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的基业,你放在何处?”慕容夫人再度发问,这一回,苛厉的话音中已暗含了几分凄恻
慕容复终于动容,他睁开双眼看着母亲,平静的目光中有坚忍有冷酷,可更多的竟是一种奇异地教人几乎无从分辨意味的自嘲与无力
“母亲,如今已是熙宁十年
” 慕容夫人猛然一怔,十四年过去,她终于触到了儿子真正的心意
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神志瞬间抽离,身体软软倒下
“夫人!” “主母!” 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声方才响起,慕容复已然窜起稳稳地将慕容夫人接入怀中
他将慕容夫人打横抱起,大步向她的卧房行去,口中令道:“邓大哥,去请大夫!”他踏过的地方,不断滴落的鲜血洒了一地——他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夫人:爹亲娘亲不如媳妇亲! 慕容复:擦! 慕容夫人:打! 第5章 东西可以乱吃誓不能乱发 慕容夫人年初时受了一场风寒,到现在这病况已绵延大半年
如今负责为慕容夫人诊治的刘大夫原是姑苏名医,他经验丰富深知慕容夫人这情况乃是往年过分操心劳神,日积月累攒下的隐患这回猛然爆发,故而来势汹汹经久不愈
这类病人最要紧的便是宁心安神,细心调养方得痊愈
而今日慕容夫人因激怒而晕厥,对她的病情显然是雪上加霜
刘大夫不知慕容夫人与慕容复之间的暗潮,只恨恨地斥责慕容复:“老夫有言在先,要你事事顺她心意,何以这般不孝,将亲母气至晕厥?倘若汝母有个三长两短,为这孝道伦常计,老夫少不得要将你捆了去见官!” 四大家臣各个桀骜,听这位刘大夫所言这般不客气,已是暗自生怒
反观慕容复却并无不快,甚而满心懊悔地软语哀求大夫:“还请大夫施展妙手,尽力诊治
所需药物,我慕容家绝不吝惜
” 刘大夫见慕容复面色苍白满额冷汗,只当自己的恐吓有效,自得地抚抚胡须,言道:“待老夫给她施针令其好生睡上一夜,转醒后再照这药方吃上几帖药再说
” 慕容复直至见刘大夫用过针,慕容夫人眉间舒展安然睡去,这才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又令桂妈妈去取诊金
刘大夫往来燕子坞大半月,深知慕容家富庶,更为难得的是慕容复待他十分周到,用药方面也是言听计从不吝千金
对着这样省心配合的病患家属,刘大夫自然也是尽心竭力,好不辜负了这高昂的诊金和慕容复的一片孝心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临走前刘大夫终是忍不住提点了一句:“但凡久病之人总有几分孤拐脾气,汝既身为人子,便多多担待罢!” 慕容复亦知刘大夫是一番好意,这便躬身谢道:“多谢大夫指点
” 刘大夫满意地点点头,暗自心道:不愧是诗书传家的耽美文库 腐书网,这教养气度果然不凡
然而,面上的笑意尚未敛去,他又忽然满心疑惑地抽了抽鼻子,哪来的血腥气? 刘大夫正不明所以,阿碧竟自庭院内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扯着刘大夫的衣袍哭道:“大夫,给我家公子看看罢!公子伤得好重!” 慕容复见阿碧偷跑出来,立时面色一沉,厉声喝道:“阿碧!”原来慕容复心急母亲的病情,自己的伤势根本无暇处置,只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衫便出来见大夫
而刘大夫一心只在病人身上,也不曾发觉慕容复的异常
而刘大夫经阿碧提醒,这才恍然意识到他与慕容复相处许久,他的面色一直不曾缓过来
刘大夫虽说主攻伤寒科,可对外伤科也算是触类旁通,这便又转回了慕容复的卧房,为他诊治
此时距离慕容复受伤少说也已过了一个时辰,慕容复新换的衣衫都被淋漓的鲜血粘在背上,脱下时便好似活生生揭下他的皮肉来
阿朱与阿碧一见慕容复这血肉模糊的模样,又是害怕又是伤心,不由同时放声大哭
刘大夫行医多年,自问见多识广,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向来重些,那些个不肖子弟被家法整治地死去活来的情况也是寻常
只是如慕容复这般整个背脊都给打地血肉模糊的毕竟少数,想到方才为其母诊治时他随侍在侧,半点也瞧不出不妥,刘大夫更是头皮发麻,忽然转脸指着四大家臣并邓大嫂痛骂:“他不知疼,你们也不知他疼么?如何还比不上一个丫头懂事!” 四大家臣见了慕容复的伤情原本尚有几分黯然,只是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夫指着鼻子痛骂,又有些恼怒
在他们的心中,慕容复乃是武人,将来争夺天下征战沙场更有无穷艰险,眼下些许皮外伤自然不值一提
唯有邓大嫂身为女子终究心软,深觉不该顺了慕容复的心意拖延许久,赶忙欠身致歉
向外人隐瞒自己受伤之事原是慕容复授意,目的是不想有人追根究底问出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来
慕容复不愿见邓大嫂等因己之故受人责难,只轻声道:“刘大夫,这是我的意思,与他们无关
” 刘大夫不知慕容家的野心,只当这是慕容复孝顺,不欲外人非议其母不慈
当下暗叹了口气,言道:“你这伤势虽说不伤性命却也颇为棘手,且忍着些疼罢!”说罢,便令阿朱阿碧去取清水、烈酒、刀剪等物
只因伤处范围过大,刘大夫忙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完工
他刚放下衣袖,耳边便听得慕容复幽幽地出了口气
对上慕容复已略显迷蒙的双眸与惨白地近乎透明的面颊,不知为何,刘大夫的心底竟生出了丝丝寒意
他急急留下一张药方,正想告辞,阿碧忽然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大夫,还有……还有公子的膝上……”她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为慕容复卷起长裤,只见他的双膝已肿地如馒头一般
刘大夫见状,终于忍无可忍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慕容夫人狠辣
至于慕容复本人,神智虽在,却已疲累地说不出话来了
慕容家的两位正经主人俱卧病在床,四大家臣与邓大嫂便留了下来主持局面
众人处置过一干事务、用过晚膳,正要各自回房歇息,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的公冶乾忽然出声道:“大哥大嫂、三弟、四弟,先留步,小弟还有几句话要说
” 大伙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却见公冶乾忽而莫名一笑,低声道:“今日之事,大伙怎么看?” 今日慕容复母子生隙,众人俱是心情沉重,此时见公冶乾居然发笑,各个心中诧异
只见邓百川沉默了一阵方唉声叹气地道:“不意公子这般固执
”邓百川原是亲眼看着慕容复长大,又兼是他武学上的授业恩师,自以为对他的秉性十分了解
这十四年来慕容复给他的印象从来都是温文有礼,对慕容夫人更是千依百顺,邓百川如何也料想不到居然会有今日
包不同送走王语嫣之后便抽空逼问了桂妈妈一番,此时见邓百川摇头感叹慕容复固执,他难免故态复萌地出言反驳:“非也,非也!并非公子固执,而是他待表小姐情深意重
你们道主母今日为何大发雷霆?据桂妈妈所言,昨夜主母亲眼所见公子为了替表小姐描花样子将功课置之不理,这才……”说到这,包不同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他想做一个戏谑的表情,可惜天生貌丑,再做这副挤眉弄眼的怪样瞧起来颇为猥琐
风波恶听闻事情的起因如此,不由低声嘟囔了一句:“好歹也是亲戚一场,主母未免……”他虽爽直无心机却仍记着自己的身份,当下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风波恶这句未尽之言却是说地邓大嫂心有戚戚,不禁叹道:“公子行事虽说循规蹈矩,实则是个多情种子,前有表小姐后有阿朱阿碧
只是他纵然花时间哄表小姐高兴,对功课也从未放松,主母因着自个的好恶,未免也将他逼地太狠了
” “非也,非也!”包不同听邓大嫂说罢便又要反驳,“这哪是主母不喜表小姐,分明是因为这婆媳原是天生的仇敌
大嫂,依老包看,日后可少不得大嫂为公子多多转圜
” 包不同等人正说得热闹,公冶乾却忍也忍不住地嗤笑出声,低声叹道:“你们啊……” 大伙也知他们之中公冶乾最是多智,此时见了他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邓百川只顾低头沉思,包不同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而不等邓大嫂出口发问,风波恶已然抢先道:“公冶二哥有何高见?” 公冶乾故作神秘地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头向邓大嫂问道:“大嫂可还记得今日公子挨了几下?” 邓大嫂闻言不禁一怔,那时她见主母下手不容情急地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数数? “我记得,”公冶乾悠然道,“自我赶到直至结束,一共是一十七下
公子今日受的伤不可谓不重,然则主母晕厥仍是他第一个扶住主母
令下人们噤言隐瞒今日之事,也是他的安排
方才大夫为他诊治,他一声都没吭
大哥大嫂、三弟四弟,公子如今只有十四岁
” 公冶乾这番话说来,大伙心中都有些不自在,好似亏欠了慕容复什么
然而,这仍旧不是公冶乾的重点
“我等效忠慕容氏乃是为了复兴大燕青史留名,然则主人早逝少主年幼,大宋江山又固若金汤,我原以为此事多半再无指望,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竟然是这等样人!”回想起今日他亲眼所见的情形,慕容复的固执坚忍、冷酷绝情、谋定后动无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两眼泛光,猛一拍桌面,万分激动地高声大嚷:“这才是雄主之相!大哥,我等只道公子爷重诗文轻武艺,哪知他并非斯文无用的书生!公子爷斩钉截铁能舍能忍,这才是开疆拓土的雄主之相!慕容氏,复兴有望;我等兄弟,扬名有望!” 眼见一向冷静的公冶乾这般兴奋,众人心中都颇有几分古怪,隐隐觉得他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再仔细思索一番却又毫无头绪
这复兴大燕之事,不仅是慕容复的终生使命,更是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如今听公冶乾言之凿凿地道“复兴有望”,大伙迟疑了一阵都由衷地笑了出来
慕容夫人在第二日转醒过来,见到儿子神色如常地端着药碗奉到自己面前,她心中莫名生痛,只转过脸去不愿理会
慕容复虽万般懊悔自己因一时冲动吐露真正的心意,可见了慕容夫人这般作态也是无可奈何
只见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又将药碗递回给桂妈妈,一掀衣袍跪倒在慕容夫人的床前,轻声道:“母亲,儿子知错,今后定当全力以赴以复兴大燕为念
” 慕容夫人得儿子这般保证,即刻满心欣喜地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望着他问:“此话当真?” 慕容复点点头,认真道:“自然当真
” 慕容夫人却不敢信他,一直以来慕容复伪装地太好,若非昨日把他逼狠了只怕自己至今仍不知他真正的心意
她思索片刻,忽然道:“既是如此,你便立个誓来
”她低头想了想道,“就说……你若违背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便要你身败名裂、永失所爱、死无全尸!” 听闻慕容夫人要他发的誓言这般狠毒,慕容复的眉心不禁微微一抽
然而他稍有迟疑,慕容夫人已然冷声发问:“果然是哄我的么?” 慕容复只觉心头阵阵窒闷,教他喘不过气来
他迟疑了一会,近乎失神地道:“母亲,我是您亲子,您竟然这样咒我?” 慕容夫人的目光一缩好似底气不足,隔了一会,她终是振作精神,迎向慕容复无措的双眸,沉声道:“你只需告诉我,愿不愿意立誓?” 那寸步不让的眼神令慕容复的灵魂都在微微发颤,仿佛在遥远的过去,他曾见识过这般冷酷的眼神
而正是这冷酷的眼神,令他魂飞魄散
过了许久,他逐渐缓过神来,暗自心道:罢了,便顺了她的意思罢!这世上多少人发誓犹如放屁,试问又有多少誓言能真正实现呢?想到此处,他终是依慕容夫人所愿老老实实地举起右手一字一顿地道:“慕容复今日对天盟誓,定当牢记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复兴大燕至死不渝
倘若违誓,便要我身败名裂、永失所爱、死无全尸!” “好!”慕容夫人听罢即刻一拍床榻,高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复官,别忘了你今日说过的话
” 慕容复好似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低垂着头颅,许久才答:“儿子,绝不敢忘
”经此一事,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前世今生,所谓母子之情,于他终究过于渺茫
他无力地摇摇头,心中的苦痛无奈尚未及泄露一丝半缕便已经化为唇角的一抹苦笑
慕容夫人见慕容复发过誓,这才安心用药又问起了他的伤势
只是这个时候慕容复再也无心演这一场母慈子孝,只唯唯诺诺地应付了几句便推说功课繁重,逃也似地离开了慕容夫人的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这世上多少人发誓犹如放屁,试问又有多少誓言能真正实现呢? 导演:那可不一定! 慕容:…… 第6章 一流的讨好女人的手段 此后的一段日子平静地乏善可陈,慕容复仍旧每日勠力功课不容有失,同样也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
他毕竟年幼,受这一番杖责后又不曾好好休养,待伤势痊愈竟是狠狠瘦了一圈
反观慕容夫人有刘大夫妙手回春,身体已经日渐好转
她见每日为自己奉药的慕容复五指指节突出,直瘦地有些惊心动魄之感,不由抚着他的面颊心疼地道:“近日如何又瘦了这许多?可是功课过于繁重?”慕容夫人有此一问却是事出有因,公冶乾既然认定了慕容复乃是大燕国的中兴雄主,自然巴望着他早日长成征战天下,便去向慕容夫人谏言,又给慕容复增加了不少文武功课
慕容夫人正愁不知如何管教儿子,令他收束外心图谋复国,听公冶乾所言“虽说功课重些,可也正好令公子爷少见表小姐
”,正中下怀则从善如流
慕容复下意识地微微侧脸,试图避开对方伸来的右手
然而仅仅只是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即刻僵直了身体没有动弹,只恭恭敬敬地答道:“许是苦夏没什么胃口,待秋高气爽也就好了
” 慕容夫人并不曾注意这小小的异常,她身为人母终究心疼儿子,此时半靠在长榻上将儿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只觉他竟是无一处不瘦,连身上的衣衫都显得肥大了不少
她想开口说一句“若是功课过于繁重,不如暂且放一放
”,只是转念一想公冶乾所言,宝剑锋自磨砺出,溺子如同杀子,又将这话给咽了回去
迟疑良久,终是选定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满是关切地道:“既然没有胃口,便让厨房给你做些茯苓桂花糕可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 慕容复闻言却是暗自苦笑,沉默了一会方缓缓答道:“多谢母亲
”他还记得那是他五岁的时候,因年幼力弱站不稳马步,慕容夫人罚他不准吃饭
他饿急了便去厨房偷吃茯苓桂花糕,不想又被慕容夫人抓个正着,迎面便是一个耳光
从那之后,他看到这茯苓桂花糕,从来都是一口不动的
待得自慕容夫人的卧房脱身,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慕容复走出门来望着外面的云淡风轻幽幽地叹了口气
待回到书房,他铺开宣纸,提笔在手,力若千钧地写下“戒急用忍”四个字,微微愣神
不一会,桂妈妈也跟了来,手中正端了一碟方才做好的茯苓桂花糕
苏州的糕点向来精致,这一碟茯苓桂花糕用料虽简单,形状却是小巧雅致,直如一朵朵桂花在碟中盛放,好似不是给人吃的却是给人赏玩的
阿碧出身穷苦直至入了燕子坞才见识了不少好东西,可这茯苓桂花糕却并非正当时令的吃食,尚未有缘得见,仍不免啧啧称奇
慕容复见她一脸馋猫相,随手便将碗碟推了过去
“拿去和阿朱分了罢
” 阿碧急忙将双手往后一背,小声道:“婢子不敢,这是夫人特意吩咐给公子的
” 慕容复见她一边推辞一边又眼巴巴地望着那碟糕点,不由哑然失笑,伸手一刮她的面颊
“不敢还一直盯着不放?” 阿碧与慕容复相处数月,知道他性子温和,是以并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