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海大师看一眼身后两人,把纪真往肩膀上一扛,扛走了。
薛凛摸摸鼻子,瞪一眼刚刚放箭之人,把胡石头打横一抱。
没抱起来。
又加了三分力。
终于把人抱了起来,抱进了一间空禅房。
纪真含了一丸药,清醒了几分,站起身摇摇晃晃冲着慧海大师行礼。
慧海斜了纪真一眼:“坐下吧,什么时候这么懂礼了,真不错。”
纪真笑眯眯:“半个师父,自然不同别个。一日为师,日后我是要为师父把幡摔盆的。”
慧海捉住纪真一只手,用力往手腕上一按:“免了,我们方外之人不需要那个。”
纪真老老实实让人诊脉,说:“还想看看舍利子么。”
慧海诊脉的手加了一分力气。
好疼!
纪真敢怒不敢言了。这个和尚根本就不正宗,他吃肉喝酒,还经常无缘无故暴打徒弟!
慧海给诊完脉,又看了看纪真做的药丸和最近吃着的方子,点了点头,把药方略略做了些改动。
纪真缓了过来,问:“我们家石头不会有事吧?”能在大觉寺里随意走动的人都有些身份,今日他身上又穿了上好的蜀锦,而那人不问来历就敢直接放箭,显然这个禅院里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慧海点头:“不会。不过,你二人暂时都不能离开。”
纪真放了心,说:“木樨还在外头,叫进来吧,不然那孩子找不到我会哭的。再给纪家传个信,就说我陪大师参禅呢!”
慧海起身,一整僧袍,顿时化身得道高僧,宝相庄严走出门去。
没多久,木樨含着两包泪被那个疑似熟人拎了进来,在纪真面前过了过眼,就被拎到胡石头睡着的禅房塞了进去。
纪真看过胡石头,拿过木樨带来的包袱换了身上沾血的衣服,看向疑似熟人,说:“救命之恩,我记住了。恩人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看着陷入回忆中的纪真,薛凛默默心塞片刻,说:“我是薛凛。”
纪真不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点点头,说:“薛,薛……”突然眼睛一亮,声音也高了两分,“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船上那个……”
薛凛在纪真“断子绝孙”四个字出口之前大喝一声:“敢说出来,我揍死你!”
纪真张张嘴,合上,终于忍不住开口:“都说了那支三百年野山参是给你补身的不要钱,为什么不能说?”
薛凛:“……”好想揍他。
第11章
两个小沙弥送了午膳过来。
纪真早就饿得不行,就招呼薛凛:“世子,要不要一起用?”
薛凛默默转身:“纪三公子自用便是。”
等人一走,木樨赶紧围着自家少爷转起了圈圈,转了好几圈,确定少爷还是那个少爷连根头发都没少才放下心来。
纪真吃完饭,说:“你在这里陪着石头,先不要给他东西吃,水只能喝一点点,能吃东西的时候我让人给他另做。”
木樨瞅着胡石头绷带上渗出的血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难受极了。
纪真去了慧海的禅房,没找见人,就翻了架子上的医书慢慢看起来。
慧海回来的时候看到桌子上那一大摞明显刚被看完的书心塞了一下。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纵使是他徒弟,还是见一次想揍一次。
慧海默默坐在蒲团上念清心经。
纪真从摞起的书堆上面看到慧海,放下手中那本刚刚看了一半的医书,说:“师父,你这里书好多。”
慧海瞄了一眼空了小半的书架,又默念一遍清心经,说:“明日午时,给我打下手。”
“好!”纪真迅速点头。学医跟别的不一样,最是注重实践,就算他医书背的再多,穴认的再准,诊脉扎针却是离不开实际操作的。
慧海说:“再去练一遍梅花针,早点睡养足精神。”
纪真用力点头。做得好,胡石头就能保住了。不然若是有什么牵连,纪侯府或许会花力气保他,胡石头却是不会管的。这年头,在贵人的眼里,奴才的命就不是命。
纪真对着人偶练习梅花针。
慧海去了住着贵人的禅房。
等慧海诊过脉,床上那人开口了:“如何?”
慧海微微一笑:“明日午时行针,能赶上城门关闭。”
床上那人瞬间睁开了眼睛,沙哑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希望:“可是大师想到了别的法子?大师昨日说需要行针七日,且无药引。”
慧海宝相庄严笑:“小徒今日来了大觉寺。”
床上那人挑眉:“大师的徒弟?”
慧海:“并未正式收徒,只是随我学些医理罢了。”
床上那人问道:“大师尚需七日,大师的徒弟只需半日?”
慧海继续宝相庄严笑:“小徒是有福之人。”
床上那人追问:“怎个有福之法?”
慧海瞬间高深莫测起来:“污秽不沾,邪祟不侵,诸邪退散。”他家小徒一身功德能闪瞎人眼,岂是一只阴邪法子养出的小虫子挡得住的。
床上那人神色莫名。
慧海说:“小徒才刚熬过生死大劫,身子虚弱,这一次过后,最少要躺上个把月。若不是我刚好回京,若不是小徒刚好来了大觉寺误入贵人休养之地,若不是小徒身子刚刚将养至能站立片刻独立行针,佛渡有缘人,也是殿下的缘法。”
床上那人面上微赧,说:“是我着相了。”慧海的话,可以说是挑明了。怕他对那能使诸邪退散的有福之人不利不成?也忒小看了皇家之人的气度了。
纪暄使小沙弥送了东西过来,还带了几句老太君和侯夫人的话,无非就是好好陪慧海大师参禅再为纪敏求医罢了。
纪真没理会,听听就罢了。
慧海大师这里显然是有侯府得罪不起的贵客,就算请医也得等这边完事之后,而且还得看大师心情。他那半个师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就没少揍他,那时他还瘫在床上呢!
转天,午时。
纪真做足了准备,一掀薄被,就呆了呆。
明黄色的中衣。
这个年纪,只可能是太子。
冲撞太子。
他和胡石头死了也不冤。
纪真朝太子拱了拱手,伸手探脉,然后目光就定在太子小腹处了。
慧海说:“苗疆蛊虫,剧毒辅以女子污血所养。”
纪真说:“知道了,昨天才在书上看过。”
慧海心塞不已。一柜子书,半天就被人看了一遍,看一遍不说,还倒背如流,还马上就能用。简直不能忍,完了一定要揍他一顿。
接下来慧海用说的,纪真用扎的,没多久就把太子殿下扎成了刺猬。
薛凛冷眼看着太子小腹的皮肤上慢慢鼓起一个小指肚大的鼓包,鼓包随着金针一针针扎下迅速移动起来,且速度越来越快。
这时,纪真说:“师父,我站不住了。”别倒腾你小药炉了,煎药谁都会,快来扎太子!
慧海:“……”
薛凛看纪真是真的腿软,就几步走上前,双手往人腰上一掐。
纪真:“……”卧槽!
慧海指挥得越来越快,纪真下针也越来越快。
少顷,太子头一歪,哇一声吐了一口血。
慧海拿盆子接个正着,手腕一翻,银筷子上就多了一只血红血红的小肉虫,小指肚大,脑袋大身子小,别提多恶心了。
慧海拿筷子夹着蛊虫在杯中涮涮,往一个小瓷盆里一放,面前一字排开几个茶杯,挨个捏起来往里倒。
纪真抽抽鼻子,惊恐了:“白醋,白酒,师父你要做什么?”
慧海把几个茶杯里的东西全都倒了进去,冲纪真说道:“放几滴指尖血进去。”
纪真凑过去一看,瓷盆里一层黏糊糊的红色液体,味道可难闻。再看看慧海手中端着的药罐子,深吸一口气,拿金针往指尖上一刺。
指尖血又叫心头血,用秦少将那个肉包子弟弟的话说,珍贵的很。不过,师父不会害他,既然让他放血,必定是有用。或许是为他的前程铺路,或许是为了保他的命。不管是为哪一个,纪真知道他都没有选择。为了他和胡石头的两条命,不,还有后来搭上的木樨,或许还有整个纪侯府,几滴血罢了。
血一滴滴滴入瓷盆,黑乎乎的药汁也一点点倒了进去。
渐渐的,原本血红色的黏稠液体变得清澈透明起来,最后变成了无色,腥臭的味道也消失了。
最后,慧海倒出一杯药液,又把剩下的整盆药液倒入瓷瓶封口,说:“一天一杯,连喝半月,可解余毒。”
看看事了,纪真拍拍腰间那两只铁钳子似的大手,说:“世子,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薛凛歪着脑袋看了看纪真惨白的脸色,想起那句“断子绝孙”,果断放手。
纪真啪一下就摔地上了,爬都爬不起来。
慧海:“……”
太子:“……”
薛凛沉默着出门。关了房门,双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握在一起搓了搓。
纪三的腰,可真细,真软……
第12章
太子很快便能起身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为了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连灌了两碗参汤。
纪真软在榻上眼巴巴看着太子。
太子缓了缓,站起身,坐过去,弯着腰看着纪真,笑了笑。
纪真呆了呆,想捂脸。
艾玛,太子长得真好看!
太子已经明了了纪真的身份,想起纪家已经过世的老国公和老侯爷,说:“纪三,孤许你一件事。”
纪真瞬间杀气腾腾,一手指向门口树桩子一样戳在那里的劲装男子,说:“我要揍他!”
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就这一个要求,没了!
太子呆了呆,又笑了笑,心中却对纪真的知进退多了几分好感,当即点头:“准了。”
劲装男子扫了一眼纪真小胳膊小腿,主动走上前,还拿了一支箭,往纪真手里一塞。
纪真浑身无力,两只手还有些发抖,连箭都抓不紧,更别说在人肚子上戳个洞了。让人自己扎?总觉得直接提这种要求有些无耻……
眼瞅着太子急着走,过了这村没这店,纪真就果断小无耻了一把,看向薛凛,说:“世子,帮我在他肚子上揍一拳,我送你一样东西。”
薛凛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端坐着喝茶。
薛凛果断给了那人一拳。
把人揍翻了。
纪真出了一口恶气,说:“我这人不记仇,打你一拳算扯平了。”
那人爬起身,点了点头,说:“是魏齐莽撞,纪兄有事尽管到永安伯府寻我便是。”
纪真:“好说。”
又看向薛凛:“东西现在没有,日后给你。”
薛凛:“……”
太子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走前给纪真留了一块玉佩。
龙佩。纪真怕带回家惹麻烦,就交给慧海了,顺便提了提纪敏。
慧海未置可否,把软绵绵的小徒弟拖回禅房,往被窝里一塞。
纪真很快就睡死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睡了一夜,纪真只觉得身上更乏了,连坐起身都吃力得很,更别说下地走几步了。梅花针果真耗神,难怪当初慧海大师一直不肯教他。
纪家人失望极了。
尤其是郑氏,简直恨极了。好不容易寻到慧海大师的踪迹,却连大师的面都没见着。敏姐儿身子总不见好,这次出来也是小心又小心,只盼着能让大师看一看。请来请去却只有一句话,大师在忙。忙,却把那个贱种留下了!
“侯爷说,慧海大师已进宫,先请夫人带了大姑娘回府。待大师回寺,就让三少爷请了大师过府为大姑娘看诊。”纪宁派来的小厮是这么传话的。
从纪敏休息的禅房里出来,又听到慧海大师被请进宫的消息,正恨得不行,又听到侯爷如此传话,郑氏生生把掌心掐出了血。
除了郑氏带着纪敏留下等慧海大师之外,纪家其余女眷在第二日就回了侯府,不算纪真,如今就剩了纪晖陪着母亲和妹妹守在这边。得了纪侯爷的传话,纪晖使人给纪真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回去了。
在大觉寺一连住了七八天,连胡石头都大好了,纪真才能勉强起身坐在轮椅上让木樨推着在院子里转一转。
怕再惹事,纪真一直没敢出慧海大师的院子。
直到半月后得到消息,慧海大师已离京。
纪真:“……”
说好的帮他调养身体再正式收徒呢!
说好的出宫就送他回侯府顺便帮妹妹看诊呢!
侯夫人会吃了他的!
纪真回府了。
没带回慧海大师。
据说慧海大师出去云游了。
正泽院。
郑氏呆坐许久,起身,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合上盖子,递给福嬷嬷:“奶娘,送去吴家,亲手交给表嫂。”
福嬷嬷犹豫着不敢接:“夫人不可啊,那晋阳侯世子一连克死三个妻子,都说是天煞孤星命格,侯爷和老太君不会同意的。”
郑氏低着头拨弄着茶杯,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了庚帖,不同意也得同意。那个贱种八字生得好,慧远大师亲批的,大富大贵。虽说比不得暄哥儿,也不错了。既然他命中富贵,我便送他这一场富贵。”
福嬷嬷看着装庚帖的盒子,为难极了。
郑氏笑了:“他二人早就相识,情投意合也是有的。我身为嫡母,总不好阻了庶子的好姻缘。”
福嬷嬷暗暗后悔前几日不该劝着夫人去参加户部尚书府的赏花会,却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夫人,思来想去,只得拉出四少爷说话:“夫人想想暄哥儿吧,不管怎样,且等暄哥儿过了秋闱再说。听说国子监祭酒脾性耿直,若是因着这事落了不是就不好了。换个时间,云霁院那个怎么处置都行,总逃不过夫人的手段。”
郑氏沉默片刻,叹口气:“奶娘,我心里恨。只不过去了一趟大觉寺,敏姐身上便又添了些毛病,从小到大看了那许多大夫都不中用,慧海大师又被那个贱种教唆着避了开去。奶娘,我怎么不恨!”
福嬷嬷把装庚帖的盒子放回原处,看看已经陷入魔障的夫人,心里难受极了。
云霁院。
离家半个多月,满院子花花草草都长大了不少,有一些甚至已经打苞了。
纪真只在刚回府的时候去老太君那里请了个安,因为还不能自己走路,就又被体恤了下,免了日后的请安。
纪侯爷亲自过来云霁院探望“犯了老毛病”的庶子。
纪真瞅着便宜爹在他房间里看来看去,有些得意。
他现在住的地方是原本云霁院的书房,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正房三间加东西厢房。现在是纪真的卧房加书房,正房住人,东厢房放医书,西厢房放四书五经和杂书。小院子里只住了他和木樨木槿三个,此外便只许秋红进出。
家具摆设是纪真喜欢的浅色轻松风格,在纪侯爷这个标准古人看来就太素了,心下不喜,却也没多说什么。
父子两个坐下,纪真把当初遇到太子的事说了一遍,隐下了太子中蛊一事改为中毒,自己行针改为给慧海大师打下手。
纪侯爷听完,沉吟片刻,说:“此事到此为止,再不许与人提起。”
纪真点头:“知道了。”
看看乖巧病弱的庶子,再看看屋子里空荡荡的博物架,纪宁心一软,说:“赶明儿让你母亲开了库房,好好挑上几件喜欢的,这样空空荡荡的,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