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师兄给人打成残废了以后,他就不太和师弟师妹们过招了,整日把自己关在习武堂中金木水火土五个机关阵里,和机关对练
至于大师兄是怎么残废的,被谁打残废的,镇敏当时还小,并不知道,而父亲对于这件事又讳莫如深,所以镇敏也一直不敢问
镇敏对于大师兄最初的记忆,是一片苦苦的药味
当年封淳还没上山拜师,山上除了爹爹,就只有她和大师兄两人
大师兄每天都要熬药抹在自己那条断了经脉的脚上,那味道苦得涩人
大师兄那时还负责生火做饭,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皱起鼻子,强忍着吃大师兄做的那带着苦涩药味的饭
当时她哭着说:“我不想吃药鬼做的饭!”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爹爹啪地一掌打碎了她的碗:“挑三挑四!不吃就没得吃!” 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镇北天在的时候忍着不敢哭,镇北天吃完放了筷子一走,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大师兄在旁边对她说:“你闻不惯的话……我下次做饭之前洗个澡
” 她记得她小时候喊:“你洗澡有什么用?你不如不要涂药了!每天涂药每天涂药,到处都一股子药味!我爹爹早说了,你脚上的断筋接上了也没什么用,平常生活也还罢了,遇见强敌都是分毫之间的事,一击就能让你接上的再震裂了去,狗屁用都没有!” 大师兄沉默了,镇敏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时大师兄的脸了,那时候大师兄应该还只是个少年
可大师兄少年的样子,在镇敏的记忆里却一点残影也没有留下
镇敏一日一日长大,后来追忆往事,渐渐明白了实话毕竟伤人,不能随便说的道理
从此她心里就藏了一份对大师兄的愧疚
所以她即便事事任性,对师弟师妹甚至封淳,都有些长不大的小姐脾气,可唯独对日渐古怪的大师兄,她却总是小心翼翼的
这时她来到了大师兄练功的房门前,远远就放轻了脚步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啪嗒啪嗒地跑过去,喊:“大师兄,爹爹喊你去呢!”大师兄被她一叫,回过头来,正巧机关阵“土”里从斜方飞出来一块大石,大师兄不知在练什么,正绑着他那条废腿,结果一条腿躲闪不及,眼看要被那大石迎面砸中了,大师兄抬手便把那大石劈了个粉碎,结果掌风所及,连带把“土”室的机关整个打坏了,大师兄后来修了半年才修好
这时镇敏远远就听见机关室里一阵噼里啪啦地响,便知道大师兄在里面
她怕自己又犯错,便心道,你练一两个时辰总要休息片刻,我等你休息的时候再去找你
想到这里,镇敏就一个跃身,跃到身后一颗大树的树干上,坐着练起龟息功来
从树干上,正巧能从窗户中看见房内的情形
只见大师兄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短褐粗衣,脸上大汗淋漓地
其实镇敏有些不懂,当初为什么镇北天要把武开阳收成开山大弟子
她虽然不会武功,但是跟在镇北天身边,武学耳濡目染,却是极为精通的
比如说看弟子的根骨,重在清,在奇
清者,灵巧,迅捷;奇者,能为人不能为之事
镇北天这么多弟子中,根骨最为清奇的便属封淳了
身材颀长,肌肉纹理顺滑不臃肿,骨骼不粗不细,力量却比常人要强
可镇敏在大师兄身上,怎么看也看不见清奇二字
大师兄身材高大,肌肉壮硕,骨骼比常人要粗,虽然力量是强了,但是武学之所以成为武学,还在一个收放自如,便是一个巧字
按说大师兄这种骨骼,村夫屠户中很多,甚至一些用重武器的战将也有,但是却并不适合武林人
白虎堂中,武学博大精深,变招本来就多,又分剑,枪,大刀,双刀,暗器,奇门等,都是精巧准狠的路子
大师兄当年刚入门还没残废的时候,这些他就一个也学不了,镇北天给他挑了“斧”作为兵器,可白虎堂中却并没有相传的“斧谱”,只好把“大刀谱”给改了改,传了个四不像
以前镇北天总骂武开阳蠢,所谓蠢,就是收不住力,一击不中,便白白漏了周身大穴的破绽给人
只见机关室的“木”室内,乱箭纷飞,从不同角度射向中心
武开阳赤手空拳,双掌之间一股气推过去,把前面射向自己的箭,以内力硬生生推开,木箭都纷纷掉落在地上,他又转过身,朝背后再推了一次
如是前后左右上共五次,动作极快,武开阳每次都用的是同一招,连贯看起来十分笨拙可笑
一个时辰之内,木箭机没有停,各种刁钻的角度向武开阳射箭,武开阳好像不知厌烦一般,不断地重复着同一手法
镇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不对不对,这一箭你何必用内力去推?你把身子侧一侧它不就射不中你了吗?还有刚才,从前后同时射出的各六柄木箭,你为什么不用足尖点一下地,运轻功,身子便能一瞬地横在空中,那六柄箭便刚巧从你下方空空穿过
你是残废了,可那是临敌硬碰硬的情况下,如今既然脚筋都接上了,跳也不会跳么? 镇敏叹一口气,这机关要是给封淳玩,用剑,他能行云流水把射向他的每一支箭都刻出花来,不用剑,他能衣袂不沾一滴汗也不流地闲庭信步穿梭在箭雨中
哪里用得着这样满头热汗,笨拙地左边推完了推右边,右边推完了推前边,前边推完了推后边
就在这时,那机关忽然呼啸一声,一阵劲风灌入,只见它夹杂着无数树叶,裹着速风密集地扑向武开阳
镇敏仔细地看着,她知道这些树叶正是模拟漫天飞舞的千万暗器,通过的标准是“片叶不沾身”,这一瞬间镇敏便在脑中勾勒了一副封淳踩着‘燕云步’,轻身如惊鸿地踏在那一片一片地树叶上,以一树叶为阶梯,一沾而过,逆风势而动的画面
这样这些树叶不仅不会伤到他,而且风还会吹开他的衣袖,给人一种公子翩翩的感觉
可就在这时,只见武开阳蓄力一喝,又同样的一招向那袭卷而来的树叶推去
万千树叶在两边力量的夹击下,立即化为了粉齑,可仍有漏网之鱼被吹得贴在了武开阳的脸上、胸前、腿上
镇敏心想:幸好是树叶,如果真是暗器,你现在已经死了
木机随着最后一击终于停了下来,武开阳拍了拍身上落叶,对外面喊道:“师妹,找我?” 镇敏一听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一稳身形,动了意,便从龟息的状态中出来了
她手握住树干,低下头看去:“大师兄,我练龟息功呢,你怎么知道我在?” 武开阳这时从光线昏暗的练武室里走了出来,阳光晒在他面容上,却仍然掩不住他黝黑皮肤下透出的淡淡青色,镇敏知道,那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武开阳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深廓,高鼻,浓眉,厚唇
若不是这一缕淡青病气盈面,穿一身铠甲,说不定去了战场上还能冒充武将
说能冒充武将,并不仅仅是因为武开阳身材高大,壮硕,还因为他的眼睛
原本看起来端正厚实的一张脸上,却长了一双如狼目般的眸子,不经意间望过去,带着凶狠
“我闻到你身上的香了
”武开阳闷闷地说
“我……我身上什么香?”镇敏的脸一瞬间红了,她不知道武开阳这么正经的面孔,怎么就说了如此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再说她和大师兄年纪相差也这么大了!她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武开阳的声音仍然是平平的:“就是封师弟带的那只香袋的那种香
” “噢!” 镇敏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小女儿态作祟了
原来封淳常年都随身带着一个香袋,这种香能驱毒虫,解气毒,带着悠悠的清逸
镇敏对十二年前四圣攻山唯一的记忆,是一片血色漫天里,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便是这种淡淡的香味,环绕着她,护着小小的她,杀出了一条血路
后来她第一次见封淳的时候,正是封家长辈带着镖局众人驰援上山,初面不过擦肩而过,她就认出了那香味
在意一个人,就是从那身上香开始的吧
这件事她从未问过封淳,是不是当年封家长辈也有同样的香袋?四圣攻山是镇北天忌讳,镇敏也就把这一问埋在了心底
“封师弟身上那香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你身上的比他淡,我又听不见你呼吸
会龟息功的肯定是你,我便知道了
”武开阳解释了一句
“喔,我爹爹叫你去呢!”镇敏从回忆中拉回了自己,说
“封师弟不是回来了吗?”武开阳从怀中抽出一条看不见颜色的汗巾,擦了擦满头的汗,搁门在旁边的架子上:“堂里自有师父和封师弟主持,我……” “淳哥哥又被我爹爹派到山下去啦!”镇敏打断道,上前拽起武开阳的袖子就走:“这次他拿到了金笺印,就甩下我不管了!我想跟他说说话他匆匆忙忙的像什么似的!” 镇敏‘金笺印’三个字一出口,才发觉说漏了嘴,忙观察停下来观察武开阳的神色,武开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见镇敏大气不敢出地盯着他看,武开阳这才道:“我是说封师弟都二十四了,师父怎么还不拿金笺印历练他
起初还以为是师父心疼女婿……” “你!”镇敏一个撒手放开了武开阳,指着他喊:“我好心好意跑来给你报信,你就这样打趣我,欺负我!我不理你了!”说完镇敏转身就跑
武开阳看见看着镇敏的背影,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这小姑娘,从小长到大,真是一点没变啊
武开阳从五行机室,走向山巅白虎堂正堂,穿过山腰边的明堂,只见众师弟师妹们看着他都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有的生面孔还好奇地打量他
零星几个人喊了一句:“大师兄好
” 武开阳摆摆手,没做回应,径自循石阶上了千仞山巅
他在门口也不招呼,一进到内室,忽然一阵掌风从侧面扑来,武开阳想也不想,就用今日自己练熟的手法,平平地对推过去,两厢内力碰撞,武开阳被生生震退了三步,一时间胸口翻沧倒海,喉中一片腥甜,脑门前一黑
定定神抬眼,只见镇北天退了一步便扶住了门框,老人脸色白了一瞬,随后又恢复红润,嘿嘿一笑,语调苍凉:“内力倒是长进了不少,可内力深厚又有什么用?终究是个瘸子,我这一掌若不打你胸口,打你的足下,你接好的腿筋现在就已断了!爬在地上起不来,任人宰割!” 武开阳道:“若是师父以刚才那一击之力,徒儿看还断不了,药王谷的人看过了
” 镇北天冷哼一声:“药王谷给你的那些药就是饮鸩止渴!那药迟早有一天要把你吃死!” 武开阳顶了一句:“那也比给人打断了腿筋,在地上爬不起来任人宰割的好
” “你呀……”镇北天白须白发都倒立起来,手指微颤指着武开阳:“你从来就不听我的话,以后你若有个什么,都是你咎由自取!” 武开阳顿了一顿,点了点头:“的确是徒儿咎由自取
” 镇北天粗暴地从案几上夹起一封信,扔给武开阳:“你自己看!”武开阳展开那信笺,读完后抬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镇北天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终于叹了一口气:“太子既然有信为证,白虎堂也不能违背了,淳儿不在,小孩子派不上用场,他们若要叩山门,你便上场罢……” 武开阳笑了一笑:“徒儿是说师父怎么急匆匆就把封师弟支走了,原来是为了应付太子
行,我接了
” 镇北天摆摆手:“去罢去罢,你支架子,搭台子,我就不出面了
” 武开阳点了点头,转身就出了白虎正堂
日头照着眼睛辣着,呵,迎太子么? 那封信便是太子亲笔,说自己有几个不成器的侍卫,想来白虎堂叩山门
所谓叩山门,便是比试的意思,本没什么新奇,只是时间有点不太对
每任白虎堂主新上任时,大内都会派一名高手来“叩山”,师父镇北天当年,是南帝中宫千岁刖公公来叩的山门
“南国白虎临,正殿坐千山
”世人都以为这句话讲的是白虎堂,武开阳却知道并不尽然
前半句讲的是白虎堂,后半句却说的是大内高手
而且讲的清清楚楚,正殿坐镇千仞山,意思是大内的高手打败了白虎堂堂主,从此白虎堂堂主听从朝廷的号令
而江南七门十八派,则在这之后前来“拜山”,白虎堂堂主便不出面了,直接派一名得意的弟子,要连赢十八场,今后这十八门派在朝廷有需要时,便要借给白虎堂方便
意思也很清楚,十八派掌门人连白虎堂弟子也打不过,自然要听从号令
当年师父镇北天接了白虎堂堂主之位,叩山门后输给了刖公公,本该由自己这个大弟子对付各个来拜山的门派
结果一场变故,自己成了半瘸
镇北天只好访遍武林有武学家底的少年,这才挑了封淳
封淳入门时已年过十三,本就有自家功底,再加上镇北天两年多调教,十六岁那年便令十八派大北而归,从此扬名天下,也洗刷了白虎堂大弟子无法迎战“拜山”的耻辱
身为太子,也不是没有先行叩山的道理
让自己手下的侍卫高手,提前向白虎堂下一任继承人彰显支配权,也是有的
但那一般发生在皇帝年老体衰,国祚将移,又或者太子已经全面执掌国事,监国的情况下,需要白虎堂的江湖势力先行归附,才会发生
而且叩山信一般也要附皇帝的金印,表明皇帝许可此事
但是武开阳适才看的那封太子亲笔的叩山信,第一没有皇帝的金印,只有太子的东宫印,第二太子此时也没有监国,皇帝身体也还硬朗……也不知太子此番,叩的是什么山
武开阳心下叹口气,觉得师父对二师弟维护得还是太过了
既然以后白虎堂这一堂子人都要托付给二师弟,为何不从现在开始锻炼他?白虎堂最难的不是暗杀,不是行走江湖,而是与朝廷打交道
师父这一次把二师弟支走,无论是得罪太子也好,是触犯龙颜也罢,都不关封淳的事
出了天大的漏子让他这个瘸子扛着,他武开阳不是不乐意,可封淳都二十四了,还是整天一副翩翩公子的潇洒样,让武开阳怎么能放心把白虎堂交在他肩膀上? 这事他跟师父提过,说金笺印早该发下去给封淳试一试
按照武开阳的想法,别说金笺印了,就是金笺印之上,不为人知的鬼笺印,也该让封淳接了,是死是活,硬着头皮也该上
鬼门关里走一遭,只要闯过去了,境界人心都能往上提一大截
当时镇北天听了暴跳如雷,指着武开阳骂:“现在知道指手画脚了?你有本事当年别瘸呀?!” 武开阳无言以对
不知道的人都说镇北天年纪大了,脾性越来越不像年轻时了,温正平和了,收的二弟子,也都和和气气的教了
只有武开阳知道,他这师父,只要一对上他,立即就返老还童,年轻二十岁,还是当年那个把自己吊在讲武堂里,柳条抽断了七根的镇北天
武开阳往山下走,到了明堂处,对着众师弟师妹们一击掌,洪声道:“师父刚才与我交代,此月他要闭关修炼,这段时间谁也不见,让我带行堂主之职!” 话音一落,还在练剑的师弟师妹们都停下了手,纷纷围了过来,叫道:“大师兄!”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少年带着一点桀骜不驯的声音:“大师兄,就算你代行堂主之职,也不用跟我们说
师父他老人家平时,也没什么堂主之命用得上我们的
我们无外乎是练功,守山,师父他老人家有空便指点指点我们,看见谁的进益到了,便教新的心法剑法
可我看大师兄也没这个能耐能教我们
” 众少年围着武开阳,一时间周围安静极了
武开阳打量面前人,只见这少年周身白皙颀瘦,手脚都长于常人,姿态轻盈,在这千仞山上,根骨算是仅此于封淳的了
不过这少年更柔韧一些,若是学一些适合自身的盈巧功法,坚学不辍,说不定能另辟蹊径,有一日能与封淳争锋
武开阳今年二十又七,自觉已是将近而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