹妹,想你啸哥哥了没?”

劫后重生的洛云放怔怔盯着他背后硕大无比的夕阳,恍恍惚惚地想,再没有人能把冷冰冰的战甲穿得比燕啸更好看了。

看他发呆,他笑得更张扬:“看上我了?”

洛云放瞪着眼要反驳,不其然,眼角处掠过一线银白,血花四溅。

回过神时,原先脸对脸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直挺挺挡在他身前,再回头已是满脸鲜血:“艹,大意了!”

郎中说,这疤消不了,得留一辈子。

燕大当家心宽,拿起小镜子左照右照,龇着牙嘿嘿直乐,说真男人身上就该有道疤。过一会儿,又用手摸着,一个劲拉着洛云放感慨:“这疤落别人脸上就破相了,我怎么觉得我反而更好看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吧?别眼红,你啸哥哥就是这么得天独厚。嘶……大夫你轻点,疼疼疼疼疼啊……”

洛云放撇开脸,自始至终不曾搭理他。

至此之后,两家相处时融洽了不少,渐渐地,彼此也没了戒心。

洛云澜在信里调侃,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熊孩子自以为脱了管束就没人收拾得了他,洛云放撕了信,回头从屏州军里挑了两个严正古板的送回去,专贴身服侍小公子,每天一百张大字,一天都不许漏。

“你要真喜欢看我,就凑近点。”床上传来黯哑的说话声。

洛云放收回思绪,闻声直了直腰,向那边看去。燕啸睁着眼,侧过脸也正看着他。

“醒了?”

“嗯。”他眼里尚还带几分朦胧,抬手指了指床沿,说话时嘴角略有些抽动,“疼醒的。”

洛云放起身,按着他的示意坐到了床沿上。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照得燕啸的脸孔有些苍白,看气色却还不错,洛云放细细打量了几眼,视线又往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上扫。脸上落了疤,腰伤未愈,大腿又被扎,燕大当家闲来无事就爱夸自己——你看看我这脸、这腰、这腿、这肾……

一语成谶,挺好。

想着想着,眼底划过一丝揶揄。洛云放略有些明白过来,为何田师爷的心情那么好。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燕啸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贼眉鼠眼地作势要来拉他的手:“啸哥哥的肾好不好,云妹妹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洛云放垂下眼,找准了位置,伸手隔着棉被往下按了按。

“嗷——“一声痛呼,燕啸脸都扭曲了:“你、你、你,你轻点、轻点……哎哟妈呀,疼死我了!”

这才慢条斯理地收起劲道,手掌贴着被面向上,缓缓移到他的腰侧,洛云放挑着眉梢冷声回答:“试试倒也无妨,就怕大当家伤重体虚,我一留神就把你试死了。”

“不试了,不试了……我们就说说话。”燕啸疼得满脸是汗,攥着他的手腕忙不迭求饶:洛云放这才收回手,搀着他半坐起身,又从桌边倒了杯热水,递到燕啸嘴边喂他喝。

再度在床沿边坐定,两人脸对着脸,说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倪文良刺伤了燕啸后趁乱跑了。他一路狼狈退回蓟州,被姚连光的人堵在了锦阳城外进不去。京城里的老倪大人气急败坏地进宫找桓徽帝告状,却只得了桓徽帝一句:“原只当小倪大人是个能干懂事的,洛家小子年轻,他还能惦记着去帮一把,怎么现在连锦阳城都顾不过来了?还得人家姚连光大老远跑去替他收拾。”

老倪大人被噎得再说不出话来,哭天抹泪地又演起撞柱子的把戏。姚连光顺着桓徽帝的话头,就此正大光明地赖在了锦阳城里。

“各州督军之间原本就各怀鬼胎,现在蠢蠢欲动的人更多了。”蓟州不比屏州,光那几个铁矿就足够诱得人脸红心跳,现在倪文良和姚连光城里城外对峙得热闹,保不齐旁人也想趁机玩一手螳螂捕蝉的把戏。都是积年的老狐狸,哪个都不是吃素的。何况各家督军背后总有门阀世家撑腰,利字当头连父母妻儿都不认的主,总之,这个年锦阳城有的是热闹可看。燕啸嘿然一笑,“都盯上了锦阳城,我们这边也能松快一阵。”

五大三粗的男人,算计起来却比谁都精细,走一步看两步算三步,甚至十步百步之外的局势都尽在掌握,有时候连洛云放都不得不暗自感叹,这人天生是该当武将的:“没想到你和姚家也有勾连。”

燕家被灭族成就了默默无闻的姚家。护国公之后,大梁再无能统领千军的帅才,桓徽帝就全指望着还过得去的姚家替他看守京城,今年年初还把一个公主嫁了过去。本朝开国之初,第一任护国公以武王关为聘求娶公主尚不能得,如今姚家凭白却能尚主,虽情势今非昔比,两相对照,仍不免让街头巷尾多了不少谈资。若非姚家行事一贯低敛,姚家撺掇先帝收拾燕家的流言恐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洛云放确实没料到,燕啸会找来姚家。

“什么话?我这么清白干净的人,哪儿来这么多勾勾搭搭。”那边听了满脸不乐意,手指尖探过来,轻飘飘点在洛云放的手背上画圈,刚正经起来的脸上又猥琐地荡漾开来,“要说勾搭,我也只勾搭了你一个。”

洛云放老实不客气地反手拍向他的手,燕啸这才委委屈屈地收回爪子,整个人缩回被子里,哀怨的小眼神要露不露的。

洛云放冷着脸同他对视了半晌,燕啸这才重又恢复了郑重:“是有些结交,不过不深,他们家十三是个聪明的。”

姚家人性子好,可惜才能有限。唯一一个可堪大任的十三公子天生是个药罐子,姚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还不好说。燕啸的私交洛云放不想多嘴,闻言略思索了一阵,点头道:“你信得过就好。”

“我信谁都比不过信你。”他的油嘴滑舌是再改不过来了,眼看着洛云放又诡异地眯起眼,燕啸赶紧转了话题:“你走了这么久,这次回来留在督军府里人也该轮换轮换。”

洛云放脸上一凝,收起心思专注地看向他:“怎么?”

燕啸口气平常:“说来也巧,我带人在离河边堵倪文良的时候,遇上云澜带着人出城,说是想学人破冰捉鱼。”

若非碰上他,不然云澜就要和倪文良碰上了。真要让倪文良带着洛云澜回了蓟州,他和洛云放便要投鼠忌器了。

洛云放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留在洛云澜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何况还有贺鸣在,却还是让人有机可趁。

燕啸倚着床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兴许是我多疑。总之,你留点心。”

第十五章

洛云放回屏州后没几天就是除夕,落雁城内鞭炮声声除旧迎新。洛云澜早在一个月前就盯着贺鸣到处采买,花炮、糖果、零嘴……零零总总堆满库房。

洛云放已有两年没有好好过个正经年。前年他们刚起兵,灵州战事吃紧,血肉搏杀里能缓口气喝口热汤就觉得是神仙滋味,其他便不敢苛求。只记得那时他和燕啸在一处。议事议到深夜,肚中饥肠辘辘,燕啸跑出去问还有没有能吃的。过不多久,外面就送进一碗面疙瘩汤。清汤寡水漂了两片菜叶,咬开面团里面还是夹生的。夜半饿极了也顾不上计较,就着一个碗,两人头顶头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吃,不一会儿连碗底都干净得好似被舔过。翌日天明,楼先生笑着进来拱手道过年好,累得头昏脑涨的两人这才醒过神来,难得过一次年,两人的年夜饭竟是一道潦草的疙瘩汤。

去年年底,孤鹜城还没打下来,他带着钟越围城围了大半个月,城内迟迟不降,城里城外干瞪着眼苦苦煎熬。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过年,彼时燕啸远在青雀城内坐镇。他派人来往送信,顺便捎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点心盒,里头放着两颗酥糖。往年在江南京城,时人总爱在过年时吃上几颗酥糖,意喻来年生活美满,香甜如蜜。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过完了正月十五,两颗酥糖依然静静躺在盒子里,摆在他的案头。直到阳春三月,孤鹜城破。一身白袍银甲的洛大公子器宇轩昂率军入城,四下顾盼,神采飞扬,舌尖上甜滋滋缭绕三分香甜。

糯米团子奔进跑出一刻也闲不下来,穿着一身织了金线的大红衣衫,越发衬得小脸白里透红。洛云放难得没有呵斥,看他小大人一般把贺鸣支使得团团转:“花瓶摆这儿,房檐下的灯笼换两个大的。”

“正门的春联别急着贴,一会儿让兄长写。兄长的书房打扫干净了?里面的东西不许随便动,都按原样放回去。”

“晚上吃什么可都备齐了?兄长好容易回来一次,一定得办好!”

“是、是,都备齐了,小公子放心吧。”贺鸣弓着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十足的恭敬模样。

熊孩子昂首挺胸,两手背后,下巴微抬的傲娇模样,十成十一个小洛云放。来来往往的下人纷纷捂嘴偷笑,他察觉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哼”一声扭开脸,正对上面布寒霜的正主,一个激灵,赶紧抽回手,端端正正站好:“哥……哥哥……”

洛云放“嗯”一声,踱到他身边,轻轻捏他的脸:“对贺鸣,不许这么说话。”

小团子不敢挣扎,悄悄偷眼看自家兄长喜怒难辨的脸,乖顺地低头:“哦。”

离家两年,又无父母依傍,连云澜都长大了。

用过年夜饭照例是要守岁。洛云放喜静,贺鸣没敢找戏班来唱戏。鞭炮爆竹买了不少,洛云澜大呼小叫地放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垂着头又坐回了屋里。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静静对坐着看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如何打发时间的章程。

房檐下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雪地上莹莹映出几许红光。园子里的腊梅金灿灿开满枝头,暗香浮动,幽冷动人。洛云放顺着幼弟的目光看向屋外高高的院墙。墙外头传来邻家嘈杂的喧闹声,火树银花不夜天,绚烂烟花在嬉笑声里朵朵绽放。凡人之家,虽清贫如洗,却祖孙三代济济一堂,笑语晏晏,或闲话家常,或共享天伦,未尝不是一种温馨美好。

人太少,总难免要冷冷清清。不像那个谁,走到哪儿,哪里就是欢笑声一片。孤鹜城里的汉家小媳妇们心心念念着俊美出尘的洛大公子,长了双波斯猫儿般翠色大眼的异族舞姬们却对高大伟岸有一副宽阔胸膛的燕大当家尤为钟情。他惯会看人说话,脸皮厚嘴又甜,还放得下身段做小伏低讨好卖乖,征战时,无论啸然寨的山匪抑或屏州军的官兵,有事没事都爱往他的营帐里凑。通红的篝火旁,一只盛满浊酒的酒葫芦推来盏去,不一刻就能响起阵阵笑声。反倒是他这个督军,往往静静坐一旁,远远看着他们豪迈痛饮,看着他们踉跄跌作一团,看着他们被酒气熏红了脸,粗着嗓子放声高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个谁呵,有他在,就好似浑然不知寂寞为何物。

咬着手指头的糯米团子不知何时回过了脸,白皙粉嫩的脸上隐隐露出三分敬畏,踌躇着开口:“哥哥,我背诗给你听吧。”

再不开口说点什么,这屋子里静得着实不像过年。

洛云放不置可否,听他对着手指头,期期艾艾又说了一句:“学堂里的先生说,因为有哥哥在外搏杀,把蛮子们堵在了灵州以外,咱们屏州才能安安稳稳过个好年。”

自秋末起经历轮番劫掠,又惊恐着开春后西北十六部卷土重来,屏州百姓战战兢兢保命尚且不及,谁又有多余的心思采买年货?家园沦陷,亲人离散,纵被摧残过一次又一次直至麻木,惊恐与悲伤却是叫人永远也习惯不了的。

稚童懵懂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黑闪闪的眼里盛满骄傲:“哥哥会像老护国公那样,把蛮子赶到武王关外头。”

洛云放问:“谁教你的?”

“城里人都这么说。”洛云放冲他招招手,糯米团子晃着腿跳下椅子,乖顺地站到他跟前:“哥,武王关在哪儿?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不回京城了?”

伸手在他肉嘟嘟的脸颊边捏了捏,洛云放避而不答,牵起他的手往屋外走:“会骑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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