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笔直走廊通明敞亮,一直通往大厅。黄白色灯光打得柔和,照亮所有角落又不刺眼。像一间医院,又像高级宾馆,许多戴口罩穿白大褂的男人在办公室与各个房间之间进出,以常年不变的固定方式和路线行走着,忙碌着,也不理会他们。办公室铺浅灰色绒毯,楼道里是方形暗色地砖,低调稳重。
他们见到在此迎候多时的人。一个瘦高个儿穿风衣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走来,一路对楚公子爽快张开双臂:“小晗,也好久不见,请你一趟不容易!终于来了啊!”
“陈总。”楚晗淡淡一笑,伸出右手。
对面人显然想来个久别重逢热情洋溢的拥抱,而且脸直接凑过来,来个法式贴面!
楚晗可没给对方玩儿贴面的机会,右手就是悄悄推拒凑过来的胸膛,没让对方抱到。
陈焕天生就笑模样,习惯了楚晗的冷淡,毫不介意,又与房三儿握手,双目发光:“这位就是小房先生?你好你好啊。”
房三爷没防备这人路数,直接被贴面了。他随即也就明白了,眼皮一挑,冷笑道:“你摸老子腰和屁股干什么?好摸吗?你好这个啊?”
陈总脸上一窘,忙掩饰说哪有啊!
房三儿故意损对方,知道姓陈的囫囵一把摸他腰胯是探他有没有带家伙。小千岁出门,身上不带任何武器。楚晗背包里也就两块破木板子。
陈焕近看细看起来,年纪也不轻了,眉心两道竖纹夹得特紧,一看也是个爱操心的劳碌命、男婆婆。但这人身材保持极好,紫色紧身衬衫下面暴露胸腹的肌肉线条,肤色麦黄,小臂扎实,年轻时就是练家子。这人以前跟刘雪城他们一个系统的,基本扮演的就是刘队长和老七老八这类角色,时刻卖命在第一线出生入死,基层出来很厉害的一员干将。他跟楚珣年纪差不多。混到这岁数竟然还没残废、没烈士、没犯过政治错误,基本都混到位高权重,把持各个部门。
陈总说,既然今天来了房小朋友这位客人,得好好招待,于是亲自带他们参观二层三层的办公区会议室实验室。这人热情地一一指点,演示,这个实验室是探测研究人脑的特异进化功能,那个实验室是测试人体声纳系统与其他生物的交流能力,等等。
三层有一大片区域是鸽蛋式小公寓,类似宾馆房间。每个房间门口挂着门牌以及住户资料,但是没什么人进出,只看得到戴口罩的白大褂进行专人服务,送药送饭,打扫卫生。走廊里灯光略暗,安静,偶尔有一声不太和谐的歌声或者喊叫,然后又是死一片的寂静。只从白大褂推过走廊的餐车和医药车看得出来,这里面住着不少人呢。
陈焕轻描淡写一解释,这楼里住的都是研究所的实验人物。有些是咱们特意请来的能人异士,更多的是从小就住这儿的咱501所“子弟兵”,住下来习惯这里,就不愿意离开了。
“觉得我们这儿怎么样?”陈焕豪气一挥手,看房三爷表情。
房三儿双手插兜:“这么多人服侍着,不错,但是出入不太自由。”
陈焕笑道:“自由不自由其实是相对的。这儿各种设施服务都齐备。旁边那几个楼,只要你想得出来你需要什么,想玩儿什么搞什么,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
楚晗突然笑出声,笑盈盈看向东张西望很好奇的房千岁:“嗳,你想不想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房三儿些微惊讶:“……你小时候住这儿?”
楚晗笑说:“是啊,断断续续住了好几年。每天早上有专车司机送我进城上学。”
陈焕打岔道:“小晗有专门房间,不会和这些普通人在一起……”
楚晗期待地看向某人:“去看看么?”
陈焕反而脸色犹豫发僵,忙说:“小晗,你不是给我们立规矩吗……不许任何人进你的房子……”
楚晗一脸轻松:“有什么的?好多年没再去住了。我就想带我朋友去看看。”
楚晗昔日住处,在“实验体住宅区”的尽头,穿过一道天桥走廊,单独一块区域。房子竟然还是二室一厅,设施应有尽有,摆配各种电子仪器与健身医疗器材。窗台上的盆栽碧绿舒展,即使楚晗早不住这儿了,有人按照他的意思,每周过来给植物浇水。
房三爷进房间看了几眼,就愣在当场,眉宇间曝露从未有过的震动、严肃。
他才刚刚造访楚公子现在的家,知道楚晗是什么风格路数。这个神秘房间,与楚晗的家几乎一模一样,是个奇特的复制品。更确切的说,是那个最初的“雏形”,一定是这样的。这里的一切都小一号尺寸,床,衣柜,书桌,书架,客厅沙发,茶几,电视,都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浴室里那个浴缸的形状材质……所有的东西,显然是给一个身量未成型的少年专门配置订做的。这就是楚晗最初的家,墙色苍白,家具线条简练,没有多余装饰物。桌上和柜子里许多的书。沙发是很气质的灰色,卧室床品一水儿纯黑。衣柜里楚小同学曾经穿过的衣服,基本上只有白米灰黑几色……
房三爷收回视线,重新看楚晗,突然伸出手,手掌罩在楚晗头上,快速揉了揉他的头发。楚晗被揉了没躲开。他头发也是柔软卷毛,遗传他爸。
陈焕一开始跟在后面,后来表情有些尴尬,默默溜出去,在外面等。
楚晗连忙跟房千岁解释:“你别误会啊,他们对我特好,那时候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跟我说。陈总更是,对我关爱有加,有求必应得!你别以为我受谁虐待了,不会。”
房三儿还是脸色一沉到底,嘴角冷阖,下意识拉住他手握紧。
楚晗却心情极好,对某人勾勾手。他迅速用墙上的视屏点餐。屏幕上一堆冗长的英文药品单词,房三爷显然一个都不认识。
一名彬彬有礼的男护士敲门进来,送上楚少爷点的一瓶药。
楚晗把药浆分成两杯,递给某人一杯:“一人一杯,这是你那份。”
液体黏稠而且黑咕隆咚的,墨鱼汁似的,一看就不会好吃。房三爷警觉,眉心瞬间拧出几分少年气:“什么玩意儿啊你就让我喝?金枪鱼胆还是大王乌贼墨汁?我才不要喝那个!”
楚晗爽快豪气地说:“反正喝不坏你,又不是强盗,绝对不害人的。一人一杯,你敢不敢喝?
“不敢喝直接认输,我一人喝两杯,你以后喊我千岁爷爷!”
楚晗的激将法即刻奏效。“我还怕你?”千岁小爷爷一掌抢过一杯黑暗料理,而且是从楚晗攥得很紧的手指缝里抠出来的,一滴液体都不给洒。
楚晗诡笑:“有种你给我一口闷,来!”
两人真是一口闷,面对面将浓热黏稠的黑料理一饮而尽。房三爷在饮料灌入喉咙的瞬间面色大变,整张脸憋红,眼珠子活脱脱地都绿了!
那一秒钟没有直接休克过去的,属于心脏功能比较坚强的人。小千岁喉结抽搐着奋力咽下一半,另一半死去活来就咽不下了。这人拼命捂嘴不愿认输,还是直接喷了,喷一地,地毯毁了。
楚晗一口咽掉杯里东西面不改色,像吞咽滋味甘美的饮料,然后有滋有味欣赏对方出糗,得逞后哈哈大笑。
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浑身上下都透出明亮色彩和生气,也会捉弄人和笑了。站在苍白的房间里,终于像个活人。
代价是小千岁的眼泪都被逼出来,快哭了!
这东西实在太苦、太苦了!是那种让人瞬间感到眼前没有光明了无生趣想要即刻与世永诀撒手人寰的苦涩。
房三儿跟谁打架恶斗受伤喷血都不流泪,这会儿鼻涕眼泪齐出,然后干脆赖唧唧地趴楚晗身上,彻底投降弯下腰疯狂咳嗽,黑色药汁从鼻子里呛出。楚晗大笑着反身抱住这可怜孩子,赶紧捋捋后脖子毛大力安抚,又擦又揉,哄了半天才把人哄乖了。
小房同学一脸“老子认栽”的可怜表情,眼睛通红带泪,特委屈:“快把我药死了,好歹告诉我,老子怎么死的?!这玩意儿是能吃的吗!”
楚晗坦白:“没什么,就是一种抑制精神抑郁的药物。提纯的黄连类药物辛苦程度大约50个单位。这个饮料,苦度是800单位。”
“我跟你说过的,我喝过的比咖啡还要苦很多倍的东西。”
……
楚晗搂着人安慰时,笑容发自内心的温存体贴。他本来就长得很好,脸型略长鼻梁高挺眉眼精致,眼睛眯弯能让人醉溺……房小千岁眼神凝在楚晗的唇型上,突然间惊艳,心里晃过念头,哪怕再给老子来十杯800加号苦到惨绝人寰的黑暗饮料,能换十个楚晗这样的笑容,他很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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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圈套
陈焕还热情地拉他们去吃饭,说,隔壁那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危楼,就是咱基地的大酒楼,八大菜系火锅烧烤各种地道小吃应有尽有,厨子是钓鱼台国宴的水准。
楚晗打断陈总的滔滔不绝天南海北,切入正题:“陈总,没那么多时间,就不去吃了。我和小房这趟过来,是想见那位澹台敬亭,麻烦您?”
“哦,哦……”陈焕连连点头:“是,是要谈那个人的事。”
陈总随即领他们去到二层,穿过走廊,进到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型实验室内。实验室外间是圆桌会议厅,他们坐下。里间看起来就是实验体沉睡的“病房”,几名白大褂娴熟地操作仪器,生命指示仪发出轻微的电波滴答声。
大屏幕上现出投影图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躺在实验床上,表皮带伤,身躯上用金属导线联接着各种仪器维持生命体征。那男的眉目英挺俊逸,一看确实就是地宫里发现的那位爷。只是美男华丽的官服帽靴都被扒掉了,要紧的部位哪哪都露出来,看起来跟现代常人也没多大区别了,扒了衣服就是个光溜身子。
楚晗自己倒没觉怎样,看习惯了。他端详那位澹台少侠满身贴片儿挂导线的样子,就好像在看他自己。以前他躺在实验床上被别人翻来覆去揉搓的时候,就跟这样差不多,也没什么体面和尊严……他悄悄看房三儿。房三爷眉头皱着,不错眼盯着大屏幕里的人。
陈老总还在唠叨一些废话,房三儿突然问:“这个人这样,到底醒了没有?”
陈焕说:“咳,你看到的是上午拍摄的片子,现在算是醒了,但是我们还要用这个人做一些实验,弄明白些事!”
房三儿问:“做什么实验?”
陈焕慢条斯理儿开始画大盘,在投影仪上放出大量图像资料。楚晗一听就明白陈总他们的心思。这意思是这样。这大约是最近二十年501所搞的最重要一个科研项目,就是研究人体细胞和血肉如何进行再造、复生、延续生命的可能性。这个突然出现的澹台敬亭,少说也有四百岁。这老家伙倘若能够起死回生,重新蹦起来,大部分人体正常功能恢复,那将是个震动科学界的奇迹大发现,整个团队都要立大功劳了没跑啊。
可是,陈总琢磨这个澹台的心思,与楚晗他们这些天琢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南辕北辙。
陈焕估摸是很想挖开这人脑子和身体构造看一看,怎么能活四百年还不挂掉?
而楚晗是绞尽脑汁在想,这人是在何种情形下出现在地宫隧道,还能不能顺利“交换”回去,再把承鹤给我们换回来,最后送房三儿回去另一个地方?楚晗全副心思都是替小千岁与沈公子着想。对于那些项目啊利益啊,他并不走心。
房三爷听一半就挺没礼貌地打断陈总,手指一捏扶手:“不行,不能做哪些实验,这人我要带走。”
陈焕挑眉,仍然笑着:“带走?小房啊,你开什么玩笑嘛——”
房三儿:“我开什么玩笑?”
陈焕嘴唇抖了几下,这次真没笑出来:“这是我们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嘛……再者,这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可能允许任何人随便把实验体带走?”
房三儿眯眼盯着对方:“这个人是谁发现的?
“难道是你啊。
“你是哪位,凭什么说允许不允许。”
……
楚晗都诧异房三爷会首先发难。
今天这一局,其实所有人都有备而来,各怀心思。楚晗满以为陈总要先下手为强率先提出要求条件。以他对陈焕的了解,这人想这么个由头特意请房千岁过来,绝不是免费开放501所旅游参观项目,不是让您白看。
陈总估摸也有多年,没碰见用这口气跟他聊天的人。圈子里有些跟他不对付甚至有过节的人,掰过手腕较量过的人。然而,越是部门里的人,见面说话都比较含蓄,互相争斗下黑手使绊子也都是背地里,谁当面这么不给好脸让人下不来台?
房三儿缓缓起身,盯着里间的实验室。
陈焕迅速也站起来,盯着房三儿。就只有楚公子还坐在位子上静观其变。
陈焕双手还在裤兜里,维持风度:“小房先生,看来……您今天过来,还是不准备与我们研究所合作?”
“跟你们合作?”房三儿看陈总的表情像看一出天方奇谭:“想让我和里面那些人一样,装成个白痴植物人样儿,躺上去让你捆了下手?”
陈焕解释:“小房先生,你想太复杂了。我们一直以来礼貌客气地邀请,只是希望您能协助研究。毕竟,您本身就是最好的延续生命的自然范本,我们需要了解……”
“你想了解什么?”房三儿露牙笑了,慢慢一舔嘴唇:“我说姓陈的,你找我这么多年,这些年想开我脑袋再把我剖膛破肚瞧瞧构造,也想很久了吧。”
陈总脸上笑容全部消失,脸皮发僵。
“抱歉,我可没有楚晗那么温顺听话。他能任凭你们怎么欺负他折腾他,还心甘情愿囚禁在这种地方……我永远都不会。”
房三爷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仿佛喉间还残留了那一口800单位的苦药,余味不尽。
楚晗:“……”
楚晗也听明白一些事。陈总和501所的人,这绝不是第一次找小房子,肯定是各方搜寻查找至少十几年。因此俩人一见面就不太对付。他们部门在各省都有独立单位,布控人员进行各方面的侦查,监控着许多像楚晗这样的功能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有房千岁这一号?楚晗自己就是登记在册的某一号。他出生二十多年来全部档案由局里一个保险柜专门存档。平时经常有人在他公司和住所附近跟随,保护他安全。他不能随便出国或者随意接触某些国家的人员,以防被人暗算绑架之类。
小房子既然道上报号“房千岁”,江湖传闻不少。估摸在二三十年前,有人发现这个男孩不会变老,过了半个多世纪仍然维持十八岁少年的容颜,就已经盯上了。以陈总身份不会亲自出面,而是派手下办事员侦查员出面。显然,小千岁以前一直不卖陈总面子,每一次都躲,神出鬼没,就是不露头。这次是某些缘故,或许就是因为楚晗,才会破天荒的应允,来这一趟……
房三儿这些日子因为与楚公子的交往,不断抛头露面,让别人摸到行踪,也是藏不住了。
如果这次仍请不动人,下回陈总恐怕就要派出行动队,来硬的了。
可是小房同学今天太不赏老陈的面子,根本没耐心听对方兜大圈子,浪费他时间;不仅合作的事情没的谈,张口直接要把澹台敬亭弄走。
陈焕倒退两步,挡住房三儿去路,眼瞟向楚晗。
楚晗赶紧起身做个和事老:“陈叔叔,我看这事暂缓再议吧。小房这人脾气大着,我弄不动他,您以为他能有我这么好说话?您有事甭求他,还是求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