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来自东瀛。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中原的?”
叶声离缓缓叹息,低头冥想了半会,道:“我七岁那年到中原来的。如今也过了十三年了。”
“你随你父母过来的吗?”
叶声离摇摇头:“我已经不记得多少了。我只记得,我家里是经商的,我经常随着父母四处奔走。既然身在外地,自然少不了生病受伤。我亦在小时跟一个大夫学了几些皮毛,以备不时之需。直到一回,我父亲生病了,我上山去采药,结果滑下山坡……醒来,我却已经在船上了。过了大半月,我踏上了中土,来到一个尽是白花飘飞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做扬州。”
“那到这里之前,你一直待在哪里?”
“青楼。”
叶声离眉头一宛,八成是被人发现,歹心顿起卖给一些常来走往两地生意的商人。
她自异国来,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挣扎了十多年,倒也实不容易。
“我初来咋到,连这里的语言都不会说。成日被老鸨打,关在不见五指的房里。除了每天送饭来的小哥,我便见不到任何人。后来,我十三岁那年,终于开始在楼里卖艺。一位客人得知我是从东瀛来的,特地赠了我这把五弦琵琶。可以说,那位客人,是我在琼楼玉宇这么久来,遇到最好的人了。”
“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为什么他不将你赎出去?”
叶声离双眸一凄:“我的身价高得吓人,除了秦楼主谁还能出得起?所以,就在两年前,秦惜花,秦楼主到了青楼来,当晚就把我赎了出去。留在秦楼里好生照顾。”
秦更雨看着她,半响微微一叹:“所以,你才备受感激的,对吗。”
叶声离垂下眼,嘴角含笑,轻轻点了点。
“在秦楼那两年,楼主教我写字,作画。抚琴,弄剑……那样的时光,真的让我好想从头再来。只是,只是……”叶声离眉头缓了下去。
“只是那个江南第一的女子来到他身边,楼主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了。还在今年,将我当做礼物,送给了柳惜玉。”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秦更雨看着她。心里早有盘算,倘若她开口求她帮助,让她回扬州去。她一定,不会拒绝。只是,那个温婉的女子却淡淡一笑,遥遥了头,语气宛如静水,她平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两人平静地度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秦更雨轻轻替睡去的叶声离盖上被子,然后,又轻轻离开了西楼。
这一睡是安稳的,只是,秦更雨走后不久,却又几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探了进来。西楼庭院,紫薇满树,月湖清池。一黄衣女子不住撇了撇嘴,道:“凭什么她刚来就住进了西苑楼里。我都进来两年了,也还是个小别院。”
“你就知足吧,秦更雨也不是进来足足四个年头了么。只不过是个正室的身份才凑合进了东苑楼,但,形势好像比不过这个刚来的丫头。”
“听说她是东瀛人啊,长得特别漂亮。惜玉一见她就喜欢得不得了。立马点进了西苑楼里。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模样的女人竟能如此厉害,能达到令人一看竟痴的地步。”
说罢,柳惜玉那五位妾侍便推推嚷嚷地跨进了西楼。推门那瞬,为首的女子一眼瞥见伏在梨木案上睡去的白衣女子。乌黑流发,修长睫毛。清风里,轻轻颤抖。她枕在雪袖上,身上盖着被褥。
五人顿了顿,一蓝衣女子惊叫着:“看她身上还披着被子。还不是惜玉替她盖上的。昨天晚上惜玉一定在这里。”
“嘘!”黄衣女子立即阻止了她,“你给我小声一点成不成。非要嚷到都知道吗。”
蓝衣女子张了张口,见黄衣女子一面凛然,她不再说什么。五人走到了叶声离身畔,叶声离似乎睡得很沉,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发生。风轻轻将她的发撩开,那白皙的颈上若隐若现一块红色的印记。
五位女子一惊。
“她,她竟然……”
“够了,去折些荆棘过来。”黄衣女子吸了一口气,凛凛说道。其余四个女子顿了顿,见黄衣女子强忍着一股欲要爆发的怒气,四人不敢违抗,连连出户到湖边寻找荆棘。片刻,一根两尺长,鞭般粗的荆棘拿在了黄衣女子手中,她咬了咬了唇,半响扬手下去,摔在了叶声离背上。
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将叶声离惊醒,她霍然睁开眼睛,看着五位女子正围着她。眸里尽是一种泄恨的快感。叶声离直起身子往后退了退,道:“你们是谁。”
“你竟然连我们都不认识?”
“你们……莫非,你们是惜玉的……”
“哟,才来第几天呢,就惜玉地叫得亲切了。想当初我是来了两个月才能这样叫他的。你倒好,一来就获此特权。”
叶声离抿着嘴,颤颤站起身来。她侧头用余光扫见了背脊,雪白衣衫破裂,点点腥红染红了那梨花雪。
“你们是吃醋想找我撒气么。我只能告诉你,你们找错人了。惜玉他爱的人不是我。”
五人一愣,眸子里立即泛了光彩。叶声离冷冷抬眸,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更不是你们当中的一个。”
五位女子面容一羞,片刻成怒,黄衣女子更是攥了攥手中的荆棘,斥道:“少在这卖关子。”
“你打我也没用。真正那个人是被惜玉藏在心里。想知道,你们自己问他好了。”说罢,叶声离冷眼扫过五人,抱着肩膀转身欲望房里走。
“站住!休想这样就搪塞了我等。”话毕,黄衣女子上前拉住了叶声离的衣衫,用力一扯,顿时叶声离那如玉的身段袒露出来,其余女子见状,亦按住了她的手,像铁链一般死死将她束缚着。
“初来咋到就胆敢如此目中无人。看来我不给你一点教训,你是不知道怎么尊敬前辈!”话落,鞭起。那锋利的刺芒带着每一道凶狠,甩进了叶声离那如玉如柳的身姿里,每一道都是如此钻心。叶声离额上布满了汗水,她颦紧了眉,低声呼唤着。
荆棘顿起顿落,半个时辰过去,上面的刺已经全然折断。黄衣女子似乎也没了力气,她扔下荆棘,扶着腰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叶声离。瞪了她一眼后道:“我们走。”
叶声离摔倒在地,靠在床边,嘴角淌下的血丝与她那雪白衣衫上那斑斑点点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她全身火辣辣地刺痛着。不少刺嵌进了她的皮肉里,稍稍动一动就剧痛不已。黑发粘了鲜血,变得黏糊糊的。
腥味在冰冷的秋天里弥漫起来。
叶声离以为自己就这样会死去,最后,她多么想见一见她日思夜想的男子。
“惜花,惜花……”
门被霍然推开,一袭白衣极快地闯了进来,极快地将她抱起。朦朦胧胧里,那眉,那眼,那神色。叶声离苍白一笑,满是伤痕的手颤颤抬起,抚向那泪颜的脸庞。
“你来了……你怎么哭了。”
那个抱着她的白衣又惊又愕,揭开她那黏在身上牵扯着伤口的雪白衣衫,却见叶声离蹙眉吃了一声痛。手又霍然松开,眼里带满了小心翼翼。
“不疼,我不疼。”
那人皱了皱眉,半响扶起她,将她送回到床上,转身打了一碰水来。雪白毛巾在水里进染开去。身上的血迹轻轻被擦干净,辗转,一碰鲜红刺目的水。
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回来,这时候,叶声离朦胧看着那白衣人坐在她床边,怜惜地抚着她的额上的汗水。顿时疾手横来,叶声离身子动弹不得。她瞪大了瞳孔,才发现,那个白衣人不是秦惜花,却是……
“更雨,你,你要做什么?”
“你伤口里带有刺,不及时拔出来,到时脓化了就麻烦了。你忍一忍,我帮你挑出来。”
说罢,秦更雨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针包,挑出了一枚细小银针,在火上灼了灼。半响,她垂下的眸,柔柔地看着叶声离,修长玉指在她面庞拂过,一阵清冷却又温柔的香气。
是琼花的味道。
“会疼,忍着。忍不住就叫出来。”
话落,秦更雨抓住了那已经与伤口黏在一起的衣衫,咬了咬牙,眉头一蹙。
“啊——!”
叶声离一声凄叫,那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有点带着一点皮肉被撕了下来。秦更雨心纠在了一团。她将血衣一丢,扒开血肉模糊的伤口去找陷在里面的刺芒。每挑一次,都会惹来叶声离的惨叫。她的身子布满了汗水,流进伤口里,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秦更雨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刺全然挑出。上了药后,秦更雨替她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色衣衫。喂了一些药,叶声离昏昏沉沉睡去了。
秦更雨坐在桌边,她蹙着眉,看着一盆子血水,那染满血的衣衫以及挑出来的一盘子发黑的刺。半响,她微微侧目过去,看着床上那满额是汗,一面苍白疲惫的叶声离。是什么原因,让那几人将她打得如此严重。
霍然,叶声离颈上那块红色印子让秦更雨恍然梦醒。她咬着唇,脸上气得一片煞白。半响,她抓起那件血衣匆匆夺门而去。
庭院,月落,紫薇染色天际。
柳惜玉坐在座上,摆着美酒,他饮得几分醉意,看着台下那几个奋力讨好而兴起表演的妾侍。
空气中骤凝一种琼花香气。柳惜玉眉目一凝,他抬起手,制止了表演的继续。几人停下手中的事情,往花林看去。一个白衣女子,一面凌然,手里像是拿着什么,大步而来。
是秦更雨。
她站在了庭院中间,柳惜玉被搅和了兴致,眉头里带满了不满。他低着眼看着她:“有事么。”
秦更雨冷瞥了他一眼,把目光落在了柳惜玉身边那五位女子身上。一眼览去,黄衣,红衣,蓝衣,绿衣,橙衣。各衣夺目,就如着主一般妖娆美艳。站在这五个女人中间,此时更显得秦更雨那身衣衫的白,就如她脸色一般的煞白。
秦更雨将手一扬,一件血衣落在了地面,扑起了袅袅清尘。
柳惜玉一顿,看着地上那件血衣,又见秦更雨那黯然的怒色。她似乎在激励忍着什么。
“是谁做的,你们想必心中都有数。”
话语刚落,那五人里,又四对目光不约而同向黄衣女子身上看去,黄衣女子一顿,立斥道:“这关头你们就把所有推在我身上了?你们……”话未说完,黄衣女子边感觉浑身一震,一双凌厉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白衣款款飘来,黑发横飞。
“这么说……南宫翎羽,是你做的了?”
南宫翎羽面容一惊,半响强装一副毫不畏惧的神情,声音放亮几成,道:“我教训后辈,也不行吗?”
“教训?敢问,她做错了什么。”
“她!她,她……”南宫翎羽的声音缓了下来。秦更雨一步迫近,道:“你是不是想说,她犯的是勾引柳惜玉,与他合欢的错,然后,令你们失宠。”
其余四位女子面容顿了顿,皆低下头去。柳惜玉更是坐在座位上,脸色沉下,一句不发。他看着秦更雨,只见她右手紧紧攥着,眼前的南宫翎羽已经没有退步的地方了。她开始侧过脸,想柳惜玉投来一丝哀求的目光。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叶声离颈上那块痕迹,不是柳惜玉留的。”
几人一顿,南宫翎羽亦迷惘地抬起眼,看着秦更雨,只见她脸色白得可怕,就如一只欲要发怒的野兽,一只冰冷手紧紧捏住了南宫的下巴,南宫一愣。
“那个印子,是昨夜我趁叶声离睡去,偷偷留的。你们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她毒打一顿,你们好大的胆,我的人,你也去欺负。你们还让她伤得下不了床。”
“什么!”南宫有些惊慌地看着秦更雨,秦更雨眸里已经失去了理智,变成一种灰暗。
“你施加在她身上的东西,我要加倍拿回来!”说罢,秦更雨的右手张开,月光里,柳惜玉双目一凛,身子立即从座位顿起。他极快向这边飞来,却……
也快不过秦更雨手中那一把银针。
“啊——!!”
一阵凄厉划破了柳家庄的夜空,庭院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秦更雨将右手一撒,然后,手重重翻开。南宫睁大了双眼,跌落在地。她的身上,密集了许多血红的小针眼。细细看去,足足被钉了一百二十根银针。
根根深入,所以,外表看上去,就似毫无伤痕。实质,银针依旧穿透了她的皮肤,深深扎进南宫的五脏六腑。
其余四人惊恐地看着南宫的尸体,秦更雨却冷冷看了一眼,就如踩死一只蝼蚁一般,根本毫不动容。片刻,她抬起眼,看着那四人:“叶声离是我的人,倘若你们再胆敢碰她一根毫毛。下场……”秦更雨踢了踢南宫那具尸体,冷冷一笑,“就是这样。”
秦更雨那冷白的身姿消失在庭院里,所有人依旧不敢缓一口气。柳惜玉慢慢低头看着南宫,她的神色还停留在惊恐呼叫上,生命却永远停止了。
柳惜玉叹了一口气,道:“好生安葬了她。南宫生前最爱美,记得多放一些珠宝陪葬。”说罢,柳惜玉负手大步离开了庭院,步子如飞,柳惜玉很快赶上了秦更雨。然后,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你想要替你的女人报仇吗?”
“我是来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商量在做的?”
“商量?我找你商量吗。”
柳惜玉脸上一白,他撒开手,别开脸道:“你也不必采用如此极端的手法。南宫再不对,也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倘若我不够仁慈怕是今天你那五个千娇百媚的妾侍都会死在那把银针里。”
“你!为了声离,你竟然想去杀五个人!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
“你想说我丧心病狂也好,失去理智也罢。你先去看过声离再做言论。”
月满西楼,秋风,凋 零碧树。
柳惜玉有些惊骇,看着床上那个脸上苍白,遍身是伤的叶声离。睡梦里,她都是蹙着眉,好似,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她身上的剧痛。
“怎么会……这真的是南宫做的?”
“你认为我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吗。”
柳惜玉陷入了沉默,片刻他抬起眼,看着叶声离,深深叹了一口气:“明日我召苗疆最好的医师来,相信不出半月,她又能恢复从前了。”
秦更雨顿了一顿,见柳惜玉面容平缓,神色温婉。她亦随之淡了下去:“有劳。”
周身环境凝却一瞬的静止,稍稍一会就被打破。两人相视而笑,就如静水又开始了流淌。
“想不到,声离这一回受伤,却给了我们四年来头一次合作的机会。”柳惜玉淡淡说道。秦更雨看了他一眼,亦点点头。
“现在只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柳惜玉看着她,半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秦更雨一顿,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却见柳惜玉莞尔一笑:“声离就交给你了。”
2、
柳惜玉果真没有失言。翌日就派人到扬州请来了神医余梦中。余梦中看起来只不过二十过头,医术却早已闻名遐迩,又是扬州秦楼的御用医师。传言他神通的地步可达只要人没死,他就一定能够救活。
三日之后,余梦中到达了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