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盯着刺目的液晶屏看了许久,在一片黑暗中,唯有眼前的屏幕发出淡淡的光,但即便这光再如何暗淡,也仍是刺痛了少年的瞳孔。
他写了什么?他怎么能这样玷辱一个死者?少年的双手微微发抖,长久的打字让他觉得手背上的筋脉微微发疼,双膝寒凉。妈妈就睡在不远处,但少年突然对叫醒对方感到恐怖和胆怯。
他都写了什么?他怎么能如此残忍?
少年猛地按下台式电脑的电源按钮,浑身无力地倒在椅子上。他以为自己在谴责之后会悔改,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大脑自动为他想出了后续,极其刺激而离奇的后续。
这个血腥的开头只是序幕,只是为了写一个男人报复另一个男人的序幕。因为死者的身份是:男一夜神的女朋友,在死亡的刺激之下,男一从温文儒雅变为丧心病狂,对凶手月轮展开了缜密而残酷的报复。
舒懿至今都记得那个结局,那是他写过的第一个悲剧结局。
“血无声无息地流淌,从额头蔓延至脖颈,又从脖颈遍布全身。月轮痛苦地喘息着,精神却亢奋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努力张开被对方用针线缝合的嘴,混淆的呜咽:‘完美。’”
“‘真是完美至极的计划。’冷酷无情,细致缜密,让行凶多年的他都大意入网,‘完美的杀手。’”
“因为撕扯,嘴上的伤口越扯越大,月轮却并不觉得痛苦,他的双眼炙热而复杂的注视对面一脸冰冷的男子,笑得更加疯狂,‘你知道吗,我越来喜欢你了。’”
喜欢到,即便被你一点点虐待致死也甘之如饴,丧心病狂地心甘情愿。
35、K(六)
“男子仿佛得知了月轮的想法,用镊子夹住缝在嘴上的线,狠狠一扯。”
“细小的伤口被拉到极致,形成尖锐的图案。月轮的泪水因为痛苦源源不断地流出,却仍旧浇不灭他心中燃烧不止的诡谲情绪。”
“男子的目光依旧冰冷,手下的动作却熟练无比,他准确地挑断对方的手筋,然后又简单粗暴地将刀迫近对方的双脚,割断跟腱。”
写过的文字即便时隔多年,依旧恍如在眼前,舒懿一边微微用左手叩击护栏,一边沉浸于写过的故事中:
“被缝住的嘴缓缓蠕动,这动作却只能让月轮吞下更多自己的鲜血,他筋疲力竭地看着对方,被困缚吊住的双手无力的下垂,双脚却毫无依托。他的身上满是美工刀割出的伤口,正缓缓地流着血,而在失血过多后,月轮开始觉得冷,冷而痛苦”
“对面的男子依旧缄默,只是默默转过身,开始脱掉手中的白色塑胶手套。穿着的防护围裙上溅满鲜血,让男子看起来有些狰狞,但这狰狞却在完美收鞘的黑色皮靴中和下,显出冷酷的美丽。”
“失血过多让月轮的嘴唇变得苍白,然而这苍白掩在艳红的鲜血之下,无端让人觉得生机勃勃。月轮的中指抽搐一下,越渐失焦的双眼却是死死凝视男子瘦削的背影。”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明明说话者呜咽不清,听话人却因为对对方太过熟悉而诡异地能听明白。”
“夜神仍旧是冷漠模样,头却终于恩赐般偏过少许,睥睨满身鲜血的将死之人。”
“‘你有没有……’”
回忆戛然而止,舒懿用左手狠狠按住骤然发疼的太阳穴,心里的耐心逐渐告罄。
他不肯出来,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来。
荒芜的风凄冷地吹在没有生机的死地上,越渐发暗发冷的天气让少年的后背骤然发凉。舒懿没有表情地放下左手,从兜里拿出一把小型美工刀,一边将刀片推出来,一边巡视下方。
然而四周仍是一片死寂,显然是没有人。
舒懿诡异地笑了一下。他从没有在身上动过刀,但他小时候经常会被玻璃或者其他东西割伤擦伤,这样的经历让他极其怕疼,然而在那段折磨时光的验证下舒懿才明白自己并不是怕疼,而只是怕疼痛降临之前的迟疑。
他并非怕痛,他甚至已经开始享受疼痛。如果疼痛已经变成不可避免的,甚至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除了忍耐或者享受,根本再无选择。
休养的七天中他的左臂间歇性地疼痛几次,每次的持续时间都极长,每次浑身汗水地从痛苦的泥沼艰难爬出后,舒懿都会强迫自己对疼痛这个概念重新定义,如今疼痛于他不单单只代表痛苦——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把它视为一种快乐,以便自己好过一些——在明白疼痛无法避免后,舒懿强迫自己开始喜欢痛苦。
这个过程说不上艰苦,当左臂开始疼痛时,舒懿的脑中就会自发的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那画面是如此美丽,以至于舒懿强迫自己的意识将疼痛和美划等号时一点都没有遇到阻力。
刀准确地停在右臂内侧,然后一点点向下划去,流出细长的红色液体,舒懿看着鲜血顺着指尖流到地面,突然被蛊惑般一点点后退,走进房门大开的屋子里。
鲜血像条导盲线,渐渐晕染在满是砂砾灰尘的地面,舒懿在屋内转了一圈,确定自己将所有的房子都画上指示线才停了下来。这间屋子共有三间房,一间是采光良好的正房,通过门连接较小的厢房,而在厢房隔壁的就是用来当做仓库的房间。这三件房子由一条细长走廊连接,彼此能够流通。舒懿此时就站在厢房里。
“奶奶曾经住在这里。”舒懿漠然冷笑。说道奶奶,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小时候,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神经病父亲自杀后,母亲自然不能带着他再住在这里,而所谓的奶奶也在那之后终于完全失去了联系。她这几年甚至都没来看过自己。
“冷血的一家人。”舒懿的目光从破旧的窗户望出去,凝视暗沉的天空,感觉右臂的血渐渐凝止后用左手压迫伤口的周围,导致鲜血再次流出,一滴滴淌到地上,“我就是留着这样血脉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男人最开始的称呼蓦地浮现在舒懿脑海,他冷酷地笑了笑,语气渐渐低沉,“你说的对,我就是那样的人。”
就是这样见死不救,麻木不仁的人,冷酷到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轻易抛弃,毫不惋惜。
“好无聊。”舒懿微微抬起头,语气变成颓丧,“干脆就这样去死好了。”
放弃一切。反正他从未真切的拥有过什么,即便拥有过,如今已经失去——他再也无法写作,更不想拖着这幅残疾的身躯去加重母亲的压力,死亡无疑能让他解脱,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本来没想死的。”舒懿缓缓将刀尖对准割开的伤口,“真的,我本来没想死的。死这种事情太虚假,太空茫,何况我要死的这么毫无意义……”但是除了死又能如何,从身体残疾的那一瞬开始,这场生命的狩猎他就已经输了大半,而男人的冷酷让他剩下的筹码也全部加之尽失。
“如果死后真的有地狱,如果……真的有就好了。”宁愿在地狱永受鬼煎熬,也不想在世间被人折磨,因为后者的手段如此高明,高明到即便将内心变成铜墙铁壁,也依旧能无孔不入地虐杀你至生死无门。
锋锐的刀伸进毫无知觉的肉里,然后向下,就在舒懿准备重复这个过程,一点点将伤口加深时,空寂的楼道里突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
拿着刀的左手顿时一怔,舒懿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大门的方向。一个男人满是泪水的匆匆冲了进来,拽过少年手中的刀具狠狠扔远,然后猛地抱住少年的身躯。
郑瀚将少年的头狠狠扣在自己的肩膀上,眼中的泪水却是无法止住。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即便面对悍匪也毫无惧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现恐惧,郑瀚的声音哽咽到模糊不清:“不要死,不要寻死。”
“你可以依靠我的,相信我,我会还你一个清白。身上的伤痛总会有痊愈的一天,心理的创伤也总会有愈合的一日,我会陪你等那一天,无论多远都会陪你等。只是不要再这样了,不要!”
大概是因为失血,舒懿觉得他的左手指尖开始泛凉,被对方死死勒住的脖子有些呼吸困难,皱了皱眉,舒懿低沉道,“松手。”
“不松。”平日连见到他都会脸红的人却是第一次态度强硬。
“我的右臂还在流血,你这样我无法包扎。”解释的语气有点无奈。
直到这时郑瀚才回过神,撕碎自己的衣服就开始给少年包扎,在伤口上方包扎用以止血后,郑瀚才终于才起头,正视少年的眼睛,“跟我去医院。”
他的语气太过严厉,让心态轻浮的舒懿笑出了声,“死不了,我出过比这还多的血时都没有死,怎么会因为流这么点血就挂掉?”
“你在自残,舒懿,”郑瀚第一次面对少年叫对方的名字,“你最需要的,是心理医生。”
36、N(一)
我诅咒神,一如我诅咒我自己。 ——题记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很好。”舒懿轻佻地笑着回答。
“你需要。”郑瀚的表情更加严肃,“舒懿,有童年阴影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我的爸爸,他……”想到往事,男孩的嗓音有些喑哑,“他在外出打工的时候出了意外,凶手至今仍在潜逃,我甚至都没见到他的尸体。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没了父亲之后只有母亲一个人做农活,她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知道自己不能就此消沉。在不知道的地方失去重要的人,这样的伤痛让小时候的我觉得生命太过脆弱,脆弱到一眨眼就会消失,但我不会因为生命脆弱就放弃活下去,那是傻瓜才会做的行为。我拼命学习,考上大学,甚至选择这个职业都是为了守护脆弱的生命,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受伤。”
“我会守护你的,一定会的。所以,不要再自残了。没有什么挫折是人无法克服的,也没有什么坎坷能让人臣服。不要向心中的软弱低头,绝对不要。”
面前的男孩表情严肃的絮絮叨叨,舒懿却只觉得自己越发想笑,最后他终于笑出了声,“忠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幅样子很像个老妈子。”
絮叨的话语猛然止住,郑瀚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年,却发现对方笑得更加天真烂漫。
“舒懿……”郑瀚有些不知所措,诺诺地叫对方名字却根本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能望着舒懿心里着急,就在他准备随意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果想去死就干脆一点。”
“头儿?!”听明白内容的郑瀚猛地向走进来于谦低呵,但后者却全然不在意,穿着深紫色风衣,笔直站在原地,“你那种伤口还不能致命,想要干脆利落的死就割断颈部大动脉,想死得痛苦缓慢就去割腕。”
“头儿!”头儿的话让郑瀚几乎吓傻了,不由得握拳,向着于谦大喊。
“你闭嘴。”于谦狠狠呵斥郑瀚一声,目光却是坦率又冷锐地望向舒懿,“自怨自艾算什么本事,你能想到以身为饵这种险招,就该有承担失败的觉悟,何况你并没有失败。”
听到对方最后的话语,舒懿骤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看到他了。”不想于谦接下来的话更加劲爆,“他就在对面的楼房里,从窗户里看着你所做的一切,虽然带着面具,但我知道他就是韩英野。”
“你以为他会现身?”于谦气得冷笑,“你是脑残吗?那么多小说白写了?”
“发生这种情况前你是不是应该跟我们说一声,好让我们有所准备。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杀人是犯法的,而犯人最终都会受到法律制裁,”于谦钝了一顿,“也只能受到法律制裁。”
于谦说完,面容突然柔和起来,声音却仍旧冷静沉着:“我的父亲在我七岁时候就殉职了。舒懿,你要明白这世界上不单单只有你一个人痛苦,每个人都会有痛苦的时候,但生命不全是由痛苦构成的。不能克服痛苦就去接受痛苦,但是不要以接受为借口去自残,那是在自欺欺人。”
“你也就只到这种程度而已,懦弱又害怕受伤就把自己蜷起来,扭曲自己原本的意志,最终变成不可抗力的奴隶。”于谦说完猝然转身,“真正的痛苦不是承受痛苦,而是将所承受的痛苦变为动力。”
“那是为被伤害的自己所做的最好回击。”
说完,于谦的身影就消失在舒懿的视线里,对方的脊背至始至终都挺得笔直,表情冷静沉稳,理智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舒懿忍不住笑了出来,瞥向郑瀚的目光满是笑意,“他总是这样?”
郑瀚不明白少年为何笑,但却仍是老实地点点头。
舒懿笑得更大声,蓦地伸出手摸摸郑瀚的头,让后者僵在原地,“你知道忠犬和傲娇在一起会怎么样吗?”
理解不能的郑瀚摇摇头。
舒懿又是笑,“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他们俩在一起,他有资格获得幸福。”
郑瀚不确定少年口中的他是不是指头儿,也不太明白什么忠犬和傲娇,所以他迷惑地望向少年,对方却只是神秘的一笑,转口道,“带我去医院。”
张翰的双眼猛地瞪大,在对方说完的瞬间就打横抱起了对方,也不管少年有没有被自己的突然动作吓到,就急匆匆地下楼,而在楼下,身穿深紫色风衣的于谦静默地站在一辆的士旁,看到他们来了才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郑瀚抱着少年坐进车里,又从车里将少年抱进病房。割开的伤口在缝合后缠上了绷带,正在白色的病床上自然放松。
少年的脸色有点白,目光在游移许久后停在郑瀚身上,深黑的瞳孔里满是清晰可见的脆弱。郑瀚被这样的少年打动,忍不住想出言留下来,然而头儿的动作比他更快,“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守夜。”
“可是……”郑瀚想要回旋,但头儿的表情异常冷静,“这是为了他好。”
郑瀚一下子就没了声音,黑至深邃的双眼不舍地黏在舒懿身上,目光满是缱绻。他忍了又忍,终是无法控制自己般走到少年身边,用右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颊。
少年没有回绝,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他,却不再只是冰冷。郑瀚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暖意。
他不在排斥他了,他的心终于因为自己而回温了!这样的认知让郑瀚因为太过惊喜而僵在原地,他的手微微放肆一些,向着少年的嘴唇移去,然而未等他得逞,头儿的冰冷的低呵就叫他回魂。
“郑瀚。”于谦只是叫郑瀚的名字,声音却压得极低,因为声音太低,听起来仿佛厚厚冰层下的寒水。
郑瀚猛地将手缩回来,但仍是舍不得收回目光,他的眼神搀着惶恐,却仍是期冀地凝望少年,希望少年说出些体己的话。
然而少年什么都没说,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盈盈看向他,却默然不语。
“我想留下来。”看着那样一双保持缄默的双眼,郑瀚突然觉得自己顿悟了。守护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比起静默地在一旁凝望,走过去牵起对方的手,然后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里才是最实用和安慰的方式。
他不想当默默无闻的骑士,他希望自己的王子幸福,而幸福——从来都需要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