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傻子长得都高大
”另一个小男孩说
小朋友们哄笑起来,老师带着温柔的微笑制止,不过并没有效果
尼斯感到了汹涌而来的恶意
他看了看小朋友们,掏出一大块糖,掰了半块放在桌子上,另外半块放进嘴里
越是家庭背景好的孩子受到的管教越严厉
为了保护牙齿,维持健康体重,家长都会严格限制孩子摄入糖分,除了陈鸥
作为毫无经验的爸爸,陈鸥完全没有意识应该限制尼斯吃甜食
没有哪个小朋友不喜欢糖,更何况还有尼斯津津有味地在面前示范
小朋友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老师看了看糖果,是很昂贵的一种,她从来舍不得给儿子买
这个请人吃糖的孩子要么家里有钱很大方,要不就是傻
说话的两个小男孩是这群孩子里最有背景的,否则也不会首先嘲笑尼斯
像这样的孩子,在这样的年纪,很少懂得什么叫礼让
离尼斯近的一个孩子先抢到了糖,脸上就立刻挨了另一个孩子一拳
布鲁克夫人和陈鸥循着震天哭声赶过来,发现一群孩子打成一团,尼斯嚼着糖果看热闹, 布鲁克夫人分开打架的小朋友,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老师汇报了事情原委
陈鸥摸摸尼斯的头
教授确实给小朋友读过一篇古代东方寓言《二桃杀三士》,但这么快就能活学活用?应该是巧合吧?他有些不敢相信,能确定的是尼斯智力水平确实很高,完全不像一个被野兽带大错过黄金成长期的孩子
嘲笑尼斯的两个小家伙嚎啕大哭
布鲁克夫人把陈鸥和尼斯送出门,暗示陈鸥不必将孩子送来了
陈鸥谄媚地问教授:“能不能先教孩子识图认字?只要过几个月顺利进入小学就行
” 教授不关心尼斯,却是极心疼陈鸥的
为了尼斯能顺利上学,陈鸥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教授两眼翻向天空,默许尼斯随自己学习
然而尼斯不高兴了
他不喜欢教授,喜欢陈鸥
陈鸥不陪他,他觉得受了很大委屈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中心
陈鸥小时候也调皮,但他早慧,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教授亲生,因此淘气起来有分寸,会看大人脸色
教授觉得他格外招人疼
轮到尼斯,首先他分去了陈鸥大部分注意力,这让教授看他很不顺眼;其次他淘气带着一股撒野的劲头,像灵智未开的野兽
教授的耐心早给陈鸥耗完了,就觉得尼斯蠢笨,不可造就
尼斯的智力和敏感超出教授和陈鸥了解
教授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这个年龄的孩子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本能的保护反应就是逃避
因此尼斯又开始抗拒读书
但这次陈鸥决定不再惯着他,把他强行挟持到楼下去面对教授
最终结果,尼斯换了方式来消极抵抗
他沉默,面对教授的讲解,他不提问,不回答,不反应
教授不强迫他,只是把一页页书在他面前翻过来,一行行字指给他读出来
尼斯心里想,你讲你的,我不听
给他食物,他就吃
给他水,他就喝
让他午休,他闭上眼睛
但他再也不肯说话,不肯反应,像一只缩进壳里的小海龟
管家马丁纳闷地问:“尼斯这些日子怎么这么听话?” 陈鸥近来为了攻克一个实验难题日夜泡在实验室,家里统统交给教授和马丁,每天三个电话,先问教授再问尼斯,听说一切正常,尼斯也老实听话,还窃喜家务终于步上正轨
他哪料得到尼斯这个年纪的孩子老实听话就是最大的反常
两个月过去,终于解决掉实验难题的陈鸥憔悴万分地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个坏消息:尼斯可能得了自闭症
之所以是“可能”,是因为心理医生说发现得早,还有机会挽救
但教授、陈鸥和马丁都清楚,像尼斯这种返回人类社会不久的孩子,与人交流本来就存在困难,得了自闭症是雪上加霜,痊愈可能性远远低于平均水平
陈鸥头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血红
他谁都不看,抱着孩子回了自己卧室
尼斯闭着眼睛,和他接触的肌肉是绷紧的,很明显戒备着他
这让他更加忿怒
陈鸥轻轻哼着歌,背着尼斯在卧室里不停走动
七岁的孩子已经很沉重了,陈鸥整整两个月都泡在实验室,体力下降很厉害,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但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尽管有些踉跄,有些歪斜,还越来越慢,他依旧不停走着,直到孩子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直到背上鼻息沉沉
教授坐在楼下沙发里,面前的茶是凉的
马丁生他的气,早忘了给他换茶
他不在乎马丁,但他不能不关心陈鸥
他还没见过陈鸥发火
在他记忆里,陈鸥永远温和耐心,永远聪明灵透,受了委屈也不急不恼,整个人就像羊蹄甲花瓣一样安宁明净
教授后悔了,他不晓得一时轻忽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一个活泼好动的孩童因自己变得呆呆傻傻,但凡有点人性都受不了
更何况,他的疏忽还重创了最疼爱的陈鸥
见到伤心愤怒的陈鸥,他的心随之砰然粉碎
教授沉思着,屋里坟墓一般寂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灵魂已经从陈鸥变成了尼斯
尼斯不再笑闹,屋里的生气和希望荡然无存
他几乎能够看到家庭解体的未来
研究基因科学,多年行走于法律及道德边缘的教授,第一次因恐惧而微微战栗
脚步声从背后响起,陈鸥下楼来了
教授没有回头,尽管他背脊因为紧张而挺直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深爱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质问
接着,他感到脖子上缠了两条胳膊,陈鸥从背后搂住了他
他最爱的孩子伏在他背上,无声哭泣
他没法回头,觉得心脏被交替浸在沸水和冰里
马埃尔向路易斯集团现任董事长,同时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汇报:“陈教授十分顽固,我们得到研究所股份的可能性不大
”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瓦根第死得不是时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 一个穿着灰色真丝睡袍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朝远程虚拟会话系统中的儿子微笑
他目光犀利,黑白参半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与马埃尔相似的面容
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依然是十几年前陈鸥与他在公园里相见的模样
詹姆斯·路易斯,这年五十五岁,担任路易斯集团的董事长已经超过十年,是这个世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与发妻亦即马埃尔的母亲分居多年,双方均无意离婚
他精力充沛,在所属的网球俱乐部是王牌选手,与网球世界冠军保持着一周两次的私人训练安排
马埃尔注视着父亲矫健地走下窗边台阶,来到电脑前翻阅资料,心里泛起一阵妒忌
路易斯集团是家族企业,但董事长的席位并非世`袭制,马埃尔必须在四十岁前,向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九名董事证明自己的眼光、能力和胆识足以成为这个经济帝国的掌门人
他拼命学习父亲的一切,无微不至,甚至包括风度,穿着,以及择偶品味,却日益觉得离父亲掌控的权柄越来越远
“为什么我们非要入股陈主持的基因科学研究所?”马埃尔问
詹姆斯向一支高脚水晶杯里倾了些酒
“这要从基因科学的发展说起
”他晃动着酒杯,望着金黄色的酒液
“在所有自然科学中,没有哪个领域在探讨人类生存意义上的作用能与基因研究相比,也再没有哪个领域像基因研究一样,发展的速度并非受限于科学家的工作,而是全人类的伦`理道`德等认知水平
这意味着,航天、能源、电子等领域的天才们一次又一次震惊世界的时候,在基因科学领域,这个社会的顶尖头脑却需要听从平庸者的指挥,让庸人告诉自己应该研究什么以及怎样研究
” “很多年前,集团高层意识到了这个悖论,决心加以改变
集团制订了‘普罗米修斯’战略,准备汇合全集团的研究资源和财力,解开被强加于基因研究的道德枷锁,在人类寿命、遗传方面做出重大突破
” 马埃尔全神贯注地听着,明白这是集团最高级别的机密,能够得知即意味着他获得了父亲的部分肯定
他情不自禁握住了手边的黑曜石雕件,上面镌着路易斯集团的口号:“我们推动世界改变
” “如果‘普罗米修斯’战略成功,那么,掌握了人类生命及遗传秘密的路易斯集团将不仅仅是一家医药公司
拿破仑说,最伟大的征服,是对无知的征服
在生命奥秘面前,一切世俗的力量将不值分文
所有的权`力,来自政治,经济,军`事,学术的权`力,都将对我们俯首帖耳
” 詹姆斯停顿了一会儿,加重语气总结道: “路易斯集团将睥睨一切,征服一切,统治一切
” 马埃尔感到一阵痉挛般的激动,类似濒临高`潮时的反应
通过视频系统把儿子反应看在眼里的詹姆斯莞尔,将酒一饮而尽
“但我们失败了
” 马埃尔失声说:“什么?” 詹姆斯笑道:“有那么让你吃惊吗?从创立以来,路易斯集团失败过无数次
我们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我们从未失败过,而是因为我们能够经得起失败的打击
” 马埃尔仍然不理解:“但这个计划多么激动人心!” “是的,唯一缺乏的是一个领袖,一个能把‘普罗米修斯’设想和上百亿资金化为实实在在研究成果的人
我们找到了教授,但他拒绝了
” 马埃尔内心油然升起一阵恼怒,对从未谋面的教授产生了憎恨
“幸运的是,我们发现了教授的同门,瓦根第教授
他同样具有天才的头脑,比教授年轻,更加大胆,叛逆,野心勃勃,不甘心永居人下
我们吸纳他进入集团,向他灌输‘科学家不应受到世俗认知干扰’的理念,为他提供充沛资金和试验体
他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在试图克`隆人类,但他的每一个试验数据,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在发生的同时在集团战略中心服务器上秘密备份
我们时刻注视着他
” “后来呢?”马埃尔急忙问
詹姆斯叹了口气
“瓦根第是个天才,但他永远无法和教授相比
在多次失败之后,我们感到必须把他送回到教授身边,接受教授的指导
于是我们设计了一次医疗事故,把他赶出集团,而教授如我们所愿地接受了他,让他成为自己研究所的实验室负责人
” 詹姆斯的微笑变得不可捉摸
“吸过毒`品的人,无法再恢复常规生活
离经叛道的研究就是科学家的毒`品
虽然我们没法像以往那么密切注视瓦根第的一举一动,但我相信他没有停止克`隆人类的研究
后来,他和教授因学术分歧闹翻,更让我坚信了这一点
” “前些日子,我们收到瓦根第的邮件,他声称在跨基因研究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这与我们的猜想相符
因此,我们决定立刻收购他在研究所的股份
但他突然死亡,按照他与教授签署的协议,他在研究所的股份将由教授自动收购,而教授绝不可能出让哪怕一股给我们
” “瓦根第的股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股东后,我们可以过问研究所的研究情况,来看看瓦根第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们培养了他接近三十年,他的研究成果只能是我们的
” 了解来龙去脉的马埃尔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他这才明白,一贯严厉的父亲为何这晚亲切异常,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解释只应由集团董事了解的高层机密
因为父亲想让自己知道,与陈鸥谈判失败把自己又向背离集团董事长位置的方向推了一步
看到儿子的反应,知道儿子领会到自己的失望及怒火,詹姆斯这才把酒杯掷向地毯的另一端,头也不回地走了
卧室里,杰西卡被大步流星走进来的詹姆斯惊醒,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什么事?” 满面寒霜的詹姆斯看到杰西卡隆起的腹部,神色缓和了下来,笑道:“没什么
孩子又吵你了?” 杰西卡这年三十三岁,怀孕让她脸部有些浮肿,但她美丽依旧
她拉开毯子,光脚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到桌边为自己和詹姆斯倒了杯水,递给詹姆斯
詹姆斯温柔地亲了亲她,笑道:“我听说,当年你照看的那个孩子尼斯,今年上大学了
” 杰西卡怔了怔,怅然道:“时间过得真快
” 詹姆斯笑道:“那孩子去了安纳洛国立军事学院,你知道,就是北极圈里的那所,学生们从来不知道创始人长什么模样,因为校园里创始人塑像上永远覆盖厚厚冰雪
” 杰西卡笑道:“我记得那所学校的体能测试项目是凿冰潜泳,尼斯一定能得第一名
他几乎就是在海里长大
” 这个说法让詹姆斯恍惚了一下
他似乎听谁也这么说过,好像也是说一个孩子,是在什么场合呢?似乎是一次家族宴会,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说的话,否则他一定能想起来…… 他叹了口气
不服老不行
在马埃尔这个年纪,过目不忘和过耳不忘对他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说:“你要不要去安纳洛散散心?顺便看看那孩子
他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教授和陈鸥都是男性,恐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 杰西卡知道丈夫这么说的意思其实是已经决定了,于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尼斯离开后,陈鸥像丢了魂
尼斯喜欢阳光
家里楼上楼下四间卧室,只有陈鸥的房间两面落地玻璃窗,躺在床垫上就可以看日出
于是尼斯一直赖在陈鸥卧室不走
他又喜欢折腾,把陈鸥的卧室变成了寄宿学校的男生寝室,到处是来不及清洗的衣物鞋袜,看过一半的书籍,以及吃了一半的零食袋
到了冬天,位于北极圈的安纳洛国立军事学院全天几乎都见不到阳光
尼斯怎么能在那里度过漫长的四年? 陈鸥经常半夜惊醒,摸摸身边空荡荡的单人床垫,发一会儿呆,后知后觉想起来孩子在千里之外
他渐渐失眠,醒了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只好坐在客厅静待天明
一个满月的晚上,他穿着睡衣,如常游荡到楼下,没有开灯
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客厅地上,犹如北极的雪落在陈鸥心里
他拿起柜子上自己和尼斯的合影
尼斯脸部线条比较硬朗,但不像教授有明显的斯拉夫人特征
即便如此,他沉默时抿着嘴唇的样子,和教授不听劝告时的顽固表情如出一辙
两个人都具有坚决的个人意志,以及把决心付诸行动的行动力,夹在这两个人中间,陈鸥觉得自己像一块老羊皮,裹着两块正极相对的磁石,毫无希望地指望他们不会推开彼此
沙发上一个声音说: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复归,我不复归
” 教授以前就用这首诗嘲笑过陈鸥
陈鸥苦笑了一声,挨着教授在沙发上坐下来,沉思一会儿说:“看着孩子离开家,真是像谈一场注定失败的恋爱
” 教授拍拍他的肩膀,少有地没有继续嘲笑他,问:“瓦根第的实验室整理得如何了?” 瓦根第的案情仍悬而未决,但实验室不能无人主持工作
征得警方同意后,陈鸥已接管了瓦根第的实验室,准备恢复正常研究
说到工作,陈鸥振作了一下,道:“从第二到第十二号实验室都恢复了正常,但一号实验室还不能开始工作
” 一号实验室是瓦根第的私人实验室,也是案发现场
陈鸥道:“当年瓦根第的孩子就坐在实验室的高脚圈椅上,也不怕人,总对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