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陈非一直觉得,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顾靖扬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趣味相投、惺惺相惜,有他在的时候特别精彩热闹,然而再蒸腾的温度也需要冷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才是他的舒适区。
天气迅速热了起来,整个京城一瞬间就进入了仲夏。在那种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烤化的温度里,陈非似乎回到了去年初到北京时的状态,孤独、平静、却茫然,经过这一年的沉淀,他在各方面却都没什么长进: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甚至,连夏天公车或地铁里呛人的汗味,他也依然没有习惯。
顾靖扬果然不再出现,但陈非常常想起他那天说的那些话。他不得不承认,顾靖扬一针见血地戳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即使他把自己的人生经营得如此失败,他仍未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的事实。表面上努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骨子里却依然可笑地不肯丢弃那些所谓高尚的生活方式。
这样的认知让他再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自从离开泰盛之后再没有造访过他的失眠又不约而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耳边听着脖子动脉血管刷刷流动的声音,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个一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造访,挥之不去,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却无法入睡。
辗转反侧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楚,这样的痛苦,到底是因为过去的失败、看不到未来的彷徨,还是也因为那些不得不的割舍,和因此而来的思念。
是的,思念。
煮饭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做成两人份,坐在餐桌旁觉得对面少了一个人。
弹琴的时候会不自觉想到他坐在琴凳上的样子,他随着音乐而起伏的眼神。
有时候看书看到一半,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那个时候,他会特别想念那个人温暖的笑容,想念他倾听时专注的神态,畅所欲言时的神采。
还有……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深情。
孤独或许很迷人,但是没有人能够永远甘之如饴地拥抱孤独,如果他曾经尝过灵魂交融的滋味。
然而,无论他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踟躇彷徨,白天的他始终保持着专业的态度,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偶尔周末跟同事出去聚餐。
威扬的同事们,无论环境背景或生活追求都与陈非有很大的不同,她们是活得非常真实的一群人,脚踏实地地为了更好的明天勤奋打拼,没有什么太高大上的理想,更没有音乐艺术这样所谓高大上的爱好,但这群人像真正的同事一样对待他,热情亲切,常常八卦,却真心关怀。
陈非对她们隐瞒在先,只有在工作上尽力弥补,才不会令自己觉得太过内疚。
“陈非,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赵紫灵给他发来一条qq。
走进赵紫灵办公室,她正站在窗前,听到声音转过来,笑眯眯对他做了一个手势:“陈非,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踱回办公桌前,笑容满面:“最近身体怎么样?”
“?” 陈非眼中露出明显的疑问,说出来的话却很客气:“我很好。”
相较于赵紫灵大大咧咧的熟稔态度,陈非对她始终跟刚认识的时候一样礼貌、严谨、温和,极少攀谈私事,十分公私分明。
起初赵紫灵以为是他个性内向,后来见他与装修公司沟通,却是思路清晰口舌伶俐,该坚持的时候丝毫不含糊,又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完全是一个谈判高手。
于是赵紫灵又以为,可能是陈非注重上下级的关系,在上司面前比较拘谨。
赵紫灵在北大读过MBA,很注重“团队”的观念,她认为做管理者的最高境界,是让员工服气而不是服从,尊敬而不是敬而远之。所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直试图改变陈非对她的态度。
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她慢慢反应过来,陈非并不是拘谨,也不是内向,他只是从未试图把公事上的互动延续到私人的层面,无论对她,或是对公司其他同事。
就好像现在,如果换成南希或者海欣,她们可能会直接说“怎么那么问”,而陈非就绝对不会,他明确地用眼神传达出“干嘛问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但他嘴巴上却说“我很好”,完全不会给你跟他闲聊的机会。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赵紫灵自顾自地说:“那就好。自从上次你请了三天病假回来之后,就一直感觉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赵紫灵的话勾起陈非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他掩饰地笑了笑:“上次请假的事,谢谢赵总。”
“生病请假天经地义,再说你又没耽误工作。”赵紫灵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将话题轻轻一转,“陈非,你进咱们公司,也快一年了吧?”
突然说起这个,陈非一怔,可不是……
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来威扬面试,在电梯间里,为了自己的将来惶惶然不知前路。
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样迷惘。
“你现在还保留着当初的想法吗?” 他听到赵紫灵的声音问。
他回过神来,不是很确切知道赵紫灵所指为何,却下意识地点头。
“我说陈非,你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啊。” 赵紫灵轻松地往大班椅上一靠,直率地说。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陈非立刻端正神色,道:“不知道赵总指的是哪一方面的想法?”
“你跟公司签的是五年的合约,也就是说,这五年里面,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公司对你的职位安排。”
陈非点头:“我明白,我目前对这份工作没有任何不满。”
赵紫灵狡黠一笑:“这个安排,包括必要时的调动和调整,你明白吗?”
陈非不解地望着她。
“新东安和赛特这两家店的装修是你全程跟进的,细节方面做得很到位,很多想法也很新颖,给了我很多启发,客人们对咱们的新形象反映也很好。所以我决定,明年新光和国贸换柜的时候,要借鉴这两个店面的设计,让咱们公司的品牌形象更统一。”
“这样很好。” 陈非点头表示赞同,大概猜到了赵紫灵找他的用意。
“下半年公司计划再开两个店面,到时候Helen和Stephanie可能就会忙不过来,她们现在每个人负责两个店面已经够忙的了。” 赵紫灵顿了一顿,“陈非,你有没有兴趣试试销售这个职位?”
陈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抱歉地看向赵紫灵:“赵总,对不起,我很感谢你的器重,但是……。”
他含蓄地止住了话头,但是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赵紫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刚才说“调动”,是自谦的说法,这个机会对陈非来说,明摆着是升职,薪水提高自是不必说了,销售员的基本工资本来就比仓管高,而且还有提成。
更重要的是,一旦跳到销售岗位,就等于铺开了一条上升的路,他们公司目前还没有销售经理,由赵紫灵直接管理两个销售员,但是将来随着分店增加,公司结构就会增加垂直的管理岗位,比如销售主管。
而且,就算没有升上去,销售人员就业的选择也比一个仓管要多得多。
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以前时机未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向陈非透露过任何这方面的意向,就是担心陈非一旦动了调职的念头,万一最后不成,反而会影响他做仓管的稳定性。
她以为说服陈非是十拿九稳,甚至,她根本不把今天的谈话定为“说服”,她以为她只需要“通知”一下当事人。所以当陈非这样干脆地拒绝之后,她意外之下,甚至没控制住自己的惊讶:“为什么?”
陈非沉吟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慎重:“我想我不太适合销售这个职位。”
赵紫灵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陈非的敷衍。她脸一沉:“陈非,如果你要拒绝公司的安排,至少应该拿出一点诚意,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
真实……
陈非苦笑,对威扬的人,他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真实二字。越编越多的谎言,被拆穿的那一天,他要拿什么脸来面对这些没有深交却一直真诚相待的同事?
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个听起来最说得过去的理由,即使这理由让他显得有点窝囊:“赵总,我知道我这样不识抬举,但是我真的不想往销售方面发展,我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虽然没什么发展前途,但是没有压力。我真的很抱歉。”
赵紫灵觉得非常无语,但她偏偏无法反驳他。
工作认真负责又怎样?能出色完成任务又怎么样?所谓人各有志,他喜欢安于现状,你如何能说这是错的呢?
当然,她可以给他上课,告诉他男人要有远大的志向,要能够接受挑战,要对得起上司的看重……但是,她看着陈非温和却坚定的双眼,那些高谈阔论就像被卡在喉咙里——这一刻,她再次意识到,在陈非面前,她摆不出上司的架子。
几个念头在心里转来转去,最后化成一声叹气:“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新店要九月份才开张,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陈非连忙点头应下:“我会的赵总。”
退出赵紫灵的办公室,陈非站在门口,因为连续数日失眠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更加苍白。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陈非的异常,后天就是众人期盼已久的桂林游,格子间里的同事们精神振奋地忙碌着,恨不得把未来一周的工作全部搞定,换取一个不受打扰的假期。
电话铃声、交谈声、键盘声,再正常不过的写字楼氛围,而且是十分活跃健康的那种,却令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
深吸一口气,他默默调整了脸色,往茶水间走去。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你想过未来吗?”
他的未来……
闭上眼,一片白雾般的茫然。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他不知道。
没有沿着某一条道路奋斗的雄心,没有憧憬,没有目标,他的未来,是一片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构筑的虚空。
接受赵紫灵的提拔,换到销售的位子,劳心劳力,有必要吗?
如果为了一份自己并不在乎的工作也要努力奋斗,那么他当初何必进威扬?
但是,就这样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呆在仓管这个位子上到合约期满吗?然后呢?
顾靖扬说得对,然后呢?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一成不变,他自己想要当鸵鸟,但那些与他有关的人,他们的人生都在不断前进,无论他介不介意被抛下,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拖着,姿态狼狈地,跌撞前行。
刺耳的闹铃把他从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中惊醒,他按掉闹钟,头痛欲裂。
把头重新埋进枕头里,正想不管不顾地再睡一会儿,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呼地坐了起来,抱住脑袋呻吟——今天是他们公司集体出游的日子,早上八点半的飞机。
下床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整个人头重脚轻,太阳穴的地方突突地痛,陈非心里骂了一声“靠”,居然在这个时候感冒了。
按说感冒其实没什么,连药都不用吃的病,他一个大男人,从不把这种小病小痛放在心上,该干嘛干嘛,饮食作息都不用调整。
但自从进了泰盛之后,也不记得从那一年开始,他的感冒加了一个新的症状——头痛,不管是流感还是上火引起的,每次感冒必定是以头痛开始,就像头上戴了一顶紧箍咒,稍微咳嗽一声脑浆都有要被扯裂的错觉,连集中精神都办不到,更不要说正常办公、交际、做事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没日没夜地睡上两天才能缓解。
刚开始陈非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心上,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毛病却越来越严重,大概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发作一次,他也曾经想过去看医生,但后来公私两忙,到底没顾上。
奇怪的是,离开泰盛后,这个毛病也跟着不药而愈。搬到北京这一年多,别说头痛了,他连感冒都没有,这个头痛的症状,也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先是失眠,再是头痛,陈非苦笑了一声,最近的日子真愉快……
但怎么偏偏是今天。
干脆再加一个胃痛,那他以前的毛病就算回来齐了。
忍着两边太阳穴不间断传来的熟悉钝痛刷牙洗脸,没有胃口吃饭,他喝了一杯温开水,又担心胃病真的发作起来,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用牛奶泡一碗cereal勉强吃了,才拖着行李箱出门搭公车。
同事们约好在公司碰面,一起打车去机场。
陈非一下公车,就看到徐芳和江晓梦站在公司楼下。
“陈非!” 江晓梦招手叫了他一声,两人拖着行李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陈非正纳闷,她们已经走到跟前。
正好一辆空车经过,江晓梦又眼疾手快地去拦车。
“不等赵总她们吗?” 陈非人不舒服,反应比较迟钝,一时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我们三个人一部车,赵总和南希他们住得比较近,他们四个一起走。”
陈非强打起精神,把三个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自觉地坐到前排去了。
一上车,他轻轻把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头痛得要裂开一样,再站一会儿都是折磨。
江晓梦在后面兴奋地叽叽喳喳,幸而前排有栏杆,后面有徐芳跟她聊天,不然陈非真没把握他能应付得过来小姑娘的活泼激动。
这会儿才六点出头,一路畅通无阻,车走得又快又平稳,他实在难受,没多久就睡过去了,一路睡到机场,连车停下来都没发现。
“陈非,你还好吧?” 卸行李的时候,徐芳关切地问道。她毕竟比较年长稳重,很快注意到陈非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跟他平常沉默却温和的气场差太多。
陈非也不矫情,点点头:“好像感冒了。没事,等会儿上了飞机再睡一阵就好了。”
“要出门旅游却生病,你可真倒霉。” 江晓梦大大咧咧地说。陈非只是气色有点差,没什么明显的感冒症状,脸色也挺正常,看起来并不严重,她没太放在心上。
他们约好在机场12号入口处集合,刚才喊停车的时候司机惯性地溜了一小段,他们在16号入口下的车,但此时机场的人非常少,进门左转,他们就看到了要找的人。
“他们在那里!” 江晓梦往前方一指,加快脚步走过去。
只有陈非,在看到那群人的时候,脚步却不自觉地顿住了。
靖扬……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
顾靖扬穿着白衫黑裤,脚上是一双黑色Vans的白底帆布鞋,简洁冷冽的颜色令他的身形轮廓显得更加利落,即使在人潮汹涌的机场,他也依然是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陈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为了那个经常不约而至在他脑海中浮现的身影。
那一刻陈非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感情早已经与他的理智背道而驰地向一个同性义无反顾地飞奔而去,那短暂的争吵与单方面的决裂,只不过更加证明了自己的逃避是如何徒劳而已。
“陈非,你快点啊。” 江晓梦发现他没跟上,回过头来招手,压低声音,又兴奋又焦躁,“我看到王子了诶,难道是我眼花了吗?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先生怎么会……” 徐芳也有点不敢相信,他来送赵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