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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by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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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如此。

事事由人,天意他老人家就觉得寂寞了。

******

屏州督军府燕啸往昔没少来,不用人引领,燕大当家一抬脚,熟门熟路地迈向后花园里的小花厅。

督军府的花园是之前某任督军精心布置过的。屏州地处西北,气候拙劣,地质不佳。那位督军耗巨资自南方各处搜罗来各色花草,又费尽心机培育,方叫这小小方寸之地能在西北这般冬日苦寒夏季酷热的不毛之地里,四时花开月月繁华如春。之后历任督军对这园子俱喜爱有加,特意延请京中名匠不时修葺维护。到了洛云放手里,那么面目如玉、举止雅致的华美贵公子,那么高贵不凡、锦衣玉食的世家大少,两月有余,园中奇花异草死了大半。

钟大管事摊着手说,屏州府库没钱。特意自京中请来的护花圣手又被赶回京城去了。

燕大当家抚着花厅门前那株行将枯死的牡丹叹息摇头:“可惜了啊可惜,这么难得的珍品怎么也值五百两银子吧?”

同样目露痛惜之色的小厮尚不及开口表露几分哀婉之意,燕大当家一抹脸,大刀阔斧坐进厅中:“去,趁还没死,赶紧挖了给当铺送去。督军府的面子,他家掌柜的敢不肯要?就当个四百五十两吧,二百五十两交给你家贺管事,另外那二百两包好了,一会儿我带走。”

你当这是你那山贼窝呐,由得你说拿走就拿走?目瞪口呆的小厮气得差点没跳起来。没羞没臊的客人已经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边上的多宝阁:“嘿,这瓶子上回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你们洛大人从京城带来的?我借走看两天……”

这是真当自己家了。

洛云放踏进花厅的时候,燕啸正舒舒服服地歪在正中央的卧榻上啃西瓜。见他进门,燕啸也不起身,拿手指了指茶几:“沙瓤的,跟京城吃的不一样,更甜。”

田师爷说,空着手上门做客不像话。进城时,就顺手在城门口的瓜农手里挑了两个大的。屏州产的西瓜与他处不同,沙瓤,多汁,沁甜如蜜。瓜皮却极薄,熟透的屏州瓜只消手指稍稍施力按压便迸裂而开,瓜声酥脆,细听如裂帛。因运输途中极难储存,故而年年进贡入京的也极少有完好无损的。宫中尚且稀罕,更何况寻常勋贵人家。

瓷白色的圆形扁碟没有烧制任何花纹,平平展展地端放在深色紫檀木制的茶几上,净白安谧仿佛一泓月光。自打洛督军就任,督军府内一应器物皆要求简洁质朴,不带一丝浮华。一盆一皿,静静搁在架上,孤高幽贞,一如洛云放其人。

被剖开切成薄片的瓜肉整整齐齐码放其上,果皮滴绿如翡,肉质嫣红润泽,食物与器皿两相对照,越发显得白者逾白,红者逾红,夏夜习习凉风的吹拂与蛙声虫鸣的交织应和里,鼻尖淡淡飘过一缕清凉香甜。

洛云放挑起一片入口,燕啸满意地点头:“我就知道你还爱吃甜的。”

几分追索,几分感慨,几分欲语还休的辗转复杂。

洛云放放下竹签,抬眸定定迎上他的面孔:“我的瓶子,放回去。”

燕大当家摸摸鼻子,恋恋不舍地把刚揣进怀里的胭脂红花瓶放回原处:“不就一个花瓶……你给点面子。只当来的路上被我劫走了……”

“香炉。”

“我们啸然寨穷……”拳头大的紫金镂空雕祥云纹样香炉慢吞吞摆回多宝阁的右下方。

“屏风。”

巴掌大的双面绣六扇掌上屏风悻悻归还到左上首:“老老小小百来号人都得穿衣吃饭……”

“我的牡丹。”

燕大当家据理力争:“那都快被晒死了!”

洛督军慢条斯理地用竹签又挑起一片西瓜:“死了也是我的。”

“那我呢?”英气勃发的俊挺面容冷不丁凑过来,灿如星辰的眼瞳看起来比平日更真切,里头似倒映了银河,亮晶晶的笑意让人挪不开眼。

洛云放落下手,眼波镇静,波澜不惊:“滚。”

“别呀……”外头的侍从眼看就要闯进来捉人,他靠得更近,死皮赖脸地去牵他的衣袖,好声好气劝解,“咱们谈正事。”

第四章

谈起正事,他终于变了神色,眸光一闪,顷刻再无半点嬉笑玩闹。

燕啸回身退回花厅另一头的高背扶手椅上,与洛云放相对而坐。取过茶几上的茶盅,低头浅啜一口,语气肃然,暗含三分挑衅:“洛督军有没有兴趣,咱们两家再合作一把大的?”

那是要有多大?把屏州境内的所有匪寨一并剿灭?将三山五岳十八洞三十六路义军尽数收归所有?还是说,想要官府插手,弄个西北绿林盟主的宝座坐坐?所谓江湖草莽,气势再豪放,行事再蛮横,终究不过乌合之众,跳脱不了桎梏,摆脱不了出身,格局狭小,眼皮子低浅。

洛云放沉吟不语,一心一意用竹签戳碟子里的西瓜。

“我知道你瞧不上屏州这一亩三分地。”燕啸放下茶盅,身躯后仰,惬意地靠上椅背:“龙吟山我也不稀罕。要干咱就干一票大。”

他笑吟吟对上他清冷无绪的眼:“西北王,洛大人可觉得还好?”

岂止是还好,简直天方夜谭。没了护国公府的军权压制,青、灵二州又相继为蛮族所夺,当初繁华一时的西北六州,如今唯剩其四,且早已分崩离析。最繁盛的梧州乃太祖龙兴之地,皇家建庙立碑年年祭祀,守卫之严不下京都,督军乃是天子心腹顾重玖,旁人休想染指。栖州、蓟州虽小,然矿藏极丰,主事权几经变迁,历任督军背后无不有世家撑腰。屏州最贫最弱,又时刻有蛮族掠夺侵占之忧,他人避之唯恐不及,方给了他洛云放可趁之机。然而,若非仗着洛家嫡枝子弟的名号,这屏州他亦踏不进来半步。小小边陲方寸之地,尚且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眼前这山匪却大大咧咧提“西北王”,当年护国公府手握天下兵马如日中天之时,那也只是人们背地里偷偷议论时的称呼,从没有人敢当面道出。如今这处境,大梁军马蜷缩内陆,连武王关的边都摸不着,再提“西北王”,真真痴人说梦。他是忘了,那日啸然寨箭塔门楼之下,重重箭雨中,自己是如何哭爹喊娘狼狈奔逃的样子了。

再不打算同他废话,洛云放招手唤来门外的侍从:“送客。”

“我一来就跟你提这个,洛督军自然不肯信我。”燕啸稳稳坐在椅上,见他起身要走,唇角上勾,笑得越发从容,“不过,洛大人甘愿放着京城里金窝银山的大好福分不享,千里迢迢跑来这鸟不拉屎的边城,当真是想让云澜跟着你一起吹一辈子风沙啃一辈子黄土?哎呀,我刚才来的时候,大街小巷里还传着洛督军是天上谪仙下凡降世的话,现下看来,还真是……神仙的心思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样。”

夜风吹送,后院内童子清脆的背诵声隐隐约约,花园内的栀子花开到荼蘼,香甜的气味丝丝缕缕掺杂进微凉的风里。门前的牡丹奄奄一息,干枯泛黄的枝叶无精打采,投在地上的阴影被月光拉长,斑驳森然,沿着台阶蜿蜒而上,被高高的门槛隔阻,静静匍匐于地。

“你什么意思?”挥开已经跨进门来的侍从,洛云放冷冷盯着他笑容灿烂的脸,眼中目光晦暗深沉。

身形健硕的男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如山亭岳峙,端稳如钟。他缓缓摩挲着手中光洁水滑的茶盅,一双眼晶亮璀璨,音调亦是平稳,沙哑中带几分柔润蛊惑:“我就是好奇,你怎么不念书了。”

满京城都知道洛家人会念书,状元探花凑在一个屋里能开三桌马吊凑四桌牌九。往他家里丢块砖头,砸中十个,里头能有九个进士,还有一个再不济也得是举人。读书人之于洛家,简直比中秋节过后满大街还未来得及售出的月饼还不值钱。祖祖辈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洛云放却弃文从武,洛家人里,他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光这一条,就挺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根据京中传来的消息,洛大公子请武师教授武艺是在武王关失守,青、灵二州为蛮族占据之后。

“在五城兵马司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跑来屏州了?”掀开盖碗,用碗沿将漂浮于上的茶末轻轻撇去。端着茶盅悠然品茗的男人,举止如行云似流水,压根不似一个在深山风尘中奔逃流窜的匪寇所能拥有。如斯骄矜镇静不疾不徐的言谈模样,反更像京中大族里锦衣玉食悉心栽培大的世家少爷。

“大当家消息灵通,洛某佩服。”一言带过他挑起的话题,洛云放学着他的模样低头喝茶。低垂的视线顺着清澈的茶汤微微上抬,不动声色地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山匪。

洛家人从文的事、他少时弃文从武的事、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事,只要稍加留心都不难打听。可一个远在边城外的草莽能这么快就从京中探得这些,就不得不让人心生戒备。

一身粗布短打的燕啸不躲不闪,静静坐在那头,任由他的视线来回梭巡,仿佛毫无半点可疑之处,一如他那在西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身世。

啸然寨现任当家燕啸是已故老当家叶斗天从路边捡来的。

护国公燕家忠义盖世,尤为绿林所敬重。护国公府因里通外族,蓄谋造反被问罪,大梁天子震怒,抄其家,灭其族,一门老幼悉数问斩,无一幸免。京中由此不闻燕声,朝堂上更无人再敢提及。而民间不然,尤其江湖之中,护国公府蒙冤一说屡禁不绝,更有大胆宵小自称燕家后人行走江湖,一时雍磊无数,引来众人竞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十匪九燕”之说。

叶斗天因与这捡来的孤儿投缘,故而将其收为义子,顺绿林风气,为其取名燕啸。燕啸由此便成了啸然寨少当家。叶斗天亡故,燕啸顺理成章继承其位。再简单不过的身世来历,让人挑不出来半点错。

唯一叫人诟病,自燕啸当家后,啸然寨的势头便不似叶斗天在世时那般猛烈。燕啸这人行事乖张,口没遮拦,一张嘴活活能把人气死,论及热闹,叶斗天盛年之时也拍马赶不上他。但有心人仔细探究便不难发现,这些年啸然寨甚少有与人争地夺利之事,隐隐然呈现一派内敛自守之态。啸然寨没落了,只剩一个花架子的说法不胫而走。因此,官兵上龙吟山剿匪的消息才散开,就能引来这么多妄图浑水摸鱼的。

呵,那些人怕是死到临头都想不到,浑水摸鱼不成,反被人狠狠捞了一把。

想起自己初到屏州时,这位不请自来,三更半夜爬墙摸进他卧房的客人,彼时他也是这样一幅故弄玄虚又侃侃而谈的江湖骗子模样,当时,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了……眯起眼,洛云放看向燕啸的视线愈犀利。燕啸落落大方任他觑看,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晒作古铜色的胸膛,语气再加三分赤诚两分熟稔:“好看吗?我也觉得好看。”

若有所思地拿手摸着脸,燕大当家话语间依稀浮现几丝忧愁:“咱有一句说一句,不带半点糊弄人的,我每天一早照镜子都要格外当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美死。”

“咳咳……”心口一窒,洛大人被喝进口的茶水呛到了喉咙,赶忙扭过头捂嘴拼命咳嗽。

这话你也能说出口!怎么就不怕闪了舌头活活把你憋死!

“咳……燕当家宽心,不至于……”美死不至于,你没被自己丑哭就是万幸。

他原就皮肤白皙,一通咳嗽,眼下四周便泛上一圈嫣红,衬着如玉面容,无端端平添几分媚色。燕啸的目光久久落在他湿润泛红的眼角,洛家人都生得好看,生下的女儿历来皆是倾城之色,些许年月不见,连洛家的男人也越发长得妖孽。

深深再端详一眼他幽邃无波的眼瞳,寥寥几次见面,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位洛家大公子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八面不动的冷漠面孔,一应喜怒哀乐竟是半分不显,可谓心机深沉。这样的人,放着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五城兵马司不待,主动请缨跑来屏州,不是实在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便是另有一番图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洛家人的胃口一贯大得很,从来就没有不藏半点野心的。

“我说想要西北不是空话。梧州、栖州、蓟州虽好,咱使上吃奶的劲也插不进去手。屏州穷,一没矿,二种不出庄稼,想要在屏州干一番事业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他有意拖长了话尾卖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得灵动,直到洛云放森冷阴沉的眸光定定钉上他的脸,方才一字一字慢慢出口,“西北地广,岂止于屏州?洛大人,太祖皇帝时候的西北,是要一路往北,直到武王关的。”

屏州往北有灵州,出了灵州是青州,青州以西高高矗立一道武王关。二十年前,护国公燕家被抄家灭族,武王关自此再难挡蛮夷铁骑,由是,青、灵两州相继失守。武王关外十六州,自古皆是蛮夷之地。蛮族各部亦是庞杂,风俗、习性大相径庭,大大小小的部落族群鼎盛时不下数十之数,他们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可彼此又互有猜忌,平素时有相互侵袭征战之事。其中九戎一族最为强盛,兵强马壮,战风彪悍,当年正是九戎铁骑冲破武王关,将大梁天子撵得抱头鼠窜。青、灵两州也为九戎所占。

然八年前,九戎老首领溘然病逝,遗下年幼的独子难以服众。由此,当年为九戎武力压服的关外各部再度蠢蠢欲动,直至撕破脸兵戎相见。老首领留下的孤儿寡母自保尚且艰难,更无心力搭理其他。于是青、灵二州便显得尴尬,大梁不敢伸手,九戎无心治理,风雨飘摇了几年,直到如今,便宜了一干绿林匪寇和关外强蛮,几番争抢掠夺后,州中诸城已然荒芜。

可再荒,这也是地呀……但凡有立足之地,方有壮大图谋之说。

洛云放眼中陡然一亮,燕啸会意一笑,曲起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如何?这一票可值得出手,洛大人?”

第五章

大梁元启八年初秋,屏州城外的秋风今年到得分外早,龙吟山中霜林尽染落木萧萧。啸然寨众人隐在满山红叶里,看着一队人马匆匆出了城门,一路往西北而去。

马蹄声动,为首之人一袭黑衣劲装,身负箭囊,腰悬长剑。纵马奔驰间,他似有所察,举目遥遥往山腰处侧瞟一眼,一张刚毅端方的面孔恰好映入眼帘,赫然便是洛督军手下第一心腹钟越。他扭身反手,弯弓搭箭,“铮——”破风之声响起,一枝穿云箭擦着田师爷的耳朵边,深深扎进他背后树干,雪白的箭羽颤动不止。

“我艹!”小老道吓了一大跳,火烧屁股般原地蹦起三丈高,果断揪紧燕啸的衣袖,一缩脑袋,把自己整个藏到他身后。

钟越一行渐行渐远,转瞬间只在路尽头化作寥寥几个黑点。

田师爷惊魂未定,抖着手从枝头摘下几片叶子,揉碎了填进烟枪里,“动作挺快。闻到腥味儿的苍蝇也不见得有这么快。”

燕啸目视西北方,直到那几个模糊的黑点彻底不见,方收回视线:“他是真的着急。”

都说护国公燕家行伍出身,做事雷厉风行。其实,一旦触及自身,姓洛的跑得比谁都快。

田师爷想了想,扭过头不做声:“哼。”

燕啸愉悦地扯了扯嘴角:“回去吧,人都走了。以后日子还长得很。”

西北四州他们伸不开拳脚,眼下想要在西北站住脚干出一番事业,就必须把武王关攥在手里,然后才能再图谋别的,西北的军权、洛家的家主之位,甚至目前压根不能说出口的……

当年的太祖皇帝与燕家第一代护国公就是依仗着武王关,继而才问鼎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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