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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仙 下——by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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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九龙干干地扒饭,珍味饭店的菜炒得还是那么难吃。

不一会儿柳卅就把容匪带进来了,容匪不吃,干坐着,半晌过去,忽然开腔:“叶卜怎么样了?”

司马九龙知道,他这是恢复神智了,遂道:“正在忙着保释的事。”

田曼迪又是一脚过来,司马九龙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塞了自己满嘴的蛤蜊肉。

容匪笑笑,道:“我就随便问问,我不出去了,就在这里待着,我一个失心疯的废人,还能成什么事?”

柳卅看他一眼,问道:“喝酒吗?”

容匪板起脸:“我把心都给了你了,你现在倒要用酒来害我了?不喝,喝多了就死了!”

司马九龙腹诽,之前看你喝了那么多,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可脑筋一转,又想,原来容匪知道自己失心疯的事啊。

他望向柳卅,柳卅听了容匪的教训,不生气反而笑了,司马九龙给田曼迪使个眼色,照顾疯子照顾久了,这柳卅恐怕也要精神分裂了。

田曼迪岔开了话题,对柳卅道:“叶卜那小子贼心不死,柳爷我怕他对您不利,您看是不是暂时先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柳卅如今武功全失,司马九龙看他站久了都有些费劲,虽有个容匪在边上,但这个人阴晴不定的,不在关键时候惹点什么事就阿弥陀佛了。

柳卅道:“他要来找我就让他来找我吧,我这笔仇他始终记恨着,不做个了断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容匪听到此处就离了席,他一走,柳卅心神不宁,吃饭的动作都放慢了,田曼迪便说:“那我们也不打扰了,这次来就是想提醒您一声,这样吧,我会派几个兄弟过来看着码头,还是安全要紧。”

柳卅应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放下点钱就走了。他跑出去追容匪,容匪还没走远,正和沙滩上的一只螃蟹过不去。柳卅把那螃蟹捏起来放回到海里去,回来对容匪道:“你别想叶卜的事了。”

容匪不客气地呛他:“谁说我在想他的事?”

柳卅走在他身边,没了声音,容匪又说:“在想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好想的?”

容匪道:“你整个人都值得想。”

柳卅红了脸,笑着要去牵容匪的手,容匪没有回避,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沿着一条通往村落的小径散步。

“我在云城定居的第二年,遇到了楚林夏。我被刀疤脸追杀,颠沛流离了四十多年,遇到他时,正是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

夕阳西下,海面上霞光万丈,天空中橙色混着紫色,像是画家的画布,随手几笔就将蔚蓝的底色抹去,恣意渲染。

容匪平淡地说着他和楚林夏的故事:“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总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就拼命赚钱,存钱,想带他去周游列国。有一次他感染了肺炎,住进医院,我去看他。他的状况很差,我甚至以为他会就这么死了,那一晚我陪着他,想了许多。我有长生不老的体质,我愿意分我这许多命给他,但我要找谁去分,找谁去给?他总有一天会死,我与他的故事……我与这个世上许多人的故事,哪怕才发生,其实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柳卅偷偷瞧他,容匪转过头截住了他的视线:“你偷看什么?”

柳卅这下光明正大地看起来了,容匪掐他的手心,好笑地看着他:“我喜欢过他,但是我们有缘无分,最后还是分开了。”他往前看,说,“我不想和你分开。

“五十年前我没死成,你因缘际会也活到了现在,五十年后我们又重逢,你就是我的缘分了吧。”

“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一味眺望远方,姿态已近顽固。他对柳卅说:“如果哪一天我疯得回不来了,疯得把什么都忘了,你能不能把我找回来?”

柳卅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时,容匪已经来到了他前面,停下了脚步,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吻了他的嘴唇一下:“你要记得去找我,只有你……你找到我,我就会跟你回来了。五十年一场梦,梦到最后就只剩下你了。”

他从未在柳卅面前如此袒露过自己的心迹,声音和形象都显得格外虚弱。他在哀求他。

柳卅听得没了主张,只好抱紧他,匆忙回答他:“这有什么难的?”

这个清醒的傍晚仿佛是容匪最后的回光返照,入夜之后他的精神又不稳定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看谁都充满敌意,对着一棵树,一根草都能大发雷霆。就连柳卅要靠近他都被他起掌打开,那一掌还是内劲十足的一掌,打得柳卅胸口立即起了瘀青,不得不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休息。容匪在屋外发了一阵癫,又冲进屋里来找出了两个大碗,慨叹道:“你我分别五十年,就当这一杯酒管十年的情谊吧。”

说着,他喝下五杯空气,摔碎两个白碗,大笑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柳卅怕他被地上的碎片划伤了手脚,想去清理,可他人才站起来,一枚子弹穿破窗户擦着他的脸,打进了墙壁里。柳卅在床上打了个滚,忙看过去,昏暗中,叶卜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把枪,枪口装了消音器,那长长的枪杆正对着柳卅。

“柳卅!我来找你了!”

先前还听说他人在准备保释,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找到了鲨鱼岛来,柳卅左右张望,他家徒四壁,现下就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找不出来。再说他手筋脚筋被挑断,就算一双眼睛还能看穿叶卜的动向,可身体早就已经跟不上了。除非……

柳卅看到了容匪,他还坐在地上,离门口非常之近,离叶卜非常之近。

叶卜这时也发现了容匪,他冷笑道:“容先生,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不仅不讲信用,还是个缩头乌龟。”

容匪嗤了声:“你什么人,空口无凭就说我不讲信用?”

叶卜一愣,纵声大笑:“都说你疯了,原来是真的,哈哈哈,一个疯子,一个残废,求人不如求己,我的第三个心愿看来还是得我自己完成!”

容匪从地上起来,看看他,又看看被他的枪指着的柳卅,一拍屁股,道:“我看明白了,你们两个我谁都不认识,你要杀他,那这里没我的事,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我先走了。”

柳卅心里一咯噔,叶卜说的没错,求人不如求己,他也不指望容匪了,他趁叶卜的注意还被容匪吸引时,一伸手将床上的一卷扯到手里被子,假若叶卜开枪,暂且就先用这个抵挡一阵吧。

他正这么想着,枪声又响了起来,柳卅慌忙举起被子,眼看着一条薄被在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他寻到后门,用力撞开门板,扔下被子扭头就跑。他想往不远处的树林里逃,可人才往前迈开一步,右脚一软,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柳卅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一看——他的右腿中枪了。

不等他适应这阵疼痛,又是一枪打在他右手上,他整只手掌都被子弹穿透,血止也止不住。

天气已经转凉,冬日渐近,柳卅的右手因为伤痛痉挛着,一股股从伤口涌出的血不断往外冒热气。

“你要杀的人是我,你别动容匪。”他对朝自己走来的叶卜说道。

叶卜吹了声呼哨:“容先生帮我那么多,我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他将枪插进裤腰带里,摸出把小刀,柳卅知道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早前将朱英雄大卸八块,如今落到他后人的手里,无论被怎么对待,他都认了。

叶卜也确实没让他好过,踩住他的胸口,一刀就插进了他右手的枪伤里,柳卅倒抽了口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他的内力涣散,之前受过无数次外伤,全都没有今天这次这么痛过。叶卜还故意扭动刀柄,将那枪伤搅得更烂,柳卅躺在地上,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痛晕过去了,但他没有,他还能清楚地看到容匪。他就站在半米开外的地方,神色冷峻,他的眼里看不到人,他看到的好似是一只蝼蚁,一片残叶。他对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不屑一顾,可同时他看上去又有些费解,似乎不明白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杀就杀吧,为何要百般凌辱?

这时,叶卜唰的抽出了刀,对准柳卅的腹部连捅了三下,他道:“我听人说你杀我爷爷的时候剖肚挖肠,他人已经死了,你还砍下他双手双脚,是不是?”

柳卅供认不讳,他越坦然,叶卜就越来气,手上的动作愈发凶狠,甚至扔开了刀,要用两手去扒开柳卅的肚子。柳卅感觉到他的手指挖进了自己的伤口,痛得掉下眼泪,他扭过头不再看容匪了。

这个世界他看够了,他一闭上眼,便能看到一幢唐楼中的小公寓,绿油油的瓷砖地,一张晒得到太阳的西式沙发,一间从前没有,后来多出来的厨房。那屋里没什么人气,他的主人总是在笑,虚假的笑,不怀好意的笑,他的人生已经太长,长到苦涩。还有一条河,许多花灯飘荡游过,一片海,一场大雨,一个人,拉着他,拽着他,他们在森林中逃亡,在刀光剑影中背对着背杀出重围……他人生的走马灯转了一圈,倏然回到了起点:他的家乡。

柳卅依稀看到他母亲在黑夜中啜泣的身影了,但这景象没有持续太久,世界便又恢复了光明。蓝天下,一条盖满白雪的河蜿蜒向远方,河边有一棵柳树,抽出了不合时宜的嫩绿尖芽。

没有风,没有声音,唯有河上有一排足迹,延至天边。

柳卅猛地意识到,他还不能死……他还不能落到这空无一人的雪地里,落在这棵吹不到一丝风的柳树边上——他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容匪疯了,他疯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答应过他要把他找回来,把他带回来!他答应了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柳卅强忍住剧痛,手在地上一通乱摸,指尖掠过个硬物,仿佛是块石头,他挣扎着将石头勾到了手心里,牢牢攥住就往叶卜脑袋上砸了过去。

柳卅自以为这一击威力强劲,但实际上他的力气所剩无几,石块碰到叶卜的脑袋不过像是轻轻敲了他一下,没能将叶卜砸晕反倒让他大为震怒,一蹦三尺高,抽出枪对准了柳卅就扣动了扳机。

柳卅本能地闭上了双眼,下意识地往边上躲开,但叶卜离他实在太近了,他不信他会失手,但他真的还不想死,他还不能死。

枪声划破夜空,柳卅的心跳停了一拍,静谧无声中他又听到噗通噗通的声响,是他的心跳……他还活着!

那么近距离的一枪怎么可能错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卅睁开眼睛看去——救他的人是曾在半夜里给他叫来医生,在泥石流中、在废墟中将他挖了出来,在枪林弹雨中掩护他,救过他许许多多次的容匪。

他本非人,被天,被地,被恶人所困,人生唯剩下一个缺口能让他喘口气,而他又何尝不是只有他这一条出路?

柳卅从地上撑起来,容匪站在他身旁,他单手将叶卜从地上提起,夺过他手里的枪,塞进叶卜嘴里,毅然决然便是两枪。叶卜死得迅速,连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没了气。

柳卅脑中警铃大作,叶卜死了,许愿的人死了,那第三个心愿的时效已过,还要怎么完成??

柳卅喊了声容匪,容匪把叶卜的尸体丢到一边,转过身对柳卅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你们的恩怨我本不想插手,但是很奇怪……”

他看自己的双手,翘起一边嘴角:“也罢,救都救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甩手走开,柳卅喊道:“你要去哪里?”

容匪跃到树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他的身影被树枝盖住,唯有声音还很清晰:“你也不用惦记着要谢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没有家,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

树梢娑动,容匪消失在了黑夜的尽头。

柳卅躺在地上,天空像一条巨大的毯子,浓到化不开的黑占满了他的视野,他的思绪。

他感觉嘴唇上一凉,是一片雪花落下了。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撒在他脸上,他的头发上,一个季节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尾声。

柳卅握紧了左拳,他坐起来。他的手脚都很痛,简直痛不欲生,但他绝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他要好起来,他要去找容匪,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他。他疯了也好,记忆全无也好,既然他已一切尽失,那前程往事就全都不管了,他要成为他的贵人,他的有缘人,给他爱,让他爱。他和容匪的故事他要重新自己写过。

尾声

葛光明今年大一,六月的时候学校就放暑假了,他和宿管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月,硬是在宿舍住到了七月底才回了家乡。他老家在凤尾镇,地方不大,主要出产一种茶叶,叫凤尾茶,镇子亦因此而得名。不过这凤尾茶的历史不算长,撑死了也就五十多年,在凤尾茶树遍布山野前,凤尾镇叫什么,有什么来历,没人知道。

葛光明听说那是因为当年闹饥荒,原先镇子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没跑成的都饿死了,只剩下两个小孩儿,大的八岁,小的五岁。小娃娃哪关心镇子的文化历史,脑袋里成天就惦记着吃,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墙皮快挖空了,地里旱得连蚂蚁都干死了,吃不上了,饿得什么主意都没了,饿得快疯了。也不知这两个小孩儿是怎么撑到凤尾镇第一任镇长带着一卡车凤尾茶树迁进小镇的时候的。总之,他们顽强地活了下来,在凤尾镇上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去年的时候,大的那个得了肺癌过世了,小的那个呢没病没灾的活到了现在——他就是葛光明不怎么想回家的主要原因。

这活了快八十年的凤尾镇资深镇民是葛光明的爷爷,十里八乡都有名的老恶棍老葛。

老葛干过的坏事,掰着千手观音的手指都不一定能数得过来。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已经坏得往外冒泡,反正葛光明没碰到那个时候,但打从他记事起,他印象中的老葛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家里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他都得霸着,葛光明他妈怀他的时候,遇上十年难得一遇的严寒天气,大雪封山,家里断电,就一个暖炉,老葛死活都不肯让出来,冻得他妈得了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小半个月,这一病就得进补,生龙活虎的老葛呢非得补在他妈前头,鸡汤得让他先喝,炖肉得让他先品品味儿。葛母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人瘦了一圈,倒是把老葛给养胖了好几斤。老恶棍祸害媳妇儿还不算,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葛光明他爸常和他忆苦思甜,以自己的悲惨童年劝诫葛光明别把一小顿打一小顿骂放在心上,做人要豁达些,他小时候老葛这个恶棍就没让他吃过一顿饱饭,稍不顺心就对他拳脚相加,他身上好几条剌疤都是拜老恶棍所赐。葛光明觉着他这个爷爷是心理有问题,从小饿怕了,看别人有好日子过就心理不平衡,为着这点不平衡,他隔三岔五就在村里撒泼。见了别人家的好东西就往自己家里偷,有阵子他眼馋黄大妈家的钢琴,想偷又搬不动,就整天跑去黄大妈家骂街,将人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什么从杂货店顺东西,偷看年轻女孩儿洗澡对老葛来说就不算个事儿,有一年他以终极恶棍的身份组织镇上的小恶棍,中恶棍去城里组团碰瓷,讹人钱财,后来被公安一锅端后他灰溜溜地回来,老实了没几天又跑西边去卖假人参。他这辈子就离不了坑蒙拐骗这四个字。

不过这次回乡,葛光明发现老恶棍变安分了,他回家一个多星期,老恶棍愣是没惹一件麻烦事,在家也是规规矩矩,既没摔碗也不骂街,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往葛光明碗里夹菜,笑呵呵地关照他多吃多喝。不光如此,他还往家里请了尊观音像,每到夜里不跪在观音像前念个百十来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法外开恩,别叫仙人把我收了去”都不肯回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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