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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by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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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刃相撞,回答的他依旧是险险擦过脸颊的凛冽刀锋。

且战且退,不一刻两人背脊相贴,团团被黑衣人包围在了中央。

“到底是谁、谁他妈的这么毒?”燕大当家成长于山野之间,单论武艺身手,比起真正的练家子来终究是粗糙了。同黑衣人几番对招,慢慢已落了下风。

洛云放收剑回身为他挡下一招:“仇家。”声调黯哑,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双拳难敌四手,苦战之下,连从小就经名师指点的他也有些气息不稳。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能屈能伸方是真英雄。寥寥对话之间,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默契。举目四顾,月华倾泻,白惨惨映出一地血色。高墙上人影憧憧,点点蓝光闪烁,是同样被涂抹了剧毒的箭尖。

竟连弓箭手都预先埋伏好了,燕啸心头倏然一沉,咬牙拦下对方一击,扭头问洛云放:“什么仇家?”

“死仇 。”洛云放剑光大绽,立时又是数声哀嚎。燕啸待要再问,却见他猛然回头,剑尖反转,劈手斩落一名刺客,左手一把抓住燕啸的手腕,“少废话,走!”

箭如飞雨,杀机四伏。燕啸紧随其后不敢大意,仓皇前冲时,恰望见他挺身在前,挽剑如花,将一柄秋水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晴光,勾挑点刺,恍如游龙。

第二十章

京城南街朱雀坊槐花巷深处有座月老祠,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修建,占地不大,声名很好。家中有女儿及笄却未说亲的,初一十五都要来此拈一支香,好叫座上童颜白发的月老知晓,趁早觅一段金玉良缘。

那年大伯家四姐姐及笄在即,燕家一众女眷谋划着也想去月老祠拜一拜。本说好了不带男子,偏他仗着年纪小,死乞白赖撒娇打滚,抱定老祖母的大腿不放,最后得偿所愿赖进母亲的轿子里。

闺名唤作台月的四姐姐生来就与柔婉两字沾不上边,舞刀弄枪,弯弓射月,一条九节鞭耍得虎虎生风。若身做男儿,必是燕家军中又一员悍将。纵然如此,那天却也不得不按下性子,抹上茉莉膏,敷了蔷薇粉,点朱唇,描黛眉,凤仙花汁子绘得十指蔻丹。素日的窄袖短袄一应换作颜色艳丽的大袖罗裙,鸦鬓雾鬟牡丹冠,花钿翠环金步摇。大伯母恨铁不成钢的忧急眼神里,惯于昂首阔步的巾帼女豪扭腰垫步走得好不艰辛。那时的燕大当家不过萝卜头般大小,躲在一旁挤眉弄眼笑得乐不可支。擦身而过时,睚眦必报的母夜叉出手如电,揪着他的脸狠狠揉一把,以示泄愤。

燕啸犹记得当日四姐姐穿的那条百幅裙,上头开着石榴花,鸡血石般夺人心魄的红,潋潋滟滟连作一片,如烟似雾般罩在袖口裙角,单远远瞥一眼,便足以叫人铭记燕家四小姐的飞扬神采。

终究,花无百日红,是谁把流年暗偷换,再鲜艳的石榴花亦挡不住时光无情,精致的衫裙转眼蒙尘破碎,穿裙的人还未曾收敛起性子等来月老牵就的姻缘,便跟随阖府女眷一同横剑自戮。到如今,昔日香火鼎盛的月老祠也难逃落魄,桌案上手执红线的月老快叫积年尘土蒙得看不清眉目。昔时捂着脸滚在地上哭闹不止的霸道少爷,而今……呃……燕啸想,他八成同月老犯冲,否则,怎么每回来都这么灰头土脸?

罢了罢了,不提其他,时也命也,岁月不过一把冰冷冷的杀猪刀。

几声低喝,纷乱的脚步声在庙门前转向,而后渐行渐远,慢慢听不见声响。

“走了?”警觉地竖起耳朵再三确认,燕啸收敛情绪,率先自供桌底下钻出。

洛云放低低嗯了一声,再三环视四周:“不能大意。”

燕啸站到祠堂门前向外探头,仔细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轻手轻脚地掩上大门,回头看见倚着供桌桌腿跌坐的洛云放,眉头深陷。

一路突围混战,两人都添了伤,尤其洛云放,一身墨黑色的衣袍几乎被血水浸透:“要尽快出城。”

他原本白皙的面孔失了血色,隐隐透出几分青灰,唇色也有些发白。

看他倚着桌角慢慢坐下还不忘挺直腰杆的无事模样,燕啸眉头皱得更深,出城须得天亮之后,城门开启。临进城前,洛云放在外头预留了些人手。只要出得城门,找齐人马,回屏州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天明之前这几个时辰,黑衣人追击不成,必然要折返搜寻,况且……黑衣人势在必得,攻势泰半都是冲着洛云放去的。洛云放脸上掩饰得很好,可是方才在供桌底下,他刻意留心过,腰间、腋下、左腿、右臂,四处重伤,必须得找大夫医治:“那些人什么来路?”

久无香火的小庙荒废得比燕家祠堂更甚,怕点起火堆引人注目,燕啸找了半天,才在桌底下翻出小半截点剩的白烛。就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的火光,洛云放掏出随身的金创药,撕开衣袖,把药粉洒向血肉模糊的伤口:“我大伯的人。”

啧……这世间哟……

早在两年前,拿下青雀城后,随着桓徽帝一声“少年英豪”的嘉奖,洛云放一鸣惊人。他那点家底随之就被好事者翻了个底朝天。幼年丧母本就可怜,才刚死了爹就带着幼弟匆忙离京,赶赴千里之外那个谁都不肯去的屏州。再结合屏州军连连大胜后洛家上下不声不响的漠然态度,大宅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精明人们早就在肚子里编起一个又一个恶伯父与乖侄儿的悲情故事。

脸长得好就是到哪儿都占便宜,容貌俊美的洛大公子在京都贵妇圈里都快被传成境遇凄惨忍辱负重的小白花儿了,博取的眼泪一箩筐一箩筐的,攒起来能让大梁一刻不停下三月暴雨,却没见谁为胡子拉碴的燕大当家喊过一声屈。人比人呀……燕啸想死的心都生了不止一回。

众说纷纭得再精彩,洛家和洛云放不开口,也只是子虚乌有的话本子,谁也不敢拦了洛家大爷的轿子,当面斥问他是否苛待了侄子。

如今洛云放直认不讳,那就不一样了。我的个天爷,啧啧啧……燕啸两眼都冒了光,眼前满满是田师爷假模假式抽着大烟,摇头晃脑故作慈悲的做作模样:“斯文人哟……啧,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人呐。”

老田每每念叨这一句,总把话音拉得漫长,神情讥讽,嘴角冷笑,不阴不阳地叹两声,才从舌尖上把个“呐”字弹出,话底下的不屑和鄙薄片刻间活灵活现跃然眼前。

真真是,侯门深深深几许呀……

他瞪得眼珠子都要落下来,洛云放转头睨了一眼,复又低头往腿上撒药。曲起的膝盖在朦胧暗影间不住轻颤,握着药瓶的手却依旧平稳:“我是在京城待不住,所以才去了屏州。这你知道。”

先前抬杠时一口一个“洛大人,你放着好好的天子脚下不待,不是别有所图就是混不下去”,眼下人家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燕啸反觉得有些张不开嘴:“我从前是瞎说,你别在意。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哪儿都好,这脸这腰这肾这腿,是吧?就嘴上没个把门的……”

边说边殷勤地凑过来,二话不说拿了他手里的药瓶,仔仔细细为他清理伤口。

洛云放由得他去,阖上眼缓缓放松了精神。

第二十一章

说起来,这事也算和燕家有些牵扯……

洛家诸房子孙众多,他父亲洛家二爷是个异数。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少时就有神童美誉,声名远播,风头一时无两。连身为长房长子、未来洛氏当家人的长房大爷都要避其锋芒。洛老太爷重才,因之越发喜爱二房。待到洛家二爷长成,学识日深,气势更甚,有段时日,洛家是由大房二房共执牛耳的。

他那位已位极人臣的大伯恐怕从幼时起就对自己的弟弟有了怨恨。更何况,年消月磨,共掌权柄的两房分歧在所难免,起先只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厨下多做的一碗燕窝粥,书房里少了的一件摆设,长辈跟前一个不凑巧的眼神……世事总是难料,人心向来易变,日积月累,年消日久,到后来慢慢连政见都不再一致。洛老太爷逝世,再无人能压制面和心不和的两房,亲兄弟从书房中的激烈争吵演变到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洛二爷是真正把书念到骨子里的读书人,仁义廉耻忠孝信诚,三九严寒的天气也肯脱了身上的毛氅,给路边冻得嘴唇青紫的不幸路人,再独自一人抱着臂膀一路哆嗦着奔回家。这样的心性,在满脑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洛家人里算是绝无仅有。洛云放还记得,父亲常爱把他叫进书房里一字一句教他背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若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文绉绉的字,慷慨悲壮的边塞诗。就如同现今的他教导云澜。

并非所有读书人都心心念念着货与帝王家,也有人虽不言一字却日日夜夜不敢将北地旧京故地忘怀。

母亲与燕家大夫人是表姐妹,父亲很赞同让他与那位燕家小少爷往来。纵然他一五一十地把那个骄纵霸王的所有无理之处都叙述详尽,温润的父亲依旧摸着他的头,弯下腰耐心同他说话:“燕家乃国之柱石,比起蝇营狗苟之辈,武将的豪迈直率更显可贵。”

他无力反驳,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啊呸,那个呆霸王果真不能再相处,才见了几回,连他都被带得粗鲁。

之后,却果真未再见过燕啸。一夜之间,护国公府被禁军圈围。消息传来,父亲头一次低下头求人,苦苦追着大伯,想要一同进宫为燕家求情。大伯笑容可掬地安慰,转过天来把说好要嫁进燕家的堂姐送进了太子的东宫。护国公被斩首那日,父亲跑去大房那边,掀了大伯的书桌,兄弟俩把最后一丝兄弟情谊撕得粉粹。洛家大房与二房就此断了往来。

“世人皆知,洛家人护短,乍一眼看确实如此。”一旦同旁人纷争,洛家人总是头一个护着自己人,那般坚持决绝,好似天底下除了洛家,别的皆不值一提。可若面对的是洛家自己人呢?自然也是护短的,不过护的是自己这一房,狠辣果决,绝不因同一个“洛”姓便拖泥带水手下留情。什么手足情深,兄弟齐心,在明晃晃的利益跟前,实在太微不足道。当年得老太爷厚爱,哪怕二房夫妇相继离世,二房积攒的家产依旧丰厚,再加上自幼年时就暗藏心底的被压制被轻忽的屈辱和怨恨,大伯呀……洛云放低下眼脸,眼角因为伤口上的剧痛而抽动,“我那个大伯才是彻头彻尾的洛家人。”

不问是非,不计对错,不解善恶,不顾大义,一应判断俱以利字当头。所谓唯利是图。

这样的洛家,他和云澜待不下去。

燕啸放下药瓶,撕了衣摆,扯成细长布条,为他包扎伤口。伤势太沉重,血水不一刻冲淡了药粉,从布料间渗透而出。只能手下用劲,一圈又一圈用力将布条裹紧:“洛二爷的情我们燕家都记得。”

做人简单,无非对错。恩怨两分明,仇要报,旁人的恩惠也得点滴牢记在心。田师爷说过,新皇继位后,朝中便有人上奏要重审燕家的谋逆案。洛二爷是其中之一。新皇借口拖延,此事不了了之。随后,隔三差五,时不时总有人有意无意提起燕家蒙冤,每一回金殿上都要一番扯皮,洛家二爷次次力主重审。纵使天子至今未允,可隔了二十年,终究没有叫人轻易把燕家的冤屈忘却。

“洛家二爷,一介文人之身,忠义却不逊武将。”

他抬头对上他低垂的眼,轻声重复田师爷的话,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半截白烛摇摇欲坠的熹微烛光里,乌黑如墨的眼瞳中似有烈焰升腾,灼灼如火。

一时有些晕眩,洛云放摆摆头,力战后的疲惫与伤口的痛楚叫他不能再如往日般与他平静对望,脑海中涌现阵阵昏沉,让他止不住想闭眼好好睡一觉。燕啸适时抬起手臂。许是方才谈论的话题严肃,一贯嬉皮笑脸的男人此刻腰杆笔直,眉梢眼角都叫暗黄色的火光熏染出几分俊朗伟岸。

洛云放努力睁大双眼,一片朦胧里只瞧见他刚毅方正的面容,神色肃然,满眼皆是磊落。洛云放僵了僵,燕啸下巴上黑青色的胡渣似是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歇歇吧,有我呢。”恍恍惚惚里,依稀听见男人开口,低沉好听的声音,落在心头一片安宁,刹那间,纷纷扰扰是是非非爱恨贪嗔尽数远去。

顺从地闭起眼,身躯侧倾,他将头靠上他的肩头:“我习武是为了父亲,同你没关系。”

语调是含糊的,明明倦得连眼都睁不开,偏还要逞强地抬了抬下巴,讲说出口的话再三强调,生怕让人信不过。

啸然寨第一风流浪子燕斐燕二当家早就教过,骄傲成洛督军这样的,口不对心是绝对的,往往心里都化成一汪春水了,偏偏嘴里还钢牙铁齿似地喊着不可能。对付这种情形,无非一个字,磨。按下心,低下眉,柔下眼,说话都得轻轻的,使出浑身水磨功夫同他慢慢来,总有一天,积沙成塔,水滴石穿。

于是被打击惯了燕大当家表示一点都不伤心,抓抓头发,利落地把自个儿那碎得四分五裂的小心脏拼凑干净,甚至还体贴地低下一边的肩膀,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好好好,听你的,跟我没关系。”

快烧到尽头的小半截烛火被蜡油钉在不远处的地上,火苗摇摇摆摆,越发显得有气无力。怀里的洛云放含含糊糊似是低笑了一声,燕啸松了松臂膀,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好好歇一会儿,别睡着。”

他伤得重,一旦睡去只怕起不来。

洛云放是真脱了力,应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许是想要撑着他的胸膛抬头,手掌按在他身上摸索了良久,却不过把脸贴在他肩头蹭了蹭。

顷刻花开,无数五颜六色的小花骨朵“噼里啪啦”地在心头竞相绽放。燕啸身躯紧绷,神色凛然,收紧了怀抱,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爷这回值了,哪怕转天洛云放醒来,在他身上捅出个马蜂窝都死而无憾了。嘴里说着的话却格外正经:“再撑一会儿,贺鸣还在城外等着呢。出了城我们就回屏州,把萧太后那老娘们儿教训完了,我们再回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个都不放过。再然后,闲着没事我就带你去看武王关,老爷子在的时候常念叨那边风景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真的,当年大梁开国的时候,我们家老祖还想用武王关当聘礼娶月轮公主。”

只不过公主嫌那儿风沙大,没肯答应。

洛云放这回笑得大声了些。知道他在听,燕啸略略放了心:“我跟你说几个故事吧,从前晚上没事的时候,老田就跟我讲故事。”

那是一路从京城逃往西北的路上,老田带着他,白天沿路行乞,晚上或露宿荒郊或借住破庙。自锦衣玉食的国公府少主人到人见人欺的小乞儿,任他再懂事也不能一日便适应,夜里叫臭虫盯得浑身发痒,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候,老田就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同他讲故事。彼时摇曳不定的烛光一如此刻——

“你大伯娶的是关乡侯郑家的姑娘吧?老关乡侯八十那年还娶了个十八的姨娘,过两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那孩子越长越不像郑家人,眼睛倒有几分像隔壁汪家三爷。这事你大伯母跟你说过没?啊,对,老关乡侯自己还蒙在鼓里。”

“我说个人你该记得,梧州督军顾重久,号称天子心腹那个。他姓顾,可不是嫡嫡亲亲的顾家人,他娘是二嫁,他是他娘带进顾家的拖油瓶。啧啧,先前顾家待他不咋地,如今倒是一门老小都要仰他的鼻息了。”

“九戎那边如今是萧太后那母子俩得意了。老首领刚死那阵,那边也是腥风血雨的。后廷里,除了萧太后那娘们儿,老首领原先还留下个叫羽姬的美人,听说长得也不赖,后来和老首领的兄弟修王爷有点说不清。啧啧啧啧,哥哥才刚死呢,做兄弟的就把小嫂子弄上手了,啧啧啧啧……这种事,你说说……怎么就轮不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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