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该上朝了……” 正仰躺在摇椅内的慕容复霎时一惊而醒,赶忙低头拭了拭眼角,起身回道:“知道了,你先出去罢
” 纵使他动作再快,王语嫣也已看清了他眼底的一抹暗红
她在立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忽而轻声叹道:“表哥,算了吧
”昨日傍晚,乔峰忽然出现,与慕容复大打出手
这两人的武功本是旗鼓相当,斗上半宿也难分高下
直至自相府赶回的苏辙上来劝架,这原本雕梁画栋的慕容府已被毁了泰半
乔峰大骂着“心狠手辣不可理喻”摔门而去,慕容复则将自己锁在书房整整一夜
两人争执的缘故,王语嫣早从邓百川处得知
想到昨日那一战,慕容复出了杀招最终又生生收回,王语嫣心中更是万般不忍,不由补上一句
“人与人之间,纵然志同也未必道合,算了吧
” 慕容复见王语嫣故作老成,不禁微微一笑,上前拧了一把她的面颊,调笑道:“小小年纪,哪来那许多的感慨?表哥心里有数,玩去罢
” 然而王语嫣却不为所动,一双水润明澈的双眸只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我虽年幼,却也还记得当年表哥迁就姑妈迁就地有多辛苦
如今,我只是不想表哥方脱离苦海又重蹈覆辙
” 慕容复心下一顿,王语嫣不愧是他一手带大的贴心小棉袄,只一句就已说中折磨了他整夜的心事
然而乔峰与母亲终究是不同的,他在心中默默地反驳,可紧接着又如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与另一个时空的母亲却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知道了,知道了!”他无力地挥挥手,拉开房门急不可耐地试图逃避这个话题
“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连不添乱都做不到!”王语嫣没有再追上去纠缠这个话题,只是在慕容复的身后又狠狠地补上了一刀
慕容复直至换上官服上了马车,方才松了口气,扭头望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风波恶:“我交代的事……” “公子爷尽管放心,待消息到手,随时都能开工
”风波恶急忙答了一句
慕容复点点头,在心底偷偷感叹了一声:总算有个省心的! 刚钻入车厢,苏辙已然叹道:“我未曾见到司马相公
” 慕容复点点头,不予置评
司马光性子执拗,能让苏轼也吃上几个时辰的闭门羹,气得苏轼直呼“司马牛!”,对着小苏学士自然更加不用客气了
但这对慕容复显然是件好事,更便于他布局引司马光入彀
元祐元年正月初二,满朝文武就五砦之地的归属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辩论赛
辩论伊始,火爆的章惇便率先登场,上奏官家、太后“妄议割地者皆无见识的不逞之徒,当斩之
”,又力邀司马光与他决斗
然而,哲宗皇帝年纪幼小,无人在意他的主张;高太后一向看新党不顺眼,置若罔闻
至于司马光,他德高望重更是直接当章惇不存在,转而向高太后侃侃而谈自己的主张
而与此同时,“锦林楼”的唐老板一纸诉状将在“锦林楼”醉酒闹事的五名西夏武士告上了开封府
正月初三,一份名为“传单”的新型印刷品迅速攻陷汴京市场,由于售价低廉、用词平实、消息劲爆,不少识字的汴京百姓都乐意花两文钱买个新鲜,顺便关心一下大朝会的动向
而这首份传单列明的消息标题是:“地小而信大,司马相公坚称归还五砦乃国之信义!”这个年代,仁义道德仍是教化万民的主旋律,虽说归还敌国国土之事看起来匪夷所思,但若是在“仁义”方面说得通,百姓们仍是安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更有一些读书人交口称赞:“司马相公不为利益所动,真信人也!” 然而,不等这股为司马光鼓吹的热度成为潮流,正月初四的传单又已泛滥
这一回,传单上印刷的标题则是:“夏国之前世今生,五砦之地原为华夏故土!”转载苏辙在朝堂上的奏对,深入浅出地说明了近百年来夏国窃取大宋国土的始末,朝野为之大哗
初五,慷慨的哲宗皇帝见双方辩手已说得口干舌燥,开恩休朝一日
可是朝堂没有消息,却不代表市井没有消息
“锦林楼”唐老板的状纸开封府借口没有管辖权竟被退了回来,换句话说,他那个耳光算是白挨了
五砦之地对汴京百姓来说或许太远,终究无足轻重,但“锦林楼”唐老板的遭遇却不得不令他们胆战心惊
连薄有资产结交名流的酒楼老板对夏人而言都是开口就骂抬手就打的野狗,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再想到朝堂上司马相公一力坚持归还夏国国土,百姓对朝廷的软弱一时极为愤慨
初六,辩论赛战火再起
御史中丞刘挚翻出了真、仁二帝时的诏书,力证五砦之地早已割让
隐忍数日的种谔终究忍无可忍大闹朝会,痛骂刘挚绥靖软弱实乃国之大贼
依他之言不若退还大宋所有国土于六国,大伙一起向周天子称臣
由于朝会上发生了暴力事件,哲宗皇帝不得不再度宣布休朝一日
初七,“猛种谔痛殴贼刘挚,烈章惇仗义助拳
”的传单大卖十万张,更有不少走街串巷的货郎瞅准里面的商机,大量收购传单转销汴京周边洛阳、江宁等地
至于汴京城中的百姓,在看过传单之后去“锦林楼”听一段《说岳全传》的评书已成为了新的时尚
初八,司马光上疏近期广为流传的传单一物妄议国是妖言惑众有辱国体,请求官家下令取缔并抓捕涉案人等严刑拷问,又进言若不归还夏国土地,夏国必要以武力生事
一旦战败,则其耻更甚于今
种谔当殿表示愿提一军兵马,为官家镇守边疆,除西夏之患
结果却又被司马光翻出元丰五年的大败,直斥种谔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左谏议大夫安焘力谏:“自灵武而东,皆中国故地
先帝有此武功,今无故弃之,岂不取轻于外夷邪?”满朝文武皆以为然,唯文彦博力撑司马光,太皇太后也被司马光说动
初九,开封府差役全城大索贩卖传单的货郎,引发百姓反弹,自发掩护货郎逃脱
大乱之下,不少百姓更聚众冲击开封府,大骂开封府尹蔡京“对外如羊,对内如狼
”当日,汴京城所有酒楼同时说起了《说岳全传》的评书,汴京百姓哪怕是站着喝茶也要听岳王爷吼上一句:“还我河山!”方才安心
自此,朝堂与乡野的舆论走向已是水火不容
初十,朝议未开,太学生已群聚于宫门外,上书请求司马相公振汉家民心,扬华夏血性,守土安民,泽被天下
右谏议大夫梁焘怒斥太学生风闻言事不知轻重,令禁军索拿生事的太学生
此举更是引发众怒,太学生马涓振臂一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大举冲击禁宫引发混乱,致使当日朝议未开
之后数日,太学生皆于宫门外长跪不起,齐声诵读《六国论》,声震殿庭
不少汴京百姓闻讯而至,竟与太学生同跪
更有各地官员的奏折纷至沓来,回禀“归还五砦之事乡野皆知,学生百姓皆上言反对
情势危殆,稍有差池,必将不可收拾
望官家、娘娘顺应民心,勿弃国土
” 自此,慕容复与司马光这场舆论战已以司马光的全面失败而告终
民心难违,这个时候谁若再妄议割地,必将以“汉奸”之名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正月十五,沉默数日的哲宗皇帝终于明旨于请愿的太学生,言道:“百姓不弃大宋,则大宋必不弃百姓
”,再不提归还五砦之事
请愿的太学生闻讯皆放声大哭,高呼“官家圣明”
朝堂上,太皇太后一声长叹,向面色黑沉的司马光劝道:“司马相公,民心所向,不可不察!” 司马光为官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形,不但朝堂内反对割地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朝堂外更是群情汹涌,谁敢轻言“割地”二字必遭群起而攻之
更有甚者,家中仆役回禀“锦乐坊”编排的《说岳全传》,里面的奸臣秦桧容貌装扮竟与他仿佛
这几日他出入相府,也总见着门口墙角有人偷偷扔的石头、菜叶等物未曾清理干净
回想汴京百姓拉着他的袖子请他留在朝堂匡扶天下只在半年之前,谁料民心易变,今时今日他竟被指为卖国贼?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落得这般下场,司马光不由心中惨然,只低声道:“娘娘,归还五砦之事本是微臣首倡
若是娘娘驳臣此议,臣请去臣尚书左仆射一职,以安民心
” 司马光此言一出,高太后登时蹙眉
当年她的儿子神宗皇帝迷信王安石坚持变法,三朝元老韩琦上疏反对
那时,高太后便曾劝过儿子“兼听则明”
哪知王安石竟以辞官相要挟,逼得儿子不得不在韩琦与他之间选择了他
自那时起,高太后便深恨王安石恃宠生骄惑乱朝政,更由此对变法一事深恶痛绝
想不到今日,她所倚重的司马光竟与王安石一个手段,这无疑已令高太后心中不快
然而,高太后毕竟老成持重,只好言安抚司马光道:“卿之才干,哀家知之甚深,辞官求去一事,爱卿不必再提
” 哪知司马光却不依不饶,固执言道:“臣忝为尚书左仆射,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如今区区五砦之地便不可定夺,宰相一职名存实亡,他日朝中大事微臣实有心无力
与其虚摄其位形同木偶,不若求去
” 司马光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一静,便是暗恨司马光要挟的高太后也深以为然不免心生踌躇
隔了一会,只听高太后朗声道:“宰相一职,事关重大,且容再议
” 眼见高太后如己所愿使出了拖字诀,司马光终于不再相强,默默地退了回来
舆论战一事,司马光虽一无所知,可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却识得“观风”二字
所谓时可则进,时不可则退,当年神宗皇帝厉行变法,司马光躲在洛阳亦是牢骚满肠,然而纵使他所列席的洛阳耆英会在士林中影响甚大,神宗皇帝也一样拿他无可奈何
反而是他的至交好友苏轼才写了几首酸诗就差点丢了性命
究其实质,正是因为司马光识险恶知进退
这次夏国上疏请求归还五砦一事,自传单一物崭露头角起,司马光便已隐隐发觉这百姓物议好似有人幕后操纵
不但朝议内容传播甚快,汴京百姓与太学生的反应也似早有布局,就连走街串巷唱莲花落的乞丐们的唱词都如出一辙
自传单兴起、市井传唱《说岳全传》,直至太学生请愿、各地官员上疏,这一环扣一环,精妙地无懈可击
至于“对外如羊,对内如狼”与“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两句话更是非同凡响,若非有人幕后组织教唆,绝不会这么快便哄传天下人所共知
以上种种,已令司马光深信在这些被愚弄的百姓身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阴影在操纵着一股庞大的力量向他施压
司马光也曾试图揪出这个播弄是非之人,然而他上疏请求索拿售卖传单之人拷问线索却又犯了众怒,不得不作罢
时至今日,司马光自知已失了先手,然而他深谙天下人心
所谓百姓易欺,别看如今这割地之事闹得满城风雨
但只要拖上几日,待风声一过,五砦之地终究要被百姓抛诸脑后无人问津
届时再提割地之议,有高太后的全权信任,则必然仍是他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要说:王语嫣:人与人之间,纵然志同也未必道合
导演:王姑娘,宁拆十座庙,不毁一CP啊! 萧峰&慕容:…… 第57章 惊澜(下) 司马光以官位要挟高太后已是一个不错的格挡,可惜,他遇上的是博古通今的权谋大家慕容复
满朝文武见司马光请辞,俱以为他这是俯首认输,唯有慕容复一眼便看出他是以退为进
当下以密音传入之法向种谔言道:“种经略,拦住他!” 种谔虽不明所以,但仍是凭着对慕容复的信任跳了出来嚷道:“官家、娘娘,臣有话说!” “种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这一回,不等高太后发话,小皇帝哲宗已然抢先许可
“谢陛下!”种谔抱拳一礼,依着慕容复以内力传入他耳中的话语大声复述
“司马相公的话,微臣听明白了
无非是官家、娘娘若是什么都听他的,他就接着干这宰相;若是不肯听,那他就要辞官
依微臣之见,司马相公这宰相当真做得风光,连官家、娘娘都要看他脸色,满朝文武没了他司马屠户,大伙都要吃那带毛猪,微臣佩服啊!” 朝堂之争好比商场谈判,绝不能让对手带跑了自己的节奏
之前,司马光欲凭个人威望碾压朝堂文武,尽快促成割地之事
慕容复便要想方设法打乱他的节奏,将这场道义之争打成持久战,以天下民心碾压司马光的个人威望
如今,司马光要以拖字诀延迟朝堂决议,以图后算
慕容复便要惹怒司马光速战速决,迫使高太后今日便下旨不予归还五砦
有此缘故,种谔这番粗话刚一出口,满朝文武已迫不及待地放声大笑
尚书右丞吕大防与司马光乃是至交,他虽不认同司马光之议,却也不忍见种谔如此出言嘲讽,即刻呵斥道:“种将军,君前岂容浪对?上下尊卑有别,你如此编排当朝宰相,心中可有‘规矩’二字?”尚书右丞掌辩兵、刑、工三部官员之仪,由他出言纠正种谔言行也算是职责所在
种谔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与吕大防争辩,只高声上了一早准备好的“干货”
“微臣常在军伍是个粗人,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微臣不知!但微臣守边三十载,自信若论宋夏两国边事,无人能比微臣更为老道
五砦之地虽说利小,可一旦割让则攻守之势立变,自通远至熙州皆难驻守,我大宋实际让出的土地将远甚五砦
另有通远至熙州并无天然险要,若要驻守需增兵十万并沿途筑城防御
这十万士卒年年月月人吃马嚼,靡费资财几何,就请度支司的相公们自个去算罢!” 元丰五年的宋夏之战宋军虽说大败,但种谔却仍是以他的一连串反对徐禧计策的上疏以及最后那神来之笔的救援永乐,抵定了他西边战神的威名
以至于如今他放言谁若轻言割地,必得增兵十万竟无人能反驳亦无人敢反驳
隔了许久,唯有御史杨畏跳出来道:“元丰四年之前,我大宋未曾占据五砦之地,边关依然固若金汤
如今纵然归还五砦,也不过是恢复旧观,何以自通远至熙州皆不可守?种谔,你君前浪对欺瞒圣上,该当何罪?” 杨畏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一问正问到种谔的专业领域
只见他当场翻出了边关地图,自军事防御的角度为满朝文武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何处需建城、何处要增兵,若有敌来犯又该如何应对,俱是了如指掌
一课上罢,武将们俱叹受益匪浅,文臣们却各个如坠云里雾里
哲宗皇帝虽不知兵事,但少年心性好武慕强,仍是由衷赞道:“种将军老于兵事,不愧为我大宋股肱!” 种谔心中得意,却仍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稳之色,抱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司马光见不得种谔这猖狂模样,当下不屑一顾地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大宋国土辽阔,五砦之地归了我朝利益不大,夏国若失去则损失极大
若我朝送还五砦弥平兵祸,夏国也必然以仁义相报答
” 种谔闻言登时放声大笑
这一回,他再不用慕容复教他如何应对,只向哲宗与高太后言道:“若是官家、娘娘深信我大宋与夏国乃是兄弟之国,将天下太平的愿景寄托于夏人的‘仁义’,则微臣再无话可说
莫说五砦之地,便是将汴京城双手奉上结夏国之欢心,也是应当!臣请卸甲归田,告老还乡
可倘若大宋视夏国为腹心之患,必欲除之方可安天下,臣请杀了这献媚蛮夷窃据我大宋宰相一职的狗汉奸!” 种谔此言一出,登时满殿哗然
只见司马光面色青白,忽然脱冠摆在一旁,跪地向哲宗与太后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