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想要怎样挥霍都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在顾靖扬执着的目光下,他突然变得没有底气。
他定了定神,既然躲不过也不想敷衍,那就一次性说清楚吧。
顾靖扬没有错过陈非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陈非,看着他眼中所有的矛盾和挣扎消失,露出眼底深藏的一抹悲哀,紧接着,陈非做了一个很不陈非的动作——他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声音低低的:“人才?”
那落寞的神色令顾靖扬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转瞬而逝。
他听到陈非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也这么认为吗?”
顾靖扬从没见过这样的陈非。他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来说服陈非,但是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陈非也似乎并不真的需要他的回答,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会说几门外语,看过几本书,口才不错,懂一点客户的心理,能把客户哄得高高兴兴,就是人才了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的口气说不出的自嘲。
“我以为我懂得客户的思维方式,我能够给他们留下很好的印象,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所以他们愿意把订单下给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根本不值什么。
客户选择跟你合作,首先是因为产品的性价比符合他们的需求,其次是公司的声誉和品质令他们放心,良好的沟通固然锦上添花,但就算你只会按着计算机用蹩脚的英语给客户报价,只要你的产品对路,品质过关,沟通什么的,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反之,一旦你的品质和服务出了问题,无论你如何巧言令色,客户也一样会弃你而去,那些欣赏啊交情啊共同语言什么的,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这又有什么错呢?在商言商,公私分明才是正确的,你不可能因为跟客户的关系好就指望客户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来帮助你。”
陈非从始至终声量都不大,语气平缓,却十分难得地滔滔不绝。
“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人才,不过是看到我会说几门外语、有一些知识储备作为谈资、懂得一点说话的技巧、知道一点做人的进退,但这些跟我是不是一个人才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父亲不授权给我的时候,我不懂争取,只会跟他硬碰硬,这说明我情商不够;公司出问题的时候我帮不上忙,说明我管理能力和危机应对能力都不够;放下做到一半的事情逃到这里,说明我不够负责任。我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的人才?
你要我进GMJ,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真的进了你公司,我能做些什么?”
顾靖扬听着陈非这番自剖,心里一阵一阵地疼,他一直知道过去那些事对陈非的打击和伤害很大,但他没想到他竟把自己全盘否定,对自己看低到这样的程度。
怪不得他对Max赞扬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怪不得Cristine夸他宠辱不惊,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欣赏,他当然会对别人的赞扬无动于衷。
这样的陈非令顾靖扬觉得又心疼又生气。他心疼他所遭遇过的挫折,却也为他的一蹶不振而生气,他本应该像那日晚宴一样生活在别人关注钦羡的目光之中,而不应该在阴暗的角落里自卑自伤。
半饷,顾靖扬沙哑地开口:“陈非,你这样说不对,连JP这样阅历丰富的人都坦诚他对你的欣赏,这对你来说,难道什么意义也没有吗?”
陈非的眼神闪了一闪,他抬起头:“今天如果我对JP有所求,我接待他的时候心态就不会那么单纯,那么他对我的评价,自然就会跟现在不同。”
“那么我们呢?我、Max、紫灵,我们都跟你共事过。你知道吗?从你进公司到现在,紫灵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她甚至不敢指导你的工作。”
“赵总交给我的事情都是非常基础的,那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而你、”陈非猛地顿住,把那句“你的评价根本不客观”硬生生吞了回去。
顾靖扬却敏锐低抓住了他不寻常的停顿:“我怎样?”
“你是我的朋友。”
傻瓜都听得出来,这不是真正的答案。
陈非一再自我否定的态度突然令顾靖扬觉得恼火,他强压着火气耐心地问:“你不愿意进GMJ,这个我不勉强你,那么你考虑过尝试新的领域吗?”
他其实不是一定要陈非在这件事上面给一个答案,这根本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正如他不是单单只为了陈非的答非所问而生气。
突然发现对方在刻意地躲避自己,他一时冲动就来了,那时候,他只是直觉地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站在陈非公寓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里,他又想了许多事。
陈非在避着他,这很显然,而他居然这么长时间才发觉,不是因为他太迟钝,而是因为这家伙掩饰得太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他们送JP去机场时,陈非就已经开始在给他下套了,客人在的时候他跟他们谈笑风生,客人走后他一路睡到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从头到尾都在冷落他,之后就避不见面,他根本是早有预谋。
而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他等了多久,就想了多久。结合之前的蛛丝马迹,他能猜得到的就只有两个理由:
要么是为了上次萧孟安的事。亲眼看到他跟男人纠缠不清,他感到厌恶了?但陈非是这么肤浅的人吗?他不相信。
那么就是跟工作有关了,很显然,陈非又钻牛角尖了。上次帮他开假条时他的脸色就不对,他是不是觉得,把自己从他生活里丢出去,他就能重新回到他“想要”的那种平凡的生活?
但是在看到陈非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决定——不用想了,直接问。
他受够了这家伙的任性,什么都不说,随便下决定,倔得要命还爱钻牛角尖,而令他最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把他丢出他的生活,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最后会跑偏到这个地方来。
陈非将来想要做什么,或者暂时什么打算都没有,这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每个人遇到低潮都需要时间,他认为自己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从来没打算逼他做些什么改变。
但是,当他们不知不觉谈到这里,他才发现,对于陈非的未来,他也许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不在乎。
怎么可能不在乎。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陈非心里也有点火了,他已经掏心掏肺地说了那么多,自尊都丢到地上了,对方竟然一点都不能理解。
他现在确实有点迷茫,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消沉,他只是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想做却又还没有发现的,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一头热地栽进一个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做的领域,再蹉跎一个十二年。
为什么顾靖扬不能明白呢?
他一直是他最默契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却要这么逼他呢?
也是,像顾靖扬这种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幸运儿,怎么能体会那种找不到方向的痛苦?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他很干脆又快速地说: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样的回答令顾靖扬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段感情一直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幻想,如果他们一直是朋友,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是不是有一天对方终会发现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他也有可能试着接受自己。
但是陈非满不在乎的态度打碎了他所有的心存侥幸。
他闭了闭眼睛,心灰意冷地问:“陈非,你想过未来吗?”
我就要走了,我很快就要离开中国,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回来。而你却固执地在原地踏步。
陈非,你想过未来吗?
如果你的未来不再有我,你会在乎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逼我呢?陈非心里突然一阵怒火,带着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委屈,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想没想过关你什么事。”
但是,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顾靖扬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本来就苍白的脸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双手青筋暴起,拳头松开又握紧,过了许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来:“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你躲我干什么?”
陈非惊疑不定的目光让顾靖扬突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段时间你一直故意躲着我对吧?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没有任何修饰,顾靖扬直接把问题丢到他面前。
陈非从未见过顾靖扬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一面。
一直以来,顾靖扬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的、大气的、包容的。
他有清明的头脑、清晰的目标,又有足够的资本和相当的幸运,这种近乎完美的条件令他不需要咄咄逼人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些什么。
“锋芒”、“强势”、“霸气”这些词都跟他完全搭不上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甚至不需要压低别人的存在感,就能自然而然地令人仰望。
陈非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想要好好尝试一下普通人朝九晚五的平稳生活?
因为他需要好好思考他的人生未来要怎么走,而不是跟顾靖扬混在一起,让生活渐渐偏离他设定的轨道,甚至回头去走他决心抛弃的老路?
这些都是他曾经想好的措辞。等着顾靖扬什么时候问起来,他就可以拿出来冠冕堂皇地应对。
但是当他真的问了,他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这个人,是他三十年来第一个如此倾心相交的朋友、兄弟,但是对方却对他有着超越兄弟情谊的念头。
而他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再能够坦然地面对对方缱绻温柔的目光。
这些变化让他害怕。
尽管他的生活如一团乱麻,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一个人在北京过着近乎离群索居的生活,不跟任何亲朋好友联系,但那并不表示他可以永远像孤岛一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总会回到人群中,不管以什么方式,继续他的人生,承担他应该背负的责任。
他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不是gay,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即使感情上他对顾靖扬确实有依恋,生理上他也无法接受。
到最后,他仍然给不了顾靖扬他想要的东西。
“我没躲着你……” 陈非捏紧了拳头,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顾靖扬的目光之下心安理得地胡扯。他垂下眼睛不去看对方质疑的眼光,一鼓作气地说,“我只是觉得,跟你做朋友压力很大。”
顾靖扬被狠狠地噎了一下。跟他做朋友压力很大?
他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他等了一个晚上、费尽唇舌、丢尽脸面,结果就只得到这么一个可笑的答案——跟他做朋友压力很大?
这比直接拒绝他还令他觉得难堪。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跟我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被说中心事的陈非不自觉地抬起头,顾靖扬怒极而笑的神情令他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
“陈非,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过一个普通打工族的生活?” 顾靖扬从面前的碟子里拿起一块未拆开的进口食品,“哪一个普通白领会在家里随时备着这种东西当甜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一个普通人像你这样过日子,工资领多少花多少,买最好的票去看演出,随便看中什么书就从国外快递过来,拿存款请人去私人俱乐部吃饭,不理财不投资不考虑未来?”
字字戳心。
顾靖扬一口气说完,瞪着陈非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十分泄气。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但是他失控并不真的因为陈非的那句话,而是因为,他发现陈非居然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打算跟自己撇清关系。
他顾靖扬,对陈非来说,竟然是如此无足轻重。
陈非没有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他也辩解不了什么,他们两个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至少不完全是同一件事,所以,没什么可争论的,他只能选择闭嘴,让对方误会。
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靖扬的心也跟着沉到谷底。
陈非是认真的。
虽然他不知道陈非为什么产生这种可笑的想法,但他居然是认真的。
他心灰意冷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竟然还是不甘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普通人……陈非,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说完这句话,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不走,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或者,做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事。
门“咯哒”一声慢慢合上,声音很轻,在沉寂的室内却清晰得如同响雷,令陈非的心脏狠狠一颤。
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他却没有觉得轻松,四周的空气浓稠得让人十分压抑,他受不了似的走到窗边,鬼使神差地推开窗户,夏日的风灌进来,拍在脸上。
他的视线往下看,顾靖扬正走出公寓楼门,他肩膀垂着,双手插袋,慢慢地往前走着,不复来时的清爽锐气。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陈非茫然地想。我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而如今,连仅剩的朋友都被我搞砸了。
我果然……已经差劲到不配拥有什么了。
第三十三章
陈非曾经以为,少了顾靖扬,他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社交型的人,早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身上那种对独处的需求。
他读初中的时候,正是他父亲事业最忙的时候,母亲自然也顾不上他,只有兰姨一个人陪他在深圳,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兰姨毕竟不是他的长辈,除了必须的生活交流之外,她基本不会干涉陈非任何事,陈非在学校无论遇到什么事,通常也选择自己独立解决。
对于一个天性细腻的少年人来说,太大的生活空间,并不总是值得开心的。有时候他会觉得委屈,有时候也会觉得寂寞,也跟朋友出去疯过,像所有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少年,打架、抽烟、玩电动,肆无忌惮地发泄那些微不可察又无处不在的冲动,然后在第二天重新把自己人模人样地伪装起来,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去上学。
后来琪琪考到深圳,兄妹两个一起生活,在妹妹爱娇的依赖之下,他开始有了“兄长”的压力和自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喜欢太过粘腻的关系,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家人。
这种不喜欢跟厌烦不耐又不一样,他并不反感身边任何人对他有所需求,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比如琪琪让他教作业、朋友让他请吃饭、乃至于后来的女朋友们让他陪逛街,他都不介意去做。可以说,只要他有,他就愿意给。
然而,时不时的,他会想要一个人呆着,尤其当他身处一段关系中的时候。
再后来去美国读书,真正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那时候他刚跟大学的女友和平分手,乍然从一段感情中脱离,身边所有的社会关系似乎也全部同时消失了,亲人朋友都不在身边,所有社交关系都要重新建立,没有人一起吃饭、没有人一起出去玩,甚至连生病的时候,都没有人能够为你煮一碗汤,而他却几乎没有困难地适应了了那种近乎完全孤立的生活,他甚至开始发现,孤独更能令他清醒地思考——
因为不再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所以吃饭的时候会慢慢品尝食物的滋味、阅读的时候会心无旁骛地与作者对话,即使是练琴,因为没有听众,所以每一个音符都更忠实于内心的表达。
孤独放大了那些需要细细品味才能体会的快乐,成年后的他再次品尝这滋味,他终于确认,比起喧嚣的陪伴,他更享受这种无声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