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要他送来的奇珍异宝、珍稀异兽,他也不要他送来的刀枪剑戟、鞭索斧钺,他曾经写信问他想要什么。
那封信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得到回信。
他说他要他活的长长久久,而后登上那个九五之尊之位。
因着这一封信,前所未有的野心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从前只为自保经营的势力开始不断的膨胀,其中的苦楚不知道受了多少,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每一次深陷梦境的时候,他都会梦到八岁的那个夏天,他被绝望攫取时,那个俯下身印在他嘴上的火热的唇。
而后苦涩的甘霖渡入唇瓣,他再一次活了过来,却发现,那不过是药汁。
然后他开始频繁的做梦。
一开始只是冰凉的湖水,求救无门的绝望,度过来的气息和薄荷味的口水,而后不知何时起,梦境的颜色变得绮丽多姿,他梦见他的小小孩童终于长大,单薄的胸膛,青涩的反应,稚嫩的迎合……
当醒来时,周玦仿佛还在梦境里不曾离去。
但是那个梦境吓到了他。
他觉得自己很恶心,居然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起了这种心思,这简直是一种亵渎。
可是与自己的思想相反的,则是日复一日变得越来越火热的梦境,这让他既害怕又抗拒,所以在容徵第一次写信让他回京的时候,他选择了拒绝。
这里固然有在外经营势力更加容易,兵权更容易掌握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他害怕看到那个人,害怕自己不堪的心思被他窥破,害怕那人的眼睛里浮现出厌恶……那将是他所承受不起之重。
这样逆伦的感情随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而逐渐加深,他看着他送过来的各种粮食物资兵器和人才,他看着他的笔锋从软弱到露出锋芒,他看着他的语气从开始时的熟悉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既觉得心疼,又停滞于回京的脚步。
终于,又三年过去,四龙争锋,老龙病逝,他终于有了机会……回去争夺那个皇位,回去看看他。
他最爱的那个人。
周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盔,冰冷的盔甲下是他藏不住的火热的那颗心。
京城的城墙转瞬即到,只不过,此时的城墙之上满是士兵弓箭,护城河的流水湍湍疾驰,周玦看着那高达大城墙,举起执着长戟的右臂,“杀!”
“杀!”背后的将士一齐喊道。
无边的杀气蔓延,城墙上的士兵吓白了脸。
而容徵坐在整座京城的最高处,看着远方罗列的士兵,看着阵列最前方的那个人,缓缓露出笑容。
这场战争打的太过容易,不过短短三天,京城宣告告破,帝五子周玦正式入主京城,所有反抗势力血流成河,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等等更是满门抄斩,而他的四个哥哥,更是投入天牢,静待处决。
这一日正是皇帝停灵的第七日,周玦直接代替了其他儿子的位置为先帝扶了灵柩,抬了棺*。
血的教训之下,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眼中残暴不仁的篡位者名正言顺的成了王朝新一任的继承者。
五月初五,上上吉位,宜乔迁、移土、易位。
周玦正式登基,成为大周朝新一任的帝王,史称,周武帝。
同时,年仅十五岁,还未及冠的容相之子、国师之徒容徵成为王朝新一任的国师,赐居摘星楼。
而摘星楼,还未建成。
第28章:龙涎草(八)
容徵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寝殿,周玦已经跨步而入,正在门口等着他,看着他迟迟不进的身影,“怎么不进来?”
容徵忍耐的看了那寝殿的匾额一眼,又看了一眼,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道,“皇上,如果微臣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皇上的寝殿?”
周玦眼里闪烁了一下,才哈哈笑着说道,“没错,孤许久未曾见你,想和你抵足而眠。”
容徵:……
“皇上,这于理不合,还请放微臣回观星阁,臣在那里睡也可以。”
周玦皱了皱眉,“观星阁苦寒,孤知你放心不下诸匀国师,但是诸匀国师已经辞归而去,那里已然被封禁,你再回去,也是没有人的。”
周玦说道诸匀国师,心里仍然有些膈应,有些事情不去计较,不代表不存在,当初他出生的时候,如若不是诸匀国师的批命,他后来也不至于被父皇厌弃至此,六亲孤命,克父克母克亲克子,还有血光之灾,虽然这些最后都应验了,父皇死去,母妃疯癫而亡,四个哥哥也尽数死于他手,但是如果没有那个批命,他真的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么?
未必吧。
就连他额头的异纹,如今也变成了祥瑞的存在,百年之后,史官的记载也会是帝五子玦生有异象,额有龙纹,天命所授,名至实归。
至于那些过去的歧视和鄙夷,就像是春日的薄雪,太阳一出现,就快速的消融不见。
不过如今诸匀国师是容徵的师父,容徵与诸匀国师相处了足足十二年,他知道容徵心里对诸匀多有濡慕,如果重惩诸匀国师……他不确定容徵会是什么想法,所以在诸匀国师自动请辞的时候,他也痛快的准了。
不过观星楼是诸匀国师的故居,周玦不想他的国师继续住他父皇的国师的地方,所以他准备给他的国师建一个更高的楼,取名就叫‘摘星楼’,比观星阁岂不是霸气百倍?
而摘星楼眼下还未建成……正好可以和他的小国师培养培养感情。
“皇上,还请给微臣随便一个寝殿就好,摘星楼未建成之前也可以放微臣出宫,微臣已有十二载未曾归家,还请皇上给个恩典。”
周玦:……
这剧本不对啊!
说好的抵足而眠呢?许久未曾见面的友人不都是这么干的么?国师大人你难道就不想孤吗?孤都想死你了!
容徵看着瞬间可怜巴巴一脸被抛弃表情的周玦……皇上,这画风,是不是哪里不对?
容徵有些楞,而周玦却是一把把容徵拉进了殿内,“国师,这几年未见,孤还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惦念孤,也不关心孤这么多年是如何过的吗?”
容徵怔愣之间就被拉进了殿里,而几乎转眼间两人就坐在桌边,桌上还有着未开封的酒坛和佐酒小菜,两人份的杯碟碗筷,显然周玦并不是心血来潮。
其实容徵也是心里矛盾不已,周玦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五年前那个小孩子的形象,倔强、孤僻、安静而惹人怜惜,他帮助他,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金龙大人,在相处之中,周玦的机敏和察言观色也让他不自觉的欣赏和怜惜,人们对于弱者的偏爱千百年来从未改变过,容徵也是如此,他总想着能让这个孩子更好过一点,再好过一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到什么地步。
而他现在看见了。
周玦已经不是五年前瘦瘦小小的模样,他高大、英俊、潇洒不凡,帝王心术运用的熟练无比,他看着大臣们被他一个大棒一个甜枣的尽数收拢,他看着国家短短时间就交接完毕有条不紊,他看着他万民顺服九五之尊……心里除了骄傲之外,不是不难过的。
那种全然的陌生,让他若有所失,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他的帮扶才能安稳度日的落难皇子,而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他已经不是曾经的小玦,而是皇帝。
他自称‘孤’。
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他想着,也许自己之后也应该收拢自己泛滥的心思,他的任务已经完成,金龙已然归位,那么以后只要认认真真的做好国师就可以了,不要去肖想什么儿时的情谊,帝王多疑,他可不想被误会挟恩以报。
所以在面对的帝王的邀请时,他选择了拒绝,抵足而眠这种事,在皇帝宠爱你的时候是荣耀,在皇帝厌弃你的时候就是大不敬,他不想自己的身上多一条把柄。
可是没想到周玦居然把他拉了进来。
容徵的心里有些复杂,也许周玦并不是……那么无情。
不过该拒绝的还是要拒绝的。
推拒着皇上递过来的酒杯,容徵道,“皇上,微臣自幼习命策之术,喝不得酒。”
周玦当然知道容徵喝不得酒,其实不是喝不得,而是命策中学习天策之后,身体会逐渐变得纯然无暇,就连吃食都只吃素食,酒的味道太呛,而且身体没有抵抗力,几乎一杯倒。
不过周玦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所以自然劝阻起来,容徵推拒不得,最终只能喝了一小杯。
微微抿了一口,容徵的眼神带了一抹亮色,没想到并不是那些呛辣的米酒,而是微微带了果香的清爽味道,几乎闻不到酒味。
容徵很满意,于是在周玦的劝酒下又喝了一杯。
两杯之后,周玦看着他的国师大人眼神迷离,最终趴在了桌子上不动了。
“国师?国师?”
容徵一动不动。
周玦拍了拍手掌,命人将东西撤下去,这才抱起容徵,进了汤池。
流着鼻血将某人洗漱一遍之后,周玦简直全身都要冒火了,但是看着一脸安然之色的小国师……周玦还是默默的忍了,他不想失去他唯一在乎的人。
两个人安置在床榻之上,周玦对着容徵的侧脸,开始絮絮叨叨他这些年的经历,什么被欺负啦,想到他啦,喜欢他的包子脸啦,梦到他给他偷兵书啦……
说到一半,听到容徵的鼾声,周玦一顿,看着容徵的侧脸微微出神。
这就是他的国师啊。
他微微凑上前去,在那微粉的唇瓣上烙了一吻,唇齿间的薄荷味道清爽宜人,周玦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容徵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周玦轻轻笑了笑,把他的国师拉进了怀里。
蜡烛熄了,两个人纠缠在月光里,睡得一脸安然。
第29章:龙涎草(九)
如果你的身边随时随地跟着一条大尾巴龙,而且这条大尾巴龙还是皇上,并且你是他的国师,应该怎么办?
容徵看着简直都要挂在他身上的某条龙,简直无!力!吐!槽!
金龙大人你是真龙天子啊喂,来点高冷范好咩,别这么死皮赖脸的,影响形象啊!
可是周玦已经下定决心,坚定的执行着死缠烂打这一原则,将对付北戎人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原则完全的应用在容徵身上,简直让他烦不胜烦。
容徵这一刻无比后悔他为什么要教周玦毛爷爷的十六字游击战精髓,万万没想到,这坑居然挖到了他自己的身上,简直无语凝噎。
可是他只是个国师,而面对的却是皇上,再怎么逃也逃不开啊。
“皇上,微臣还有要事。”容徵忍耐的看着在他面前批奏折的某人,他明明已经躲到观星阁的顶楼上了,周玦为什么要跟过来?
“什么要事?观星吗?没关系,国师自去观星便是,孤在这里批阅奏折。”
容徵深吸一口气,忍耐,忍耐,“皇上,这里光线不好,来往也不便,不如去乾清殿批阅?”
周玦眨眨眼,“国师想要随孤去乾清殿观星么?”
“不。”
“那孤便在这里批阅奏折。”
容徵森森的看着完全诠释了‘有权,任性’四字真谛的周玦,咬了咬牙,转头就要离开。
周玦有些慌,难道容徵真的生气了?“国师你到哪里去?”
容徵冷哼,“如、厕!”
周玦尴尬脸,容徵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自从那天和周玦抵足而眠之后,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不说第二天早上起来高冷男神一秒变哈士奇的即视感,先说那连体人一样赶也赶不走的厚脸皮精神就是非同一般人所能掌握的,无论他或委婉或强硬的拒绝多少次都始终如一的某人真、是、够、了!
容徵拽了拽身上某人新做的国师服,十分不爽。
不再是风度翩翩的白色,而是换成了月白的淡蓝色,颜色什么的倒无所谓,但是谁能告诉他,那袖口袍角上绣的凤凰是怎么回事?
当他是瞎子看不到吗?
最可恶的是,为了让他穿这套衣服,周玦居然把他以前穿惯的衣服都、烧、了!简直蛇精病啊!
以前没看出周玦有这毛病啊,难道是基因突变了?对了以前的历史中不是也有这种事吗,据说某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各种励精图治,等到人到晚年的时候就各种昏聩暴君,不过人家好歹还撑到了晚年,周玦你这是未老先衰了吗?
你就算未老先衰也先去折腾国家啊,光在这里折腾他个什么劲?
容徵气冲冲的走掉,周玦在室内长出了一口气。
司徒不是说追媳妇就要厚脸皮么?不过这厚脸皮怎么看起来不怎么管用?
但是任凭容徵怎么拒绝,周玦还是我行我素,就在两人一追一逃之中,摘星楼终于建成。
摘星楼位于皇宫的西北角,选址为国师容徵亲自督办,整座建筑高六十六层,精致华美,和整座皇宫的粗犷风格不太相符,却别有一番风味,那是容徵根据自己的记忆稍稍改动而成的。
而之所以选择西北角的原因……这里离乾清殿最远他会乱说?
而周玦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容徵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就开开心心的住进了摘星楼。
虽然这名字有些不太对,但是建筑他还是很喜欢哒~
然而这开心还不过一天,当晚上看到周玦也在自己的寝殿里的时候,容徵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
周玦呲牙露出一抹笑容,“国师,孤近日总是梦魇,听说国师具有无上法力,万邪不侵,孤特来沾沾国师的气运。”
容徵对这个理由简直无力吐槽,“皇上乃是真龙天子,邪魔莫扰,放心,微臣为您开一点安神药汤就可。”
“可是安神药汤孤已经喝过了,不起作用呀。”
容徵狐疑的看着周玦,那纯澈无邪的眼神,无疑昭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周、玦、在、说、谎!
可是周玦就算说谎又怎样呢?人家有说谎的资本,而他也……不敢戳穿。
容徵叹了口气,忽然什么也不想说,其实他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想。
容徵忍耐的抿住唇角,侧过身,给周玦让了位置。
周玦先前还奇怪容徵怎么变了态度,但是当看到容徵的表情的时候,却不自禁一怔。
他是想要容徵快乐的,他想要给他他所能给的一切,但是为什么现在……容徵的表情这么难过。
周玦忽然有些却步。
“皇上,就寝吧。”容徵背过身,“汤池就在隔壁。”
周玦看不到容徵的表情,但是凭想象也能知道,容徵此时的表情必然不是快乐,周玦看着自己抱着的被子,突兀的将之放置在地上。
“没关系,你睡吧,孤……睡在你旁边。”
容徵有些疑惑,不是旁边吗?怎么不见人?
等到转过身才发现,周玦居然睡了地板。
容徵一惊,“皇上,地上凉,你还是睡在榻上吧。”
说着就下地想要帮助周玦收拾,却被周玦压住了手,“没关系的,这在北边别说睡地上,就是没有被褥也是常事,孤早已经习惯了,你不用担心。”
容徵愣了一下,继续使劲的拽被褥,但是周玦的力气也不知道怎么长得,比他要大得多,任凭容徵怎么扯也没扯动,如果用内力这被褥也不用要了。
容徵深吸口气,看着突然变得矫情无比的周玦,怒气冲冲的道,“要来睡的是你,说不睡的又是你,你要是不睡在榻上就回你的乾清殿,别上我这摘星楼来,你以为自己身体多么棒多么好么?等你老了以后一身的病痛可不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