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抱了必死之心,又怕玄麒重伤之余再闻自己的死讯,更添伤势,所以便索性让他昏睡过去。
李离放下药碗,心中思绪纷乱,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然后望着昏睡的玄麒道:“你杀了朕的玄麟,朕恼你,气你,恨不得杀了你……可朕也杀了你的玄麟,你悉心教导,本应接任你效忠于朕的玄麟……”
“麒麟卫自此便没了……”李离说罢起身欲出门,这时昏迷中的玄麒剧烈的咳嗽起来,李离忙过去将对方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对方直待咳出好多黑血,气息才渐渐平稳了一些。
李离那一脚虽然踢得极重,可玄麒自幼习武,体格非寻常人可比,纵使先前有伤在身,也不至于因那一脚伤得这般重。想必是他心中郁结难当,又挨了那一脚才会如此。
玄麟之死纵然让李离怅然若失,可玄麒与她毕竟数经生死,必是免不了心中哀恸。李离望着玄麒满身的血渍,想开口叫荣安,又想起自己此时不在正殿,对方应是听不见。
无奈之下,李离只得伸手去解玄麒的盘扣,想帮他将沾了血的衣服脱下来,却在对方胸口的衣袋里发现了一枚竹哨,似乎正是先前对方用过的那枚。李离鬼使神差的将那竹哨拿到嘴边一吹,果然那声响与先前的一般无二。
正在李离百感交集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轻盈快速,绝非荣安。李离大惊,刚欲将倚靠在他身上的麒卫放下,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个淡然的声音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离一时有些愣怔,道:“玄麟?”
“回陛下,樱尚未立誓成为麒麟卫,但师父说,将来若无意外,樱当接任麒卫之职。”门外那声音继续道。李离终于回过神来,道:“你且进来照料你师父吧,直至他醒来为止。”
武樱随即领旨进门,从李离怀中接过麒卫,从容不迫的将麒卫带血的衣服褪去。李离望了一眼对方,一身玄衣,气质倒是颇似玄麒。他叹了口气,不欲继续呆下去,临行前对对方道:“玄麟已死,待你师父转醒后告诉他,由你接任麟卫吧。”
武樱恭敬的领旨,低着头看不清面色,待李离离去后才起身双手颤抖的握住玄麒的手。
夜深人静,盈顺阁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暗淡。武樱立在窗前面无表情,玄麒依旧在床上昏迷不醒。身上已被换上了干净的寝衣。
直至院中传来一个慢悠悠的脚步声,武樱才回过神来。他推开房门,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监立在门口,那人正是荣安。
“荣公公。”武樱颔首道,面色不悲不喜。
这个往日里稚气未脱的少年,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竟长成了这幅老成持重的模样,如此接二连三的变故,竟没有将他压垮,反倒是激发出了他埋藏已久的担当和沉着。
“咱家想着,你俩自幼兄弟同心,便琢磨应当让你送他最后一程。”荣安低头不去看武樱,沉声道。
武樱闻言心里一紧,呼吸顿时有些不稳,但很快便将恢复如常,道:“劳烦荣公公了。”
凝和殿后殿里,一排侍卫目不斜视的立在院中,院子中央放着云中天的尸体。虽说是厚葬,但麒麟卫的身份特殊,大肆操办是不可能的。
“得陛下旨意,麟大人可葬于将军陵。”荣公公道。
将军陵葬的是太祖时最得圣宠的的将军覃牧秋,麒麟卫的设立也与这位将军颇有渊源,自麒麟卫设立以来,除了跟过覃牧秋的第一代麒麟卫之外,云中天是第三个得以葬入将军陵的麒麟卫。
“天亮之前,便要将人运出宫……”荣安面对着这个少年,竟有些莫名的心酸,可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又依稀觉得,此人或许也无需旁人开解,既是要开始担起麒麟卫的半壁江山,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那早晚也不会是条容易的路。
武樱弯腰用手轻轻挑开盖在云中天尸体上的白布,对方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清理了,所以武樱看到的是一张干净而苍白的脸。
师哥睡着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吧?武樱寻思了半晌,发现自己好似并不知道对方对方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不由有些气恼,但随即便压下了自己的情绪。
“麟大人……只能出宫后再入殓,麒麟卫身份特殊,怕是不便有旁人跟随。”荣安按捺住心中的酸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几位都是陛下信得过的暗卫,他们会亲自将人入殓,葬入将军陵。”
“有劳了。”武樱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然后仔细替云中天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替对方顺了顺稍微有些凌乱的鬓角。
他也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回盈顺阁的,不过荣安记得一清二楚。
数年来,荣安常出入后殿,却鲜少和武樱有交集。他对对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腼腆而又柔弱的少年身上,如今目睹对方自始至终沉默克制的“告别”,他心中那抹对云中天离去而生的黯然不由又加重了两分。
从此,武樱在荣安心中的印象,便成了那个笔直而悲伤的背影。
每个人对待悲伤的方法都不一样,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面对悲伤时也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武家被灭族之时,武樱将所有的悲伤都一股脑的化成了仇恨,一心只把手刃仇人当成自己以后人生的目标。
幸运的是,有些人的性情是天生便已注定的。
如果一个人长到了十几岁,仍然是一个纯良无害的家伙,即便他立了再大的志向要成为恶魔,多半最后也都会不了了之。武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放弃手刃李离的志向,倒不是他善变,恰恰是因为他忠于己心。如今,又一次面临这样的变故,他心里当然不是没有恨,可是恨归恨,伤心归伤心,他已经是麒麟卫了,便会顺着路走下去。
无论这条路将要吞没多少的血泪和心酸。
天渐渐放亮,玄麒依旧没有醒,也不知是伤的太重,还是云中天的药量下的太猛。
武樱从怀里取出两封已经拆过的信,用油灯点燃了,直至那信烧完才撒手,然后将油灯熄灭,去取了帕子浸过水给玄麒净面。
先前他醒来之后,这两封信便已揣在了自己的衣袋里。一封是出自玄麒,一封是出自云中天。至于两人分别说了什么,只有武樱自己知道。
净过面之后,又帮玄麒的伤口重新换了药。待一切收拾妥当,荣安便带着一个小太监送了早饭过来。以往这些吃食都是送到后殿,再由云中天拿过来,如今云中天不在了,便自然送到了盈顺阁。
“咱家来看看麒大人,陛下吩咐了,若有不妥便从宫外安排郎中。”荣安道。
“公公不必劳烦,师父的身子已无大碍。”武樱拒绝道。这么多年受伤都是他们互相照顾,比这更重的都无妨,想必李离是心中愧疚,想找个弥补的法子。
“耳朵是咱家的徒弟,人倒也激灵,便留在盈顺阁,若是两位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便是。”荣安指着自己身后的小太监道。
那小太监倒是听话,一副任君指使的模样。可惜武樱看都不看,便道:“荣公公有心了,但师父向来喜爱清净,恐怕要辜负公公的一片心意了。”
荣公公倒也不恼,道:“也好,如此咱家便让耳朵在后殿的耳房值守,若是有用得着的,尽管吩咐他便是。”
如此武樱不好再继续推辞,只得点头应下。
耳朵过了半个时辰去收碗筷,本来还担心武樱面色不好,或许不会吃东西,没想到饭菜却下去了不少,不由松了一口气。
武樱用过了饭,取出长剑在院子里呆坐了半晌,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将剑收起来,锁到了柜子的最底层。这把剑自到了他手中,还未曾有过这种待遇。
玄麒当夜便醒了,他底子好,向来无论受了再重的伤,都能恢复的极快,不过此番他醒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勉强能下地行走。武樱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无不周全,无不细致,却绝口不提云中天之事。
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问。
两人便都似那掩耳盗铃的家伙一般,自顾自的嘘寒问暖,自顾自的谈笑风生。
可是,有些事情,不管你再怎么抛诸脑后,夜深人静之时都躲不过自己心里那道裂缝,疼痛便似讨债的人一般,时不时的就会赠你一贴叫撕心裂肺的呻吟,躲都无处躲。
玄麒拖着比以往康复的慢之又慢的身子,踩着月光踱到了后殿。抬头望去,却见云中天以前住的屋子,亮着灯。他胸口一滞,喉间一腥,急忙稳住心神,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步子。
望着那抹晕黄的光亮,玄麒终究没有上前,他复又用自己支离破碎的魂魄,拖着自己麻木的身体离开了后殿。
人们治疗伤痛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如不见,是细水长流的痛,而日日相对便是剧烈的短痛。
武樱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酒杯,透过莹莹的烛火眼神迷离的道:“从前我最不喜欢的便是你喝醉了的样子,总叫你莫要饮酒。说起来,你活着的时候,我还从未为你斟过酒。”
一杯酒闻声浇落,武樱低头望了一眼地上的酒迹,又道:“欠你的,师弟此生也还不上了。”
“不过,我会好好活着,替你将这玄衣穿下去。往后这一路上,无边的苦恨,无尽的血泪,我担着自己这份,也担着师哥这份。你没能得到的,我自不会去争取,你想躲避的,便全都冲着我来吧。”说着,武樱又将一杯酒洒在地上。
夜半时分,虽未饮酒,便是闻着满室的酒香,武樱也觉得有些微醺。他吹熄烛火,推门而出,凉风袭来,不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实在是没什么困意,他自廊下席地而坐,不由又记起了年幼时住在这后殿时的光景。当时的云中天与他都是小小少年,心中各怀天地,却也无忧无虑。
无奈如今物是人非。
“麟大人。”耳朵自黑暗中出来,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武樱略一愣怔,待对方走近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住在这里?”
“嗯。”耳朵慢悠悠的坐到了武樱旁边,手中却提着那小灯笼不放。
“月光这么好,提它作甚。”武樱望了望对方手里的灯笼,不以为然的道。
“嘿嘿。”耳朵憨憨的一笑,道:“那月亮虽亮,可总归不如这握到手里的实在,黑灯瞎火的,手里提着这豆大的光,心里便踏实的很。”
见武樱不做声,耳朵便也收声,坐在一旁静静的陪着。
两人相对无言的坐了片刻,武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我要回去了,你也睡吧。”武樱也不知是不是累了,多日都无甚睡意,今日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竟有些困了。
“麟大人慢走。”耳朵起身,将灯笼塞到武樱手里道:“远了照不亮,脚底下却是能看清的,看清了心里踏实。”说完退开两步,不再言语。
“多谢。”武樱也不推辞,不以为然的提着豆丁大的光点,回了盈顺阁。
目送武樱一路回房,耳朵打了个哈欠,心道:“这安神香的分量,似是有些多,这一会儿功夫,自己都差点睡着了。”
当夜,自云中天死后,武樱睡了第一个安稳觉。那灯笼散出的安神香,断断续续萦绕在武樱的房间里,似是一张温暖柔和的网,将一切的杂念和苦痛都隔在了网外。
61.尾声·上
玄麒养伤期间,李离一直未曾有旨意下来,倒是荣安隔三差五的去盈顺阁晃悠一圈,耳朵不声不响的守在后殿,偶尔送盏小灯笼什么的给武樱。
该面对的总归是躲不过,而李离有千里的江山要担负,自然更没有儿女情长一蹶不振的道理。
关于拿得起放得下的表面功夫,李离身为一国之君,做得好是理所当然,玄麒历经风雨,勉强做得来也是情理之中,可武樱的平静如水倒是不太寻常了些。
可他又当真是实实在在的平静无波,那种平静不是隐忍也不是委屈,就真真儿是由内而外的坦然。就连荣安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的人,都有些咋舌不已。
李离憔悴了不少,玄麒的伤养好了,他的伤或许也结疤了。只是他鬓角突然生出的一缕白发,便是武樱望见了也有些唏嘘。
“麒大人的伤,好全了?”李离坐在书案前,面上竟带着一抹笑意,不过那抹笑意在武樱看来,有些像苦笑。
“回陛下,好全了。”玄麒态度依如从前,恭敬有加。
李离面上更添了一抹笑,道:“咱们的麟大人本也该是接任麟卫的年纪了,不知是不是与你站在一处的关系,竟是觉得过于年轻了些。”说罢转头望着武樱,一脸意味不明的笑意。
李离这话明显是说与玄麒的,是以武樱并未答话,恭敬的垂手而立。
“他尚年幼,确实有待磨砺。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玄麒话说到一半,被李离不耐烦的打断道:“好了,当朕没说。”
望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李离突然没有了玩笑的欲望,没有了昔人在侧,往日时光是不可能再现了。
“这些日子你在养伤,朕也想了许多。”李离面上略过一丝黯然,起身踱了数步,行至窗前,叹了口气,又道:“先帝设立麒麟卫,不可谓不用心。若非你等跟随左右,大余的江山定然不会如今日这般。”
玄麒垂首而立,并不言语。李离回身望着他,道:“朕老了,皇子们都大了,该到了为他们筹谋的时候了。”
“陛下正当盛年,何以出此言。”玄麒眉头微皱,道。
李离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朕子嗣不多,原想着他们兄弟人少,总归于将来是好事,免得朕左右思量,顾此失彼。”
顿了顿,李离又道:“可朕的儿子们,未免过于谨慎了些。逾儿自幼体弱,又有腿疾,朕想着将他留在中都,免得他受奔波之苦。却没想到,他小心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
玄麒道:“大殿下一心向佛,素来仁厚。血脉亲情,纵然不在身旁,离了身份地位的束缚,也未尝便会稀薄。臣倒觉得大殿下此举,倒是看得通透。”
李离闻言吸了一口气,道:“生在帝王家,委屈了逾儿,也委屈了那孩子。”
武樱自在一旁沉默,心中却百转千回,想起钟墨不免有些唏嘘。贵为皇长孙,却不得不流落在外,疲于奔命。如今也不知那孩子在北江过得好不好。
“遂儿不日便要去南塘就藩,到时候你切记看好忠义堂,朕不希望朕的儿子们和那些江湖门派有太多的牵扯。”李离道。
玄麒闻言,忙道:“陛下放心,忠义堂之事臣已处理妥当。钟廷义既然收留了大殿下之子,断然不会再去与二殿下有牵连。”
李离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进儿只比遂儿小了三岁,朕已决定将北江分封给他,到时候便让他与遂儿一同就藩吧。”
武樱闻言偷偷望了玄麒一眼,见对方一脸的迷惑不解,不由微微锁紧了眉头。
三皇子李进今年才15岁,一直深得李离宠爱。此前传出二皇子李遂要去南塘就藩的消息时,朝中都在猜测,或许是李离要立这位嫡出的三皇子为储君。
可如今李离却突然说要让三皇子李进去北江就藩,北江苦寒,不比南塘富庶,而李进的年纪又小,此番李离的做法着实令人费解。
“陛下,以往皇子都是弱冠再行就藩。二殿下十八岁就藩,已是年幼,若是此时让三殿下去北江就藩,恐怕年纪小了一些。”玄麒道。
武樱闻言眉头微皱,心道自己这师父难道一直在御前都是这幅有啥说啥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