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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by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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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鸣不让。燕斐哥哥带我骑过两次。”

“以后让钟越教你。”

“真的?”

“嗯。”许久不见,团子的脸圆圆又胖了一圈,捏一下戳两下,弹一弹再扯一扯,难怪燕啸那货见了不肯撒手。

两颊被揉得通红的小娃儿瞪着星星眼问:“什么时候?”

洛云放一径点着他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以后。”

“以后是什么时候?”

“不许多嘴。”

“那……我能让燕斐哥哥教我吗?”

“不行。”

一大一小站到门口,巷口璀璨的烟花将青石板路面照耀出一泓皎白光影。

贺鸣机灵地让人牵来马匹,洛云放抱着洛云澜坐上马鞍,挥手将其余侍从留下:“我带他出城走走。”

第十六章

比起冰天雪地的督军府,啸然寨里喧哗得好似另一个世界。议事厅前的空地上,喝得面红耳赤的山匪们谈天说地高歌耍拳。重伤在身的大当家管不住肚子里的酒虫,瘸着腿扶着腰,提着酒坛子站到房门口看大小喽啰们放爆竹。田师爷叼着烟杆子拿眼角斜他:“安分点吧,回头伤口又崩开,看你怎么哭!哎哎,我就说说,你真倒啊,快,快来个人扶着!”

眼看他晃悠悠撑不住就要倒,田师爷赶忙上前去搀:“得了吧,人家没来,把你那小委屈样收起来,我看了起鸡皮疙瘩。”

皮糙肉厚的燕大当家打从腿上被扎了一刀就变得娇贵起来,洛督军跟前也敢白着脸闪着眼支使人家端茶倒水干这干那。闺阁里弱质娇柔的小娘子们苍白着小脸捧心蹙眉,柔弱娇气的小模样看起来比西施还叫人怜爱。燕大当家喂,你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一脸胡渣赛张飞,眼似铜铃比钟馗,也学着人家一步三摇含泪咳血,是不是就过了?东施效颦也不带你这么吓人的。偏偏精明冷漠的洛督军竟也吃他这套,听他两声咳嗽,便确信不疑,真能沏了茶端到他嘴边来。田师爷不留神撞见了一回,惊得三晚没睡着。

燕啸倚着他的肩膀乐呵呵地哼小调:“你……不……懂……”

婉转悠然一路上扬的调子哟,田师爷听了直倒牙:“得了吧,赶紧进屋去。让他看见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回头在你另一条腿上也来一刀。”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屏州军里积年的老兵油子都在他手里讨不了好。冷面阎罗的威名从灵州传来,从没胆大过的小老道远远窝在龙吟山里都听得心惊胆战。慢说往燕啸大腿上扎一刀,往燕啸心口捅刀子这种事,田师爷确信那位洛家大公子也能干得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气不喘,一扭头仍是俊秀斯文的谪仙模样。

到时候,看你还乐不乐得起来!走出三步忍不住,唠唠叨叨又要念经,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图什么?不就想看你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吗?赶紧的,上点心吧,老子想玩小孙子。

这回轮到燕啸用眼角横他:“想生你自己生,又不是生不出来。”

田师爷粗着喉咙吼:“老子是出家人!”三清祖师在天上看着呢!

“那你还天天追着我绯姐姐到处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怎么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人?又给人挑水去了?我说你有这贼心思都七八年了,整点新鲜的吧,别一天到晚蒙头挑水,回头犯了老寒腿还老揪着我给你揉。七八年功夫,人家山脚下的二傻子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连个手都没摸着,说出去连我都没脸。啧……”

“我、我、我……”小老道罕见地词穷了,瘦削的面孔一点点垂下来,红彤彤的灯影底下,耳朵尖上可疑地泛起一点点粉红,一甩袖子一跺脚,“小王八羔子不识好歹!”恼羞成怒,气哼哼地抬脚走人,也不管燕啸是不是站得住。

燕啸赶紧扒着门框站稳:“老田,田老,田师爷,田爷爷!你好歹把我扶回去呀!”

田师爷不理他,仰着脑袋径直往前走。台阶下却有人接茬:“你好得挺快。”

前两天还一脸青白躺在床上,哽咽着要交代遗言,这会儿倒是又能蹦又能跳。

爆竹声声,浓烟滚滚,烟雾升腾处,洛云放不紧不慢拾阶而上。

那谁脸一僵,讪笑着同他打招呼:“你都听见了?”

洛云放不说话,一双晦暗的眼似笑非笑往他完好的那条腿上瞄。

他在他跟前气势总要落一丈,燕啸忙不迭往后蹦:“我年后还得去趟京城。”

洛云放这才肯放过他,收回视线,同他站在一处,从高高的台阶上看半空中绽放的烟花。

台阶下的空地上烟雾腾腾点了不少爆竹,啸然寨里洛云澜比洛云放混得好,谁见了都爱往他脸上掐一把。此刻一群山匪领着洛云澜玩得又叫又跳不亦乐乎,燕啸让人在台阶上摆了两张椅子,同洛云放肩并肩坐着看他们打闹。

谁也不说话,台阶底下的笑闹声一阵阵传来,听来倒也不冷清。洛云放沉默许久方开口询问:“要去京城?”

“嗯。”燕啸不曾回头,脸上挂着笑,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高大的山匪抓小鸡似地把洛云澜架上了肩头,“有点事。”

“什么时候走?”

“过完十五,我一个人走,赶路方便些,也免得惊动谁。”

独自一人,那就是私事了。烟火在空中炸开,红绿色的光影映照在人脸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一瞬间似是谁也看不清谁。洛云放撇开眼,目光转向不远处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洛云澜:“灵州那边我让钟越盯着。”

燕啸点头:“好。青州的事不着急,开春后,先把灵州守住。”

“嗯。”洛云放也赞同他说的。贪功冒进是兵家大忌。武王关丢了快二十年,若能叫他们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轻而易举就夺回来,不单大梁上下文武百官,连同九戎那边号称中兴的萧太后赤帝母子都该买块豆腐好好去死一死。

就这么不咸不淡聊了两句战事,不久又没了话。洛督军是沉得住气的,面容静肃,眼睑半低,手捧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手里的茶盏还是当年那一套,雨过天青色的盖碗配斑斓五彩的茶盅,下头的茶碟是粗制的白瓷,边缘豁了口,险险扎伤手。燕大当家号称要传家的宝贝。当年他瞟过一眼后,连碰都不愿伸手去碰。现今捂在掌心里也能喝得轻松自在。沙场上死去活来过一回的人,哪里还会挑剔什么茶器?渴急了抓把雪塞嘴里都是常有的事,那年被困在犄角山,若不是燕啸来得及时,出尘脱俗的洛家大公子连马尿都喝得下嘴。

燕啸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的动静,见他自始至终淡定,眼角跳了跳,轻咳一声,扭腰蹭了蹭椅背,也装得若无其事:“我走以后,你别太挂心。”

洛大公子垂头喝茶:“不会。”

“也别太牵念。”

“想必不会。”

“想我了,你就托人给我捎信。”

“军务繁忙,恐怕无暇顾及。”

燕大当家挫败地龇牙,沮丧地闭上嘴,肩膀耸动,不着痕迹地又往椅背上蹭。

洛云放低头又抿一口茶:“怕是要和你同路。”

“什么意思?”他不解其意,慌慌张张转过头来。

洛大公子双目平视前方,面容如玉:“过完十五我也要回京城一趟。”

“要回京城。”

“嗯,有点事。”

这对话听着耳熟,方才还听谁说过。有人含蓄内敛,宁肯猜得满肚子愁肠百结也不肯多嘴问一个字,也有人是那不要脸不知羞腆着脸什么都敢问的:“什么事?咱们自己人,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参详参详。”

“小事。”洛云放顿了顿,低头喝茶的刹那,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掀起,“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

“啊?”

不去看他缤纷多擦比烟火还绚丽的脸,他径自往下说:“待天气和暖,女家就要上路赶来成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灯火阑珊处,他不疾不徐说得清晰,心满意足啜口茶水,不急不慢偏过头,看他双目圆睁,活似吞了只苍蝇般的傻样,心情大好。乌黑似漆的眸中倒映了斑斓光影,异彩婉转,满目流光,影影绰绰,滑过一丝促狭笑意。

第十七章

京城护国公府自从燕家被问罪起就荒废了,二十年风吹雨打,府门前高挂的匾额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元宵过后,先帝猝然发难,一道圣旨命御林军将护国公全家悉数软禁府中。彼时,护国公正带领三子二孙戍卫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妇孺。先帝下了狠劲,一心要置燕家于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乐得隔岸观火,于是护国公勾连外族意图谋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内就结了案——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诛九族,满门抄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远在青州的护国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孙被就地革职,押入囚车,抵达京城后径自便送入刑场。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于护国公府中的女眷们则悉数于府中就戮,包括稚龄的护国公幼孙。小小的孩子,尸身被抬出时,满身都是鲜血淋漓,连脸都被刀剑利刃刮过,其状之惨骇人听闻。

京中暗中流传一种说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气太大,是要化鬼来害人的。于是二十年来,偌大一座护国公府空空荡荡伫立原地,却没有一人敢在里头过夜。有人言之凿凿,子夜时分从府门前路过,听到里头有孩童的哭声。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凄惨,正捂着脸痛哭。

一脸络腮胡的男人搓着下巴,义正言辞地反驳:“呸!胡说!爷被老爷子拿马鞭抽得满院跑的时候都没哭过!奶妈说,爷自娘胎里落地的时候,都是咧着嘴嘿嘿乐着的。”

与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着斗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瞧见紧紧抿起的双唇,唇角微微抽动,显露出一分无奈。

“说到爱哭,有人小时候那才叫爱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络腮胡男人说得兴起,说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哟……”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着眉梢向青袍男子抛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嬉笑,偏头转向另一侧。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见四下无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跃掠过高高的墙头,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后,他抬脸环顾四周,一双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墙外的轻松嬉闹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天快亮了,赶紧。”青袍男子紧随在他身侧,见他凝滞不动,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询的目光擦着帽檐望向陡然静默的男人,那么爱说爱笑、抱着腿疼得在床上打滚都不忘在干嚎中占他几分便宜的人,双膝一弯,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败的国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回来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护国公府祠堂静静隐没于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无声,只凭投注于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头发毛,继而暗生敬畏。火石相击,点亮供桌上残余的半截白烛,一豆烛光被夜风吹拂得摇摆,勉勉强强燃起三炷清香。积年的霉湿之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当年摆满了整张供桌的灵位早在那场惨事中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先帝恨透了燕家,没有掘地三尺将燕家祖坟刨出来挫骨扬灰已是仁慈,听说这还是几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谏的结果。

人世荒唐,见利忘义的不少,可毕竟还有忠厚仁义的。叫人愤世嫉俗得恨不得毁天灭地,心底里却终究存了一处柔软。

燕啸扯下黏在颊边的假须,从怀里掏出个小香炉,恭恭敬敬摆上供桌,而后把手里的檀香插入:“孙子不孝,一直没有回来看看。从前年纪小,田师爷不让。后来大了,风头也过去了,想回来给祖宗上个香又觉得没脸。咱们家精忠报国了好几辈,末了到了孙子这里却落草当了个土匪,好说不好听。就连这,也是托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脉。总算老天开眼,赏了孙子点脸面,拿下了灵州,这才敢回来跟列祖列宗禀告一声……”

蛛网遍布的祠堂里,他跪坐在供桌前的空地上,旁若无人地喃喃叙话,兵荒马乱中被田师爷抢抱出府、脸上抹了泥一路颠沛流离靠要饭挣扎着活着走到屏州、被叶斗天收养、念书习武混绿林、做了啸然寨大当家,随后,出兵灵州……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二十年人生路,侯门娇子到江湖浪客,平素孤鹜城里死了只鸡这种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被说成一段跌宕传奇的伶俐口齿,如今说到自己,却一字一句都说得平淡,不喜不悲不怨不嗔,欺凌受辱皆成过往,家仇国恨恍若烟云。只他口若悬河不愿停歇一般地倾诉着,从从容容的模样,仿佛闲话家常。

他说的私事,就是回京祭祖。

一身青袍的洛云放一言不发,摘下斗笠,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中三炷清香插进香炉,后退半步,默默站在他身侧后方。

烛移影摇,光影交错,一跪一立的两人身影交叠,落在地上,仿佛只有一道狭长暗影。

燕大当家的叙述已经从孤鹜城里臂膀雪白的舞姬转到离河冰面下狼狈挣扎的倪文良:“从前二伯爱念叨,说倪家不安分。孙儿绕路去蓟州看了一眼,现在倪文良还在锦阳城外守着进不去。那地方,好几家都惦记着。往后倪家要过好日子没那么容易。从前的事,谁落井下石,谁趁火打劫,这些年孙子都查清楚了,列祖列宗就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顿了一顿,他垂头“嗤——”一声轻哼:“咱们家祖祖辈辈都耗在武王关上了。先国后家,攘外安内,连田师爷都劝我。得了,那就这样吧,咱们燕家人打下的江山,就还得要咱们燕家人来守。回头等拿下了武王关,我再往死里整他们。”

说到这里,似心有灵犀,他回头朝洛云放望了一眼,见洛云放轻轻颔首,便抬手指了指,扭头对满屋的虚无说道:“这是洛家二房的云放,以前来咱们府上做过客。对,被我扒了裤子的那个。”

洛云放狠狠瞪了他一眼,燕啸咧开嘴,露出进府后的第一个笑容:“奶妈告诉我的,洛家要把女儿嫁进咱家。”

那时才多大?四岁多些五岁未满,连写大字的毛笔都还没抓稳。奶妈就那么含含糊糊的一说,洛家女儿花容月貌,两家存了心思要结亲家。古灵精怪的小鬼就记在了心头。过些天,大伯母那位嫁给洛家二爷的娘家妹子果然带着个穿粉红花袄的孩子来作客,粉白团子般的脸,黑葡萄似的眼,双唇一抿颊边就显出两个梨涡。阖府上下谁都得让他三分的小霸王顿时看迷了眼,面孔涨得滚烫,私心里懵懵懂懂地琢磨,娶这么个嫩豆腐似的媳妇,以后这日子得过得多小心?那小脸儿,多蹭一下就能破了似的。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听着大人们的话,牵着那孩子去花园里玩。啧,手也是柔柔软软水滑水滑的。天知道他是有多疼惜珍爱,连交缠的手指不敢勾得太用力。奶妈嘱咐过,洛家是文官,斯文人身子骨都不好,碾死只蚂蚁都不敢,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倒。不像他们家,一屋子臭军汉,连夫人们身边的丫鬟都习武,一双手掐过来铁箍一般,糙得像砂纸。

跟那孩子玩了什么,连燕啸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捏着那手,就跟捧着棉花糖一样,整个人都要飘到云端上头去了。连旁人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再回过神,却听身边的丫鬟喊那孩子洛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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