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雨过后,云城的空气里充斥着湿润的泥土味。腥臭,厚重,还带着点清新的刺激,有生命在泥土中腐烂,又有生命在泥土中降临。
容匪睁开了眼睛,他先看到一面纯白的墙壁,接着看到自己平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他的视线往旁边移动,有个人正趴在他床边,他的头发很黑,两只手上的绷带还没拆,用一种很僵硬的姿势摆在床单上。
容匪往另一边看,单人床靠窗,窗外是蓝色的天,浮云如丝,风就是从这里吹进来的。
“你醒了?”
容匪听到柳卅的声音,坐了起来。从他坐着的地方能看到楼下种了些蔬果的小院。丝瓜和番茄都被雨打蔫了,沿马路的一棵山楂树疲态毕露,枝条断裂,叶片零落,饱满殷红的山楂果实砸了一地,铺满了整片树荫。
柳卅道:“小娥说,大家都觉得我活不了了,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
容匪揉了揉太阳穴,他摸到了绑在自己脑袋上的纱布,不悦地扯开,撕下来攥在手里。他冲柳卅发起脾气,质问道:“给我涂药了?你想害死我?我是天上的人怎么能用你们的药!”
柳卅拉长了衣袖伸手过来,又被容匪打开,他飞速扫了柳卅一眼,低下头用纱布擦自己的手。他的指甲缝里净是些黑泥,碎屑。
他道:“谁是小娥?”
柳卅说:“你见过的那个……”
他在容匪的床边坐下,容匪发现他的坐姿与往日有些不同,脊柱弯着,脖子却收紧了,看上去很随性又很拘谨。他手里在玩一把水果刀。
容匪喊了声他,示意他把水果刀给他。柳卅吊起眼角,没问缘由,将刀递给了容匪。
“你过来。”容匪说,他握着刀柄。水果刀很小,但也足够锋利,一刀下去,只要找对位置,力道精准,亦是能见血封喉的好刀。
柳卅坐过去些,他已经明白了容匪的意思,直接将脖子送到他了面前。容匪抡起胳膊,右手一闪,刀刃到了柳卅颈上,刀尖戳着他白皙的皮肤,他不动了,手僵在半空中。柳卅早已闭上了眼睛,兴许是觉得容匪下手有些太慢了,半睁开眼,问道:“你怎么回事?”
容匪反问他:“你又怎么回事?没见过才活命就想着送死的。”
柳卅抬眼对着他,道:“你救我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亲手要我的命吗?”
容匪用刀压着他的脖子,不知在等什么时机,柳卅却等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容匪的手往自己喉头划去。容匪脸色一变,起掌推开柳卅,柳卅还要去夺他手里的刀,容匪手腕一松,水果刀往床上掉,柳卅忙要去接,又被容匪打开。为了争这把刀两人竟坐着过起了招。数招下来,难分上下,刀挂在了床沿,柳卅欺身上前,左手按住容匪的肩膀,右手伸长了要去够那把刀,他脖子上血红的一道,像根极细的红线缠在他脖子上。容匪掀起身上的薄被,企图蒙住柳卅的脑袋,柳卅反应极快,两手抓着被子两个斜角将它完全撑开,整个人贴着被子压到床上,反将容匪盖了个严实。容匪用膝盖拱开他,翻身下床,再定睛寻到柳卅时,他已抓住了水果刀,义无反顾地一刀捅进自己脖子。
血珠飞舞,容匪脑中一片空白,待他自己反应过来,他人已到了柳卅跟前,将他按在墙上,手抓着刀刃,硬是将那把刀从柳卅手里夺了过来,哐当扔到了地上。他反手打了柳卅一个巴掌,怒目瞪他,捂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伤口很浅,很快血就止住了。
柳卅偏着头,也很生气:“你看着我,想到那个明湖大学,下不了手,我自己下手,还你命,你为什么不要??”
容匪又是一巴掌过去:“住口!”
柳卅没有反抗,半边脸颊迅速映出了个巴掌印,他俊美的五官已经扭曲,在他脸上挤成一团,狰狞中满是狠劲,狠里全是恨意。
容匪已经平复,淡定从容地说道:“我看着谁想着谁,和你无关,你的命,我想要随时能要,不需要你帮手。”
他的声音是阴沉的,柳卅穷凶极恶,被这点阴沉盖着,却也没法发作,他道:“伞重新做好了,我知道你和明湖大学的故事了。他儿子告诉我,他记挂一个人,记挂了一辈子,他卖伞给那个人只收一文,一块钱。”柳卅的嘴角被容匪打裂了,流了点血,他抹掉血迹,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那个明湖大学死了有四十多年了,你和他认识,那你现在也得好大的岁数了,可是你不像,你一点都不老……”
容匪横眼看他,不愿再听下去,单手掐住了柳卅的脖子。柳卅任凭他处置,容匪道:“送你去死前我最后问你两个问题。”
柳卅默然,容匪道:“你怎么安置你母亲的?”
柳卅被容匪掐着,嗓音有些哑,道:“我……所有钱都寄给她了,这笔钱足够她治好病,安度晚年……”
“好,那小娥呢?”
“小娥?”
“她喜欢你,你平白无故死了,岂不是在她心里扎了个窟窿,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又做错过什么?无缘无故凭什么要受这个罪?”
柳卅咳嗽起来,他道:“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我不喜欢她,我或许不久就会没命。她还要再喜欢下去我也没办法,况且人心肉长,窟窿总会长好的。”
容匪松开了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冷声道:“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的一个人,死了也无所谓。”
容匪拿着刀,他重新审视了柳卅一番,丁香仙子一般的小娥他都看不到心里去,他不是个活饭桶,他就是根活木头。世上少他这么一个薄情人,不知能搭救多少还未错付的真心。
他杀柳卅,绝对是为民除害的好事一桩。
容匪轻笑了下,原来心如止水说得是柳卅自己。容匪将刀尖对准了柳卅,他依旧一脸无畏。他对容匪无所畏惧,对他手里的刀同样无所畏惧。他不怕死,甘愿赴死。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容匪闻声赶忙收起了刀,望了过去,原来是小娥从门外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热汤药。她看到容匪起来了,忙要他躺好,等她走近了,看到柳卅脸上脖子上的伤,尖叫了声,看看容匪,又看看柳卅,红着眼眶把柳卅拉了下楼。容匪闻到药味就皱眉,心道,之前还说柳卅不懂怜香惜玉,要是在这里要了柳卅的命,那他也是干了不怜香惜玉的混账事了。他决定挑个别的时间,别的地点要柳卅的命。
容匪走到窗边,打算从窗口离开,没成想,红着眼睛的小娥却又冲了进来。
“容先生!!”她大声喊住容匪,容匪只觉这喊声刺耳,不愿理会。
小娥又道:“是不是你!要杀柳卅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容匪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了,转头问她:“他怎么和你说的?”
小娥愣了瞬,忽地扑向容匪,她一介弱质女流,又怎么会是容匪的对手,人还没能近容匪的身,手上的小刀已经被容匪缴了。容匪抓着她的手腕,调笑道:“你们医馆怎么这么多大刀小刀,到底是不是给人治病的地方?”
小娥双眼通红,低吼道:“我不会让你要他的命的!”
她一发狠,抓起容匪的手就咬了下去。容匪推开她,不满道:“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和柳卅处久了还把他的疯劲也学上了,这怎么能行。”
小娥没能站稳,摔在地上又想去捡掉落在旁的小刀,容匪一脚踢开小刀,把她拉起来,按在床上,道:“柳卅的命是我的,老天都没能从我手里把他抢过去,你就算了吧。”
小娥抖索着问他:“你要他死……那……那你为什么又要救他?”
容匪不愿细说,小娥无力地靠在床头,她的眼神也很无力,这丛丁香花还未丛暴雨的肆虐中回过神来。她喃喃道:“我不懂,一个要杀另一个,却又要拼死救他,另一个喜欢一个,却愿意死在他手上。男人和女人缱绻温软,怎么两个男人就非得这么惨烈……我不懂……”
容匪没听清楚,头一回没法一下就参透别人话里的玄机。小娥读出了他眼里的费解,对他说道:“柳卅两天前就醒了,我告诉他是你救了他。”
容匪挥手:“我没有兴趣听你们的故事。”
他要走,小娥尖声道:“你站住!从小到大都是我拒绝别人,不理别人,偏偏遇到他,被他拒绝,他还给我分析,说他一随时都会死,二心里也没有我,我是不会快乐的,应该尽早放弃。我不服气!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的人,我要看看那个人到底比起我有多好,有多美!”
小娥自信得叫容匪发笑,她是美,她知道自己的美,美丽的人总是能拥有许多特权和优待,就连她的骄傲和不懂谦虚也变得可爱起来了。容匪继续听下去,小娥道:“他说他喜欢的那个人,是要杀他的人。他什么都是他给的,他什么都心甘情愿。”
她说完,看着容匪,难以置信,又无可奈何。
容匪莞尔:“他随口胡诌搪塞你罢了,男的喜欢男的你见过吗?你信吗?他犯傻你也跟着犯傻。”
小娥一抹眼睛:“柳卅不会骗人,谁都会骗人,他不会。”
容匪笑得更开,笑柳卅傻,也笑小娥傻。他道:“你告诉他去,让他到花坊街找个女人寻寻乐子,市面还没见过就掏心掏肺,傻得可以。今天的故事实在是听够了,我先走了,他的命再留个几天,我日后再来取。”
他敏捷地翻出窗口,小娥追到窗边,容匪已经不见了踪影。
容匪从新旧里回到了朝阳街,也不知道那个徐神医往他脑袋上用了什么药,他身上心里没有一处不难受的,浑身发痒,干脆锁上大门,闭门不出,决意调养些日子再去找柳卅讨债。
闭关前他在门上贴了张“东主有事,远游出行”的告示,这告示贴了也是白贴,他这个中间人早已无人问津,白天根本没有访客,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却能听到阵阵脚步声。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来找他,他走到他门口,放下什么,没有立即离开,直到天亮才又传来点动静。他才走了。
这么过了四天,这个访客晚上再不来给他送东西。隔天容匪趁天还亮着开门往外瞧了瞧。他的门外放着一个纸袋,两把伞。
纸袋里装的是一套大学校服,洗得很干净,透着股皂角味,还有一双被报纸包起来的皮鞋,擦得锃亮。两把伞一把纯黑,一把全新,伞骨是红的。朱砂红。
那把全新的伞,容匪没要,留在了屋外。
那个访客还是夜夜都会出现,他既不敲门,也不问候,默默地来,默默地等,又默默地离开。
他身上有时会带一阵很大的食物香味,有时闻上去又很苦涩,外面下雨时他闻上去就很潮湿,风很大的时候,他就会沾染上落叶的味道。容匪发现他其实每晚都很准时,九点时他出现,早上六点时他离开。他知道他是谁,他是来还债的,人命债。
这天晚上到了深夜两点多,这个欠债的却还没来,容匪在床上枯坐着抽烟。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之前在泥石流中弄到的伤疤彻底消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徐神医给他用的药药效倒很持久,他浑身上下还是不怎么痛快,他弹弹烟灰,这夜无月,虽不是什么大日子好日子,但黄历上说今日宜献祭。他想也是该收债的时候了。
容匪抽完烟,从卧室走到客厅,又悄声踱到了门边。他听了听,有人来了,脚步声很拖沓,很沉,还伴随着咳嗽的声音,咳嗽后面是一大串急促的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人怕是快死了。
容匪打开了门,可不能让阎王爷抢在了他前头。
屋外走廊上没有灯,容匪看到柳卅坐在他屋外,靠着墙壁。他穿着短袖长裤,缩成一团,胳膊紧紧扣在胸前,膝盖顶着手背。他身上是深的青,深的灰,深的红。
他看上去很难受,还很冷,眉心紧皱,眼睛闭着,嘴唇哆哆嗦嗦,不时呼出点热气。他像一条丧家犬,没人管,没人理就要这么死在路边了。
容匪拿脚推推他,柳卅眼皮一跳,却没睁开眼,呜咽着避开,缩得更小了。容匪把他的手拉开,他腰上一个玉佛掉到了地上,他满手的血,衣服上一道口子,还有鲜血从里面涌出。玉佛泡在了血里,见了血光,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容匪赶紧把佛像从血泊中捞起来,塞进自己裤兜。柳卅喉咙里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咕哝,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容匪拍拍他的脸颊,柳卅的眼睛眯缝开,他的脸和手都很冷,浑身都在发抖,却还在努力控制声音,让自己听上去尽可能的平稳,镇定:“来还你东西了,你别不要……”
容匪一抹他的脸,把他拖进了屋里。
柳卅腰上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直接穿透他身体,容匪撕开他衣服去捂他的伤口,可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血,柳卅躺在床上,人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和他说什么都没反应,只自己一个劲念叨:“还给你……都还你……”
容匪从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个打火机出来,对他道:“这么条破破烂烂的命拿来还我就想清了债,没门。”
他擦亮打火机,死死按住柳卅的肩膀,将打火机凑到柳卅腰上。火苗烧到柳卅翻起的皮肉,他猛地一抽,痛呼出声,容匪忙揽着他,把他抱进自己怀里,一手扣着他的脑袋,一手继续烧他的伤口。柳卅挣扎得很厉害,容匪只能将他抱得更紧,眼看烧伤渐渐覆盖住了刀伤的创口,血流得没之前那么夸张了,他让柳卅在床上躺好。三更半夜的,他又只能去找之前那个醉鬼医生来救急了。
数月不见,醉鬼医生出诊时人依旧是醉的,他管容匪叫高人,管柳卅叫活死人,还说这次就算救活了,照他这个势头,不出半年他还要再往这里跑一次。醉鬼医生话不好听,嘴巴还很臭,伤口还是缝得那么漂亮,他看容匪已经是他的老主顾了,临走前还留了瓶医用酒精给他,让他没事也能小酌上几杯,还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送走这个满口胡言乱的医生,容匪走回床边看了柳卅一眼,他安静地睡下了,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先前缝制伤口时出的那一身虚汗濡湿了他的头发,他像是张没有厚度的黑白画像,躺在那里,无声又无息。
容匪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弄了满手满身的血,血腥味呛得他反胃,脱下衣服就走去浴室洗澡了。
他没关卧室的门,洗澡时浴室的门也是敞开着的,坐在浴桶里恰能看到卧室里的柳卅。容匪的动作很轻,洗到一半看到柳卅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背对着他坐在床上,伸手拿起了那瓶放在床头的酒精。他拧开瓶子,猛灌好几口,接着他便又躺下了。容匪伸长脖子还想看得更远些,但柳卅彻底隐进了大片阴影里。容匪从水里出来,他听到玻璃瓶落地的声音,他套上衣服裤子,光着脚走到了卧室门边。
酒精瓶子掉在了地上,柳卅伸手去捡,没能捡到酒瓶,他碰到了容匪扔在地上的那件衣服。
容匪侧着身站着,柳卅似是没看到他,他的手指僵了瞬,捡起了那件衣服。起先他只是抓着衣服,过了会儿,他慢慢将衣服举了起来,凑到了脸旁。他在闻衣服上的味道。
容匪突然想起一块灰色的方巾。
他说那上面有他的味道。
他继续看着,从暗处光明正大地看着。柳卅重伤未愈,人还有些沉,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手里却还抓着那件衣服,他抓着床沿背靠着床头柜坐好了。这个角度恰在容匪视线的死角,但是他没变换位置,他靠在墙边去听,去闻。
他听到了些喘息声,与之前他那种半死不活的喘息声不同,这喘息里喘着的是情欲的气息。他还闻到很浓的酒精的味,看来醉鬼医生的杜康没能解任何的忧,倒是先迷乱了人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