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霜愣了愣,翻身下马
她看着张月鹿,有种恍如隔世的无措
已近而立的张二小姐,荡涤青涩,刚烈和绝决也被世情锻打
仿佛更加温和从容,怡然恬静
只那双曾经温柔注视一切的眼,敛着冷肃的光
当她们还是主仆的时候,可以拍案争吵,寸步不让
而如今,她是权柄滔天的暗巡司卿,却不敢直视这双眼
她垂眼看着那洗旧的衣襟,低声说:“陛下有请
” 马蹄踏过青砖,燕子归来灰瓦
守城之战过去多年,承天门上飞檐望兽、朱门金钉,太阳下璀璨生辉,丝毫看不出十二年前战火硝烟的痕迹
朝会已散,大臣们陆续而出
见破旧马车驶入皇城,不由诧异
张月鹿从车里走出,霜奴见她出神的望着朱雀门,也不忍打扰
“物是人非事事休
”张月鹿低头一笑,尽是自嘲
霜奴看了一眼从左门而出的朝臣,紧一步跟着,低声说出埋藏许久的话 :“我也是无可奈何,底下这般多兄弟,我也想为他们谋个好前程
二小姐你当年非要解散,叫我能如何!” “...我正是为你们打算
”暗巡司为天子爪牙,为景秀坐稳皇位立下赫赫功劳
如今也是威吓朝野,凌驾于律法之上
然而盛极必衰,日后只怕也要为天子平息众怒而亡
霜奴也是怅然一叹,无奈笑道:“就如二小姐当年离开长安时说的——知不为最好,却不得不为之
” 拱形的城门,城墙厚、通道长,外面暖阳高照,走入通道之中,却暗了下来
张月鹿走在前方,闻言勾起唇角
她从未想过劝服谁,无对无错,各自坚持不同吧了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过当年死守之地
当年一役,韩王策反了来援的潼关守将,局势急转而下
朱雀门破,这里成为最后一道城墙,城头战死的羽林军士都无人抬下去
张月鹿在这里死守七天,等来了景秀
厮杀声停,烽烟吹散
张月鹿拄剑站在城头,身边零星站着几个人,脚边是累叠的尸体
她轻甲上是深浅不一的血迹,脸上熏黑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只看清景秀那一瞬,咧嘴而笑,露出皓白的牙齿
彼时,景秀以为此次重逢,再无分离
而如今,她再不会这样奢望的想
张月鹿缓缓走来,她背光而行,脸庞在光辉中看不清,如同被岁月模糊了从前的模样
提摆踏进殿门,俯身行礼:“草民张月鹿,见过陛下,万福圣安
” 鸾台大夫卢素人微微欠身,悄然退下
“免礼
” 上座传来清悦的声音,一如当年
只不过威严更胜,难窥喜怒
张月鹿依旨起身,垂手而立
刚退朝会,景秀还未更换朝服,只能隔着冠冕上的珠帘望向她
或是因为风不静,或者因为心不宁
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更看不清眼前之人
张月鹿也看不清她
景秀头戴十二旒冕,玉藻垂于面前,左右白玉充耳,红缨系于颈间
身着十二章服,玄衣上肩担日月星辰,袖织水火龙凤
端坐上位,尽是天子威仪
景秀巡视着她,良久道:“一别经年,清减了许多
” 她的话,仿佛过了许久才传到张月鹿耳中
叉手,微微俯身,张月鹿启唇,却是无言
自挂印而去,这十余年光阴心血都用于兴建书院、经理书院
从长安书院到山南书院,一路打磨她的锋芒
麻衣布衫,清瘦苍白,周身墨香,似从书斋里走出
看上去比少年时,反而软弱许多
景秀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这一袭旧衣之下,仍是那副桀骜不驯的骨
此番再见,本就她谋划之中,她捏着她的软肋
景秀手搁在玉案上,随意的问道:“江南书院如何?” 张月鹿沉着眉眼,拱手回复:“陛下垂询,不敢不实
江南书院学子聚众议事,确有其事
但绝不是非议陛下,攻击朝政
” “绝不是非议陛下,攻击朝政...张卿,这话你自己可信?”景秀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张月鹿忍不住敛眉,现在杭州府狱中可关着二百多名学生,即将定罪问斩
且因江南书院之事,各地书院人人自危,纷纷打算为江南书院的学子请命
特别是她一手筹办的长安书院、广陵书院、关中书院、山南书院,更是有同气连枝之感
“传道授业解惑,此事草民有失察之责
”张月鹿撩起下摆,重重跪下,“请陛下降罪
” 景秀看着她跪下,凤眸微敛
殿中陷入沉寂,张月鹿笔直的跪着,仰望着高座上的景秀
她的小公主,如今真如煌煌天日,照曜钜野
可太阳的光芒,终究太过耀眼,不容凡人直视
而太阳的温度,只有她的臣民才可顺服的享有
“陛下,此事却是江南书院的学子有错在先,然后二百多人悉数入狱问斩,未免刑罚太重
一旦事情蔓延,必定难以控制
到时,对书院、对朝廷,都非善事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景秀不可能不知其中厉害
天心难测,自景秀下旨诛杀韩王全家,张月鹿再也敢轻易揣测
“既然有错,依法处置有何不妥?”景秀眉梢微微一动,直视张月鹿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尚且是你教我的
” 言论自由弊在一时,而利在千秋
开民智,则可使民族智
民智未开所以不能民主,未有民主所以民智未开
张月鹿想的是百年千年之后,想的是天下而非一人之国
然而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对如今的景秀说
“古往今来,贤明天子从未以言罪人
” “你说我是昏君?” “陛下圣德贤明,怜爱子民,宽宏无知,必定让后世传颂
”张月鹿俯身拜倒,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呵,怜爱子民...当初你为闻人端方求情如此说,放走雅雀的时候也这么说,为武辉求情之时还是这般说辞
” “非我说辞不变,而是陛下仁德依旧
” 景秀心中蓦然更是不悦,冷怒道:“朕视他们为子民,他们何曾视朕为天子!” 张月鹿后背脊梁陡然绷紧
殿中寂然无声
景秀敛眸不语,起身走到她面前
轻薄的旧衣下,那一节节脊骨狰狞可见
头颅贴着地,那脖颈依旧刚硬不肯屈服
“洛苍云好大的本事,教唆学子攻击朝政
出了事,他远盾海上,还有你来求情
” 张月鹿一惊,脑子千丝万须纠缠在一起
景秀此番引自己入京的意图已然明了,她却不愿深想
只仰头望着景秀,急切道:“此事与洛苍云何干?陛下切勿听信谗言,江南书院之事,追根究底也是因为广陵王太过肆意,引得百姓不满
” 景秀睫羽低垂,幽暗的眸子望着她,将她的焦虑不安尽收眼底
她想起那年在台狱见到她,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
头上粘着枯草,说话都含糊颤巍
这个雪中同撑一把伞,在伞下偷吻她的少女
如今为一个男人跪在自己脚边,狼狈不堪尤甚当年在台狱
景秀猛地一甩袖子,冠冕上玉帘晃动
“朕不妨告诉你,左有才和潘东升已经领旨南下,率水师征讨逆贼
他这个有实无名的东南王,做不了几日
” 张月鹿黯然阖眼,全身的气力都抽尽——这一日终究来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景秀隐忍十二年,终于出手了
天子,终究容不下自己治下的疆域,有半点不同
琉球是个好地方,官清民善,人人平等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洛苍云用了近二十年,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小世界
若不是景秀的原因,张月鹿大概会留在那里吧
和洛苍云,还有许多人一起经营那个世外桃源
“我只是想要个不用膝盖着地,就可以安心活着的地方
” 尤记得洛苍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自豪,那么骄傲
他那时来扬州见月鹿,虽华发早生,却掩不住神采飞扬的眼神
此次离别时,他怅卧病榻,拉着月鹿的手,说:“教育是百年之计,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成
你为各地书院奔波,但皇权之下,桎梏太多
不如在琉球好好将记得的写书传下,可做后世标杆
” 张月鹿何尝不想,她心动,却不敢
若不是因为洛苍云重病,她一生也不会踏上琉球的土地
一旦留在琉球,就意味着站在景秀的对立面
她的小公主已是天下至尊
天子逆鳞,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洛苍云没错,景秀也没错
张月鹿慢慢站起来,她凝望着景秀
想拂开珠帘再看一眼,终究没有抬起手
相守太短,离别太久
你我不过是最亲昵的君臣,最疏远的恋人
景秀看着她笔直而佝偻的背影,殿门缓缓推开,轻微的吱呀声刺穿耳膜,女皇威仪的神情崩裂,忍不住开口挽留:“...月鹿
” 脚步一涩,张月鹿僵住身体
浮生种种,在眼前一闪而过
飞檐翘角下铜铃铛,雕花兰窗边,她青杯素手,光风霁月
阴冷潮湿的台狱,她慢慢走近,衣摆的丝绸划过指尖
她皓腕支头,斜依软垫,睫羽半遮凤眸
酒气熏染脸色,如白玉中蕴一抹绯色
凤阁玉阶上,天际火烧云里透出金光,映着她眉眼生辉
冰风呼啸,白雪纷飞,她独自站在碑林中,一片寂寒萧瑟
她说:“孤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 “你非痴愚,总该知道,你所想终不可能
” “张月鹿,你真的喜欢我吗?” “张月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好似没有你不知的
” “我才不要霜雪染发
孤要你陪着我,岁月白首
” “好,让你怙恩恃宠,位加九锡,专擅朝政
” “张家小娘子,性好读书,进止有序,风容清丽,深得孤意
父母行止端庄,家法齐整,可为淑哲之配
” ...... 张月鹿怔怔的看着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拾阶而上
心中想的却是:如今洛苍云病重,自己深陷长安
琉球要以一隅之地抗衡举国兵力,这一战...... 她缓缓转过身,望着景秀青涩的笑:“阿秀,我有一事求你
” 景秀一愣,笑意在唇边绽开
她上前握住月鹿的手,点头笑道:“当初为你赦免闻人贞,如今又何妨多一个洛苍云
月鹿,你放走雅鹿,我都不曾怪你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求’字
只要你留下,诸事皆可商量
” 张月鹿看着她微微晃动的玉帘,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就像是十二年前,在朱雀门的城头上,望着城下的景秀
所有的期盼和深情都倾注其中
“我想请陛下收回军令
” 景秀惊醒,眉头敛起,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诞的要求
军令如山,山倒焉能扶起!潘东升与左有才已出京,江南、泉州水师操练多年,岂能因为她一句话功败垂成! “圣人可在?”门外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阿娘、阿娘......” 殿中却是死寂一片
张月鹿望着景秀,笑的灿若春光:“我想请陛下收回军令——发誓一生不犯琉球
” “阿娘...阿娘!” 景秀颓然的退后一步
“哈哈哈...哈哈...”张月鹿癫狂的笑起来,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天子金口玉言,许我恃宠而骄,如今可还作数?” --------------------------------- 元兴十二年,帝授洛苍云琉球府都督,赐金印,许其自治
——《尚史·琉球》 尚明帝允许琉球府自治,让科学民主的种子得以发芽开花,为一百七十年后的君主立宪,留下星星之火
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当年那次谈话的内容,但显然张月鹿改变了女帝的想法,同时改变了历史
——《元兴君臣》 作者有话要说: 恩,完结了
第二卷原本应该是和第一卷差不多
省去了闻人在路上遇到形形□□的人,然后小谢夜夺营州,闻人独守营州,小谢孤军破靺鞨都是春秋笔法带过
谁让我容易被读者左右呢ONL 你们呼唤着感情线,我只能...不过想想,要是按原计划,第二卷是大篇幅的张五郎一家的故事,估计真没人看了
恩,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没人看真写不下去,收到表演的评论就可能开心的打滚(咳) ----------------------------------- 其实是写偏收不住了,我是个有大纲也会写偏的人,何况没大纲
这段时期,其实一直在写新文,大概写了三四个几万字吧= = 试图写“小白文”“纯感情文”“相爱相杀文”...虽然还算有趣,不过大概是功利意图太明显,写着写着自己都嫌弃了,干脆自暴自弃——下一篇群像文,一群妹子,然后不谈恋爱的故事
哦,我会补一篇合家欢番外的
☆、补遗1
先回答“阿秀皇位的问题
” 呃,准确的说,是景睿之将阿秀推上王位的
井月的是神宗旧臣的人,景睿之是知道的,她放纵井月行刺
借机□□,又在景厚嘉养伤期间,将武朗罢免飞骑中郎将的职位,让旧党拉拢沈子从,重新掌握飞骑
正是因为放她纵神宗旧臣谋权,直接导致他们实力大增决定谋反
她又将景秀派去突厥,皇后送去六御宫
一方面造成宫中无主的假象,一方面保护二人
她带走了玉玺,并且提前替阿秀和晋阳王(也就是龙骧军)结盟
所以,生在北地的阿秀,有玉玺、有振威军、有龙骧军
还有调动各地折冲府的圣旨(她和卢素人商议之后,找皇帝要的) 当然,月鹿守皇城,绝不是无用功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韩王完全名不正言不顺
没能快速占领皇城,控制长安,建立新政权
阿秀回来的时候,基本是摧枯拉朽收拾战场
--------------------------- 的确是虎头蛇尾,但第三卷毕竟就是两人各种吵架了= = 首先是闻人明府的问题,谋反之罪,阿贞肯定是逃不过的
同时还有韩王,他不是主谋,但他是罪首
雅雀怎么办? 月鹿对雅雀是怀有愧疚之心的,她当时的绝决并不是想伤害雅雀,而是要控制形势
她也不是为女票,可以杀尽天下的人
而对阿秀而已,这些人不死简直是□□
这个问题,最后是阿秀妥协了
但矛盾会越来越多
女帝上位,铁腕手段必不可少
霜奴代表的是特务机构
在皇权时代,这种机构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它最大的作用是对内
月鹿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她知道历史上这种机构的残酷和弊端
然而对景秀来说,它是迅速有效的控制手段
然后还有《长安报》,有书院的建立,有律法的修改,有洛苍云...... 两个人有各自不可动摇的意志
阿秀代表的是皇权,是景家的天下
她不会有动摇,也不敢有动摇
至于月鹿,她的性格看似随意,其实她对自我价值的实现,抱着十分强烈的“欲望”
就如她选择离开农家,就如她没有和闻人去江南
她潜意识里,一直在渴望实现自我价值
只不过外界一直在限制,而当她力量、权力、影响力足够强大,她就会表露出来
外部和内部矛盾都太多,月鹿才会选择离开
----------------------------------- 咳咳,大概我写的不够明显
最后月鹿表现的很痛苦很伤心,其实有一半装的好伐
就是逼景秀妥协啊
景秀利用她对江南书院学子的在乎,利用她的思念之情,将她骗回长安,以便琉球无人主事
她也在利用景秀的愧疚和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