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三确定了段正歧不会出幺蛾子之后,许宁才放心把人带进了门,去见他想要拜访的那位老师
因为提前命人送了拜帖,对方也早早准备好了茶点招待
许宁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向他道:“元谧,好久不见
” “燕先生
” 许宁先向对方行了一个学生礼,才换上真心的笑容
“先生百忙之中还愿意见我,许宁不甚感激
” 燕树棠笑道:“你啊你,你这个风云人物,说这些不是在笑话我吗
来,坐坐
” 两人坐下来,段正歧便站到许宁身后,燕树棠看了这个士官一眼,不以为意
他知道许宁现在的身份,出门总不会是一个人的
可想起这些,燕树棠也是叹了口气
“现下的局势,你不在金陵,而特地到苏州来找我,必定是有话要说
元谧,客套话无须多说,便请你直言吧
” 许宁见惯了这些先生大家的直来直往,也开门见山道:“我也正有此意
先生想必也知道,最近金陵发生的几件大事
” 燕树棠点了点头,感慨地看向许宁:“真是后生可畏啊
” 许宁摇头道:“我那算不得什么
不过今日来,却正是为此事来找先生
我想请先生,做金陵一案的律师
” 燕树棠皱眉,道:“你想让我为那名英国领事辩护?” “怎么会?”许宁失笑,“领事的辩护,他们早已经请了来自英国的大律师,哪需要我们
” “那你是?” 许宁突然站起身,向燕树棠拱手,正色道:“我想请先生,做金陵数十万百姓的喉舌,为金陵无数百姓博取一个公道!” 燕树棠吃惊,连忙站起
“可我听说,这一次是作刑事案件审判,为何还要请我去做……做那金陵百姓的律师?” “没错
英领事所犯的累累罪行,不以刑法诛惩不足为戒
”许宁苦笑道,“但是我也知道,即便我们的审判结果出来,顶多也只是将那几人驱逐出境,另选驻金陵领事
对于英国驻华大使馆来说,不过是再从他们国内换几个豺狼来吮吸我们的血肉,无足轻重
”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看好许宁的原因
敌弱我强,弱小的中国根本没有惩罚强敌的能耐
不过许宁,并不甘心
他说:“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在刑事审判之外,另起一案
” “另起一案?”燕树棠跟着他念
“我们要代表全金陵百姓,起诉英领事侵害他们权益,以此立民事案件,与英领馆对薄公堂!”许宁道,“先生,自清末沈家本修律至今也有半个世纪了
然而新法是什么,它保护谁,在帮助谁避苦求乐,百姓们却还一无所知
西人的贤哲说,律法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准绳
可是以前的中国只有王法,没有律法
现在的中国,只有洋人有权言法,而国人却还苦苦挣扎
先生!” 他说到激动处,道:“难道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便让我们用西人的公正准绳,将他们的罪恶绳之以法!要他们晓得,即便是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律法来对弈,我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虫蚁!我知道先生多年留学国外学习法律,知识渊博,特地来拜请先生
” “请您为金陵,不,为全国受苦的民众,做这千古一辩的第一人!”许宁深深地弯下腰去
燕树棠却迟迟没有回话,过了好久,许宁才感到一双大手扶起自己,他一抬头便对上燕树棠微红的眼眶
“好,好!”燕树棠颤动地道,“元谧,你很好
”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明白这些法学大家内心的煎熬
现代律法是智慧的凝结,不能说万无一失,却足以是维护最大多数人的最大正义的准绳
以往的中国,有刑而无法,有仇恨报复而没有克制与公正
自沈家本修律以来,大批的中国学者孜孜不倦的探索西方的律法,从他们的知识中学习了许多足以为戒的精华
然而清末修律戛然而止,大清亡了,新法的颁布也无疾而终
接着便是混战,混战,袁世凯,张作霖,各大军阀争权夺利,早就将律法践踏在脚下,为所欲为
有人叹乱世无法治,中国注定是不能走清明的法治路线,而是要靠人治和专权来统一了
然而人治和专权毕竟不能长久,仅仅一个领袖的英明,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依据
可他们这些修习英美法系的学者,却总是郁郁不得志
然而今天,今天竟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要他为苦难的百姓代言,与西人就律法与权利对薄公堂,扬法治风度! 他能不激动吗? “我答应你
”燕树棠几乎是忍住热泪,道,“元谧啊元谧
若是你早生二十年,不,早生十年……” “早生十年,也未必能做到什么
我有今天,还要仰仗我们将军的功劳
”许宁不着痕迹的看了身后的段正歧一眼,“燕先生,请放心准备当堂对峙的资料
至于其他外界的干扰,就有我们来一一为您解决
” 站在二人身后的段正歧,看着这样信誓旦旦、充满信心的许宁,内心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
张三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出来后,他就一直隐隐担心许宁的精神状态
然而,今天,段正歧明白了
先生终究还是先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之人
第72章 争 夜露深重,许宁与段正歧离开时,天边弦月已经高挂树梢
而等两人回到住宅时,已经凌晨了
留在据点里守卫的人马,一批是段正歧从南边带过来的,一批是许宁从金陵城里带出来的,两厢汇合之后,便聚在一起叙旧起来
有人谈起许宁在金陵的一系列行动,啧啧称叹道:“许先生这真是好计谋,当初他设计抓出内奸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凡人!” “废话,普通人能和我们将军在一块吗?” 几人正闲唠着,有人传令道:“将军回来了!” 一群八卦的士官瞬间站直身体,军姿比挺地迎接两人回屋
段正歧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送来纸笔
这见了面却不能诉尽肝肠的感觉,可是折磨够他了
他有许多话想对许宁,也想听一听许宁的甜言蜜语
“说说吧,你这次来苏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没想到,许先生却是这么不解风情,上来就问正事
段正歧磨了磨牙,看了会许宁,直把对面的人看毛了,才开始动笔
许宁一瞬不漏地盯着他的动作,心里却自己猜想起来
南方的局势,自从左派领军独立之后,就一直混沌不清,不过这几日,不知是不是佐佑两派私下有了什么交易,有缓和了一些
右派的国民革命军继续在湖南战场,与当地的独立军阀作战
左派的新革命军则是转战湖北,直接与吴佩孚直属派系交锋起来
而北边,吴张两人还在对付冯玉祥的余党,冯玉祥苟延残喘,有消息传来他正打算投靠革命军,一同倒戈针对吴奉军阀
段正歧这一次来苏州,为的就是这一件事
冯玉祥虽然今不如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他的加入必定是一股生力军
而现在冯玉祥就投靠左派还是右派是举棋不定,左派必然要争取这一支力量,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冯玉祥与段正歧是有旧仇的
许宁皱眉:“难道他们准备卸磨杀驴,把你赶走,来换得冯玉祥支持?” 段正歧摇了摇头,左派当然不至于如此短见
但是右派或许会利用这一点,去说动冯玉祥投靠他们
段正歧这一次来苏州,将手中的军力交给属下托管,配合左派进击湖北战场,就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他与左派是赤诚的同盟,并不会因为前事旧怨而排挤新的归附者
“那现在湖北与浙江一带,又是谁在领兵?” 段正歧写了几个名字,许宁只认得丁一与姚二,其他领兵的将领并不熟悉
他抬头看向段正歧,心中感慨,现在段系在外征战的人马已经将近十万,是段系近一半的兵力
段正歧放心将自己麾下一半战力交由属下指挥,却丝毫不担心他们会背叛或投敌,这份自信,或者说是用人不疑的态度,却是那些军阀中少有的
【我会和你回金陵一趟
】 段正歧写
【去祭拜张三
】 不,许宁又想,段正歧与那些人当然是不一样的!寻常人都只将属下当做棋子,而段正歧却把他们当成是兄弟!人心都是肉做的,段正歧这样的态度,又怎能不让那些将领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呢
士为知己者死
许宁想了想,便愉悦地笑了起来,然而他眉毛舒展还未多久,又猝然夹紧在一起,不由弯下腰,轻轻按住腹部
旁边跟随他的士官见状,立马道:“去将熬好的药送来!” 许宁已经听不清周围的人说话了,他冷汗淋漓的捂着肚子,只觉得这一次的痛胜过之前任何一次
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忙碌,加重了病情,他正想对段正歧说,不要太担心,整个人却突然一轻
许宁这才发觉,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向卧室走去
他顿时又羞又恼,道:“放我下来,没事
” 然而他实在痛极,说话的声音都软软的,绵绵的,听在段正歧耳边正是轻飘飘毫无威胁,只是更惹他生气
许宁见他眉宇间好似动了一层寒霜,瞬间讪讪的也不敢说话了
卧室内
“先生这毛病,断断续续都快有一个月了
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这病还是要靠调理,开了几副药方,还嘱咐先生多休息,少操心
” 一旁侯立的士官,在段正歧的威压下,一五一十地道
按时吃药,少操心? 段正歧冷冷看了许宁一眼,看他今天这模样,就知道按时吃药基本都是天方异谈,少操心也根本不可能
他见许宁躺在床上,满脸惨败,脸上还有刚喝完苦药的愁眉苦脸,顿时气得就想骂人
然而,罪魁祸首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憋了一肚子火气
许宁见状,连忙示意屋内的士官全都离开,以免殃及池鱼
然而他坐在床上,由段正歧跟个门神似得黑着脸盯着自己,也是很不自在
这时候该怎么办?许宁眼眉一转,突然捂着肚子,轻轻哼了一声
段正歧顿时紧张,连忙凑了上去
他半跪在许宁床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他是痛的厉害了,还是怎么了
想要去医生,又想起医生早已经开了药方,只是这人自己老是不记得喝,心里是既急又气
他突然站起身来,脱下靴子,又对着许宁开始脱衣裳
许宁嘴巴愣愣张大,一时之间连装病都忘了
这、这段小狗想要做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是个病人啊? 段正歧却已经两三下脱去外衣,他一只腿跪在床上,左手撑着床面,右手抬起许宁的下巴,俯身就吻了上去
两人唇舌交缠,段正歧更是用力舔遍许宁口腔内每一寸,直到把那苦味全舔干净了,他才松开手,稍微退了一些
这一退,就看到许宁傻愣愣的模样,好像黄花闺女看着登徒子似的,段正歧勾起唇角,自己也上了床,把许宁搂在自己怀里,他从后面整个环住人,一只手向许宁身下伸去
“等等!”许宁真急了,“不行,现在……” 他却一愣,因为那只大手并未逾距,而是按在他的腹部,给他轻轻揉了起来
段正歧正是年轻气盛肝火旺,他的体温通过两人相贴的皮肤传来,竟一时也给许宁缓解了疼痛
许宁一愣,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他头一次,生出要往一个地洞里钻的想法来
段正歧却是心情正好,他在许宁头顶发旋上轻了轻,一边帮许宁按着肚子,一边轻轻地晃动着肚子
床上温暖,身后是心爱人的体温,许宁困意渐渐上涌,临入梦前却又好笑地想到,段小狗这是把自己当孩子在哄了吗? 也不知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时候掉了一个个儿的
许宁已经安稳地睡去了,呼吸平稳,胸膛一起一伏
段正歧静静地看着他,收回了按在他腹部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直到这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全然褪去,换做一副深重的模样
他其实,并没有全部对许宁说实话,虽然也并没有说谎,但是段正歧这一次来苏州,却不仅仅是为了成全冯玉祥投靠左派一事
他说他不是为许宁而来,其实也是假的
大概在三日之前,段正歧收到消息
金陵监禁着的那户人家,前几日偷偷跑出了一名小厮,虽然后来又抓回来了,但是段正歧总是不大放心,便决定亲自过来一趟
他至今还没有告诉许宁为何那日回金陵,会突然去逮捕一群不相干的人士
其实错了,那些人并不是不相干,而是相干到让段正歧觉得害怕
自从在杭县打探到了一丝蛛丝马迹后,段正歧就一直在暗中调查许家往事,越是调查他越是心惊
回金陵那一次,他背着许宁与槐叔彻夜长谈了一番,之后两人共同做下决定,这件事情绝不能让许宁知晓,至少现在不能
他心爱的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台前做着别人都不敢做的事,实现自己的报复,段正歧不愿意让旧日的阴影再成为许宁的隐患
想起这许多事,他的眸子沉静如水,却也深沃如渊,他悄悄在许宁脸上落下一吻,心下已经决定要化作这世上最牢固的城墙,将许宁牢牢地守在自己怀中
第二日,许宁一早起来,却没有看到段正歧的身影
他抚着身旁的床单,感觉不到余温,心想这人一大早究竟去哪了,难不成回南边去了?正这么想着,一名贴身的侍卫官敲门走了进来,一见许宁醒了,脸上便挂起笑意
“先生,你可醒了
将军在楼下等了好久,准备给您送上一份惊喜呢
” 许宁糊里糊涂地起身,不知段正歧这又在卖什么关子
他走出卧室,果然见段正歧已好整以暇地坐着,见了他,招了招手
许宁好笑道:“一大清早的,究竟要做什么,你——”他看见段正歧下手坐着的一个人,“这是谁?” 这是一个陌生人,也是一个年轻人
看模样和比许宁还小几岁,看穿着却有几分狼狈
他似乎是被人不情不愿地按在椅子上坐着,见许宁看过来,便狠狠瞪了一眼
段正歧握着许宁的手,没有回答,倒是旁边一名士官替他们将军答道:“先生,这还能是谁
这就是您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人啊
” 心心念念?许宁偷偷看了段正歧一眼,在段小狗面前说这种话还不挨揍,反倒像是被默认了似的,真是千古奇谭
他突然好奇,这不知名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自己心心念念
须臾,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莫不是!” 许宁惊喜地看过去:“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不耐地哼了一声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爷温袭,说想怎么着吧你们
” 第73章 雷 温袭,德国罗斯托克大学船舶制造专业硕士,师从德国有名的船舶大师,在读期间就跟随老师跟进过新的军用舰设计图
然而这样一个人才,三个月前却突然在德国失踪,了无踪影
许宁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千里之外的苏州,他转身向段正歧看去,段正歧捏了捏许宁的手心
旁边的士官道:“我们是在杭县遇到的温先生,当时他被孙传芳的部下关押在城中,将军把他解救出来,后来才得知了他的身份
” 温袭不满道:“什么解救,你们把我强行带到这里来,和那些强盗土匪又有什么不同?不照样没询问过我的意愿么?” 许宁轻瞪了段正歧一眼,对这位年轻的天才致歉道:“抱歉,是我们有失礼数,怠慢了先生
为了弥补亏欠,不如让我们亲自将先生护送回家乡,让先生与家人团聚
” 温袭一愣:“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好说话啊?” 许宁哭笑不得,难道他觉得自己应该强硬一点,再监禁他一次比较好?他挑眉正想说些什么,温袭忙道:“不,不用了,我暂时不能……嗯,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