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大胆的仆从见这对父子之间诡异的情形已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
“萧大王,父子亲缘,血浓于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这话明面上劝的是萧峰,实际上却是说给萧远山听的
萧远山显然也将这话听进去了,不由轻轻一叹,沉闷问道:“峰儿,你可有事?” 萧峰默默地摇头,又对那些仆从道:“出去罢!” 这一回,仆从们很快便退了下去
一俟那些仆从离去,萧峰即刻便道:“爹爹,我这回去汴京见到了慕容复,听他说起了一些往事
” 萧远山的目光一阵闪烁,隔了一会方恨声道:“你情愿相信一个外人、一个仇人,也不愿信自己的爹爹?” 萧峰将萧远山目光中的躲闪如数瞧在眼里,心底已凉了半截
世人皆说“子不言父过”,可如果父亲的确有过呢?难道自己还要继续愚孝下去?我萧峰何等样人,若是被人蒙蔽尚可说是情有可原,若是明知爹爹有错还要为了一个“孝”字将错就错诿过旁人,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又如何对得起慕容对我的一往情深?想到这,萧峰不由幽幽一叹,只觉心胸豁然开朗
“爹爹,我与慕容相交十年,可为彼此抵命亦无怨无悔
我相信他!” 萧峰这一句“我相信他”就好似让萧远山也劈面挨了两个耳光,只见他的面色一阵青白交错,忽然爆发道:“你既然信他不信我,何必要回来?” “因为你是我爹爹!”萧峰一字字地道,眼底竟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来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你就该去杀了慕容复!”萧远山却不能感受到萧峰的悲哀,只管声嘶力竭地咆哮
“爹爹,你为了心中仇恨毁了自己的半生,难道还想毁了孩儿么?”萧峰的心愈发沉重,话音却已轻地如同那天将明时的薄雾一般
“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不报?” “玄慈方丈已身败名裂认罪伏法、慕容博如今也武功尽失疯癫成狂
当年在雁门关外伏击我萧家的中原武林高手,更多半死在爹爹手下
难道还不够么?”萧峰目光犀利地望着萧远山,一字一顿地言道
“究竟还要死多少人,爹爹才能放下仇恨?” “不够!不够!”萧远山双目赤红,胸口起复不定,竟似疯了一般
“慕容博害死你母亲,慕容复害我断臂……” 眼见萧远山再度提及此事,萧峰终是忍无可忍,脱口道:“那我恩师呢?我恩师玄苦大师与爹爹又有什么仇恨,为何你要杀了他?爹爹,你日夜记着别人对你作的恶,又可曾记得自己对别人作的恶?” 听到萧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萧远山立时一怔
半晌,他方痛心疾首地道:“原来……却原来,我的孩儿一直都认定他的亲生爹爹给人打断一条手臂,是他滥杀无辜的报应?” 这话委实诛心!只见萧峰目光猛然一缩,站稳了没有说话
“好!好儿子啊!我养的好儿子啊!”萧远山高呼两声,径自呵呵笑着走了出去
萧远山走后,萧峰即刻疲惫不堪地扶着桌角缓缓坐了下去
只见他两手撑着额头长久地沉默,此时此刻,他竟是那样的思念慕容复
翌日一早,萧峰便出发去南市口拜访汇通钱庄在此处的分号掌柜
汇通钱庄在南市口占着最好的位置,铺面也比旁的店面气派不少
走进钱庄,店内的大小伙计都穿着一个模样的工作服,见到客人上门便齐声问好又奉上香茶
萧峰曾听闻汇通钱庄待客周到,如今看来却是名不虚传
这南市口的互市市场原是萧峰一手所建,他来往南市口多回,便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都能认出他的身份来
如今见到南院大王亲自上门,不等萧峰发话,分号掌柜便已从后院恭迎而出,向萧峰深揖道:“小人白不器见过萧大王!”只见这位白掌柜年纪莫约在四十上下,白白胖胖满脸堆笑,便好似一尊和气生财的弥勒佛,让人无端端地心生好感放松警惕
然而萧峰与其目光相交,即刻便注意到他眼底精光一闪,顿知此人并不好相与
“不必多礼
”萧峰伸手虚扶了一下,开门见山地道
“白掌柜,今日冒昧造访乃是有事相询
” 堂堂大辽南院大王,能找一个钱庄掌柜问什么事?莫不是来打秋风?白不器心下一顿,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躬身道:“萧大王,请往贵宾室说话
” 很快,两人便在贵宾室坐定
萧峰环视了一周这贵宾室内的装饰摆设,不由暗自一笑
隐隐散发暗香的乌木家舍,雪白柔软的羊毛地毯,桌案上摆着一只羊脂花瓶插着几株娇艳鲜花,这分明是慕容复一贯的喜好
只需见过这一间贵宾室,萧峰便知这汇通钱庄的贵宾室俱是一个套路
萧峰不急着发话,坐在他对面的白掌柜却不敢拿大,已是一脸殷勤地道:“萧大王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不知小号能帮上大王什么忙?” 萧峰长长一叹,缓缓道:“你的东主是姓王,还是姓苏?” 白不器目光一闪,不答反问:“萧大王,可是小号犯了什么忌讳?” “那么,便是姓慕容了?”萧峰见状即刻了然,当下便问
“慕容复将汇通钱庄开到大辽来,除了打探消息,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萧峰此言一出,整个贵宾室内即刻死一般地寂静
汇通钱庄来大辽做买卖的目的,萧峰早已存疑许久
他了解慕容复,慕容复既有心平灭大辽,那么安插在大辽的细作是绝然不少的
而一个合格的细作首要的要求便是掩人耳目,汇通钱庄在辽国境内如此大张旗鼓,实是异数
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如果汇通钱庄的作用并非打探消息,那自然是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只见白不器胖胖的面颊不自觉地抽了两下,强笑着道:“萧大王何出此言……” 不等白不器把话说完,萧峰又是一声长叹,自怀中取出一枚祖母绿的戒指摆在桌上
“白掌柜不妨看一看这枚戒指!” 这祖母绿的戒指是以整块祖母绿打磨而成,戒面上刻着五个圆环,从左到右互相套接
上面三个分别染着蓝、黑、红三色,下面两个则是黄、绿二色
是的,这造型赫然正是后世奥运五环的标志,设计这造型的当然是慕容复
然而这样简洁的造型委实不符宋时世人审美,甚至可说是其丑无比,若非当年慕容复百般交代不能将其丢弃,只怕这枚戒指早已失落无踪
如今时隔多年,萧峰已不必慕容复提醒暗示便能猜到这枚戒指定然事关重大
果然,白不器一见桌上的这枚祖母绿的戒指眼角便是一抽,忙告了一声罪取过那枚戒指,以印泥在戒指内侧拓印下一个大篆的“峰”字来
接着,白不器取出一只模具与一本账本,将那枚戒指摆入模具中测了测尺寸,又将那“峰”字与账本上的印记细细比对了一番
待确定绝无瑕疵破绽,白不器终是舒了口气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归还了戒指,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不知萧大王与我家公子爷……” 萧峰一见白不器这番郑重其事地检验真伪也是吃了一惊,忙问道:“你先告诉我,这戒指究竟有何用?” “是!”白不器立即应声,一五一十地答道
“萧大王,这同样样式的戒指一共有六枚
但凡持此戒指来我汇通钱庄者,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汇通钱庄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倾力达成
” “六枚?”萧峰却奇道,“那剩下的五枚是……” “有两枚姓苏,加上萧大王手上这一枚是第一批,在我汇通钱庄开业时各分号掌柜便已知此严令;剩下的三枚分别姓种、宗和诸葛,是两年前才补上的名单
”白不器又道
以慕容复的命令而论,可以说谁若拿来了这戒指,便可决定汇通钱庄的生死
白不器委实想不通,为何竟会有一枚戒指落在了一个契丹人的手上
白不器心中疑惑不已,萧峰却也同样震惊
汇通钱庄的成立早在元祐年间,至于慕容复送给他这枚戒指那更是在其科举入仕之前
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慕容复对他的情意从未有变
想到这,萧峰的心中既酸涩又甜蜜,他忍不住低头摁了摁双目这才沉声问道:“那么,我想知道汇通钱庄来大辽的目的,白掌柜也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注意到白不器面露迟疑,萧峰又补上一句
“今日之事,你可随时告知你家公子爷
” “是!”白不器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这才答道
“小人来大辽之前,公子爷只吩咐了一句
要契丹百姓也如大宋百姓一般,习惯使咱们汇通钱庄的交子
” 萧峰沉默许久,终是低声叹道:“果然如此!”萧峰不懂什么金融战争,可他却知道一旦契丹人都用汇通钱庄的交子,而宋辽两国又忽然爆发战争,那这些交子便瞬间变成一张废纸
那个时候,只怕不等大辽皇帝挥军南下,契丹百姓便要造反了
原来这场战争早已开始,只是我们都不明白!走出汇通钱庄,萧峰不由摇头苦笑
纵然慕容复对他的情意再深,他的兵锋北上却不会有任何迟疑
谁若挡他的路,他就把谁铲除,包括——萧峰!究竟该怎么做呢?难道这真是一个死局? 萧峰刚心事重重地回到王府,耶律莫哥竟冲了出来,满脸惊慌地道:“大王,老爷子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萧老先生,只要有你儿子在,慕容家妥妥的断子绝孙啊! 萧远山:滚! 第165章 借刀杀人 萧峰昨日方与萧远山大吵了一场,萧远山被气走后不久便令王府仆役传话给萧峰,令他无事不要到萧远山跟前碍眼
有萧远山的这句吩咐,萧峰自然是从善如流,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南市口的汇通钱庄打探消息
哪知这才刚回来,萧远山就不见了!回想昨日与萧远山的一番争执,萧峰的心头顿时一跳,忙问道:“怎么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耶律莫哥身为南院枢密使,这王府中的大事小事皆与他有关
萧远山无端失踪,他亦是满头大汗
听得萧峰出声相询,便急忙答道:“老爷子昨夜回房后便再不曾出门,又令王府仆役无事不得打扰
直至今日中午,仆役见老爷子始终没有动静,特来报下官
下官去老爷子的房中一看,才发现老爷子根本不在房里
被褥铺盖都十分整齐,想必昨晚便已悄悄离府
下官已派人在城里城外搜寻老爷子的下落,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 耶律莫哥信心满满,萧峰却并不乐观
虽说萧远山自从断了一臂武功大不如前,可他在少林藏了三十年也不是白饶
萧远山若是有心要躲,就凭那些普通士卒如何能查到他的下落?现在的问题是,爹爹会去哪呢?想到这,萧峰不觉微微蹙眉
昨日自己明确拒绝了去杀慕容,所以爹爹会去行刺慕容么?一念至此,萧峰的心口即刻一阵狂跳,恨不能现在便飞去汴京确认慕容复的安危
“快!往南……”萧峰一手抓着耶律莫哥的胳膊要令他派人往南边搜寻,可话说半截他又忽然转口道
“备马!我亲自去寻!”说着,便大步向马棚奔去
然而,萧远山去的方向却并非往南,而是北上!自南京到上京路途遥远,总得走上大半个月才能抵达
可萧远山这一路快马加鞭,竟只用了短短七天便赶到了大辽国都求见萧皇后
自从萧峰官至南院大王,萧观音与萧峰的接触却还多些
此时忽然听闻萧远山求见,她虽略有吃惊可仍很快在后宫接见了他
两人甫一相见,萧远山草草施过礼便开门见山地道:“求皇后娘娘助我报仇雪恨!” 萧观音见萧远山面目狰狞杀气腾腾,顿时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堂叔何出此言?” 萧远山刚被萧峰这个离心离德的儿子伤透了心,此刻听闻萧观音以“堂叔”相称,他心头一热已是语带泣声:“我那孩儿绝情绝义,将那血海深仇忘地干干净净!为他母亲报仇,就只能靠我这个老不死了!”说罢,又放声大哭
萧远山这般失态,萧观音又不免好生劝慰了几句,方才缓缓引他说起了原委
萧远山年老偏执,说起慕容氏来便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如此屡番偏题,待萧观音弄清萧远山与慕容氏的仇恨,宫中已燃起了烛火
只见萧观音沉吟许久,方缓缓道:“如此血海深仇,的确不能不报!只是,堂叔又做何打算呢?” 萧远山见萧观音应允相助,即刻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
“宫中亦有不少高手,求皇后娘娘派人随我去中原,将慕容氏全族杀地干干净净!” 人的经历会决定其处事的方法
萧远山沉溺武学是纯粹的武夫思维,他自知断了一臂不是慕容复的对手便来上京寻帮手
可萧观音却绝然不同
听闻萧远山所请,萧观音即刻便笑了起来,低声道:“堂叔可愿听侄女一言?” 萧远山生性跋扈,岂能听人相劝?然而他眼下有求于人,却也不得不沉着气说一句:“皇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言
” 萧观音身为皇后,不知见识过多少人心险恶,萧远山这强压怒气的敷衍模样她如何瞧不出来?可她却不以为忤,态度反而愈发温和
“事关重大,侄女不得不小心处置
若是话不中听恶了堂叔,还请堂叔多多担待
” 萧观音屡番赔小心,萧远山终是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
“侄女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拳怕少壮的道理
这慕容复武功高超又有燧发枪傍身,堂叔去行刺他可有万全把握?”萧观音幽幽问道
萧远山窒了一下方道:“只要多派高手……” 哪知不等他把话说完,萧观音便打断他道:“堂叔,那慕容复贵为首相,身边不知有多少侍卫
若是堂叔带去的人少,尚有机会暗中行刺;若是人多,只怕不及近身就被人发现了
” 萧观音这话却也在理,只见萧远山呆立了一阵,忽然狠狠握拳,悲怆道:“若是不能取他性命,我这条老命也不必要了!” 萧远山悲愤不已,萧观音却在此时笑弯了腰
“堂叔不必如此!以侄女之见,要取慕容复的性命,易如反掌!”说着,她便盈盈起身
“堂叔,请随侄女去见陛下!” 然而,耶律洪基却不是那么好见的
这两年来耶律洪基对穆贵妃愈发爱重,可对萧观音却是日渐冷落
如今天色已晚,耶律洪基自然是在穆贵妃身边厮混,萧观音携萧远山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耶律洪基不情不愿地赶了回来
见到萧观音与萧远山二人伏在阶下向他请安,耶律洪基就忍不住冷哼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么晚了,皇后究竟有何要事?” 萧观音待萧远山周到,萧远山心里自然也偏向萧观音
眼见耶律洪基一身酒气满不耐烦的模样,萧远山已忍不住狠狠皱眉
可萧观音却恍若未觉,只温柔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本不该来打搅
只是臣妾所禀之事确然十万火急,对我大辽基业有莫大的益处!” “哦?”萧观音这么说,耶律洪基却是提起了几分兴致,当下坐直身体道
“何事?” 萧观音又是嫣然一笑,言简意赅地向耶律洪基禀明了慕容氏为图谋复国累死萧远山之妻的往事
萧远山毫无政治智慧,虽早知慕容氏历代矢志兴复大燕,却只恨他们阴险狡诈累死爱妻
可同样的话听在耶律洪基的耳中,却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只见萧观音话音一落,耶律洪基即刻站了起来,失声叫道:“皇后,这慕容复是鲜卑人?是大燕慕容氏之后?此话当真?” 萧观音没有说话,却将目光转向了萧远山
萧远山不知耶律洪基为何兴奋,却仍是老实答道:“慕容博手上有他们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绝然假不了!” “好!好!这真是天助我也!”耶律洪基闻言即刻便从玉阶上走了下来,一面在殿中来回踱步,一面又抚掌大笑
萧远山仍旧不明所以,萧观音却已含笑下拜,柔声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终于可以除了这大宋首相慕容复!” “此事,多亏了皇后!多亏了皇后!”耶律洪基欣喜若狂,赶忙上前将萧观音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