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泰安七年
御书房的小太监弓着腰,紧张地从文武百官身后快步走过,走到大内总管常玉喜身旁,附耳道:“常公公,太医院刚刚传来消息,凤安宫那边,皇后娘娘不好了!” 常玉喜听言大惊,凤安宫的主子身体不好,这已经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但深宫大内,无数人参灵芝地供养着,却怎的如此突然?他连忙唤过小太监细细地询问清楚,才明白皇后这次当真是回天乏术了,现在正用老参吊着最后一口气呢
思前想后,常玉喜还是大着胆子,走到泰安帝陈禄身边,小声附耳说道:“皇上,不好了,刚刚传来消息说凤安宫……” 陈禄听了一半,就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常玉喜的话,还警告般地瞪了他一眼
常玉喜只得无奈退下
直到将近中午,早朝刚刚退下,一大批太监便涌了上来,报是凤安宫的太监,说:皇后娘娘刚刚薨逝
陈禄身形一晃,被一旁的常玉喜连忙扶住,陈禄不敢置信地斥骂太监胡说八道,诅咒皇后
常玉喜当年还在王府时,就跟在皇后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对皇后感情不浅,此时眼里已经含了泪,安慰着皇帝去看皇后最后一面
陈禄赶到凤安宫的时候,凤安宫上上下下已经换了守孝的白服,白灯笼也挂了起来
皇太后站在门外,见陈帝过来,安慰了几句便回自己宫里了
陈禄走近了内殿,皇后的尸体还躺在凤床上,虽然下人们已经打理好了皇后遗体,却见她还是身型枯瘦,面容干瘪,皮肤泛着乌青,陈禄吓到了一般,并不接近皇后的身体,只让人把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姬如叫来
下人们领命,不一会却带回来消息,姬如在自己的房里自缢,已经陪着皇后一起去了
陈禄怔了良久,才点头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也算不枉费皇后待她,如至亲姐妹,如今黄泉路上,皇后也不寂寞了
陈禄不再看皇后的尸体,追问皇后身边的宫女:“皇后可留下什么话给朕?” 宫女犹豫了一下答道:“皇后去前,只吩咐留下了留一些东西,给老太太和侄子侄女,并没有什么话…说给陛下
” 夫妻十三载,有过花前月下,有过冷面以对,最后却已经没有什么话,要再说的了
三天后,即七月二十一日,谕礼部:“皇后尚氏于七月十九日薨逝,奉圣母皇太后谕旨:‘皇后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
倏尔薨逝,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以示褒崇
’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至善至孝永乐安泰皇后’
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 当夜,泰安帝梦到已故皇后,她十来岁的样子,穿着贫民布衫,笑地柔和,算不上清丽,并无多少颜色,陈禄却觉得看得欢喜
皇后说:“禄哥儿,你莫要怕,我就要走了,便最后来看看你
” 梦里陈禄说自己不怕,叫皇后走近些
皇后却摇了摇头,只说自己要走了
陈禄发起了脾气:“朕不许你走,你就不许走!” “陛下您忘了么?您是想我走的
” “胡说!朕什么时候想你走了?就算你身下没有子嗣,就算你杀了朕的几个皇儿,残害宫中嫔妃,朕不是也没夺了你皇后的位子!” “禄哥儿,再见了
只愿来生相见不相认
”皇后却不再同陈禄分辨,只是俯身行了个大礼,便向远处走去
皇帝大叫着醒来:“阿继,柳阿继,朕不许你走!”
“小姐,小姐 …” 柳阿继皱着眉,慢慢地睁开眼睛,少女的闺房,安静典雅,房中一名青衣丫鬟,正端着水盆看向她
柳阿继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丫鬟,她是谁?为何看着这般眼熟,却想不起来? “小姐,起来洗漱吧?夫人还在等着呢
” “小姐?夫人?”柳阿继没有起身,微微侧过头,口中轻声喃喃
丫鬟没听清她说什么,只以为她有什么吩咐,便放下手上的脸盆,靠了过来
柳阿继坐起身,突然心里咯噔了一声,便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丫鬟笑到:“小姐您这是睡迷糊了吧?这是尚府呀!我是莲荷呀
” 尚府,莲荷
柳阿继沉下面孔,怎么会?莲荷是她嫁回陈王府前,在尚府服侍过她一段时间的丫鬟! “现在是禄山二十三年?四月,还是五月?”柳阿继的声音大悲
往事种种是一场梦?还是此刻她游历奈何,途经三生石前,迷了魂魄?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莲荷上前,探了探柳阿继的头,见她并无发热,疑惑地开口
掌心的温度,顺着额头传了过来
柳阿继这才惊醒,身子一颤,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没有任何执着了,却还要重来一遭
为什么偏偏是回到这个时候?——记名尚府,被当作尚家小姐,嫁给陈王的前夕
莲荷被柳阿继吓了一跳,不明白她突然发什么神经
莫不是为了,当初难为过她的事情,此时突然发难?莲荷连忙回答柳阿继刚才的问话:“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今日是四月十五啊
” 柳阿继急忙回忆了一下,还来得急!册封的旨意是五月初下来的
“我要见王爷!” 莲荷快要被柳阿继吓的哭了出来,哽咽地劝道:“小姐,您小声些,这里是学士府,您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可不能这么大叫着要见什么王爷啊!” 深吸了一口气,柳阿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安慰莲荷道:“是我心急了,你莫要怕,等我洗漱后就去拜见母亲
” 莲荷忙叫来门外候着的两个丫鬟,一起伺候柳阿继洗漱更衣
将手浸入水盆,柳阿继看着水盆里,长着茧子有些粗燥地双手
醒来以后,却是第一次笑了
就算是陈禄,让尚家认她作失散多年的女儿,为她重新安排了出身,好能封一个正经侧妃
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却是她自己
柳阿继——合浦县罗家沟的贱民之女,大哥哥在她幼时因为饥荒饿死,父亲被充军一去不回,二哥哥为了娘亲的病去偷药,被活活打死,而她也为了母亲的病卖身到大户人家,给傻子当媳妇,可最后母亲还是病死了,不过傻子却不傻了,把她撵了出来
贱人贱命,一个克死了全家的乡下丫头,如何胆敢宵想王妃宝座?借了天大的胆子,真地最后就敢带上凤冠? 历经一世,她比谁都明白,天大地福气,有时比咬掉牙的冤屈,还来的可怕不可言喻
既然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经历,前世种种
从懵懂无知,到双手沾满无法洗净的鲜血,却还是没有守住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皇后住的凤安宫华丽而喧嚣,住在其中,却冰冷入骨
看着柳阿继对着水盆中,自己的手发呆,下人们不由得想自家姑娘,今日当真奇怪的很
莲荷虽然被柳阿继弄的一惊一乍,却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刚一洗漱完毕,没等柳阿继吃上一口糕点,就引着柳阿继去给尚夫人请安
尚夫人疼惜柳阿继,给她安排的院子,离自己的住处很近,不过片刻就到了
尚夫人见了柳阿继,眼前一亮,开心地笑了
她膝下三子却无女,对柳阿继是当真从心底喜欢
而柳阿继生母已逝,前世临死也记挂着这位夫人,只当她是再生父母,这一相见,请过安以后就抓住尚夫人的手,再不愿松开了
尚夫人虽对柳阿继突如其来地亲热惊讶,却还是欢喜,便托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同她讲话:“霓裳,怎么今日瞧着有些憔悴,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尚霓裳,入了尚家族谱,此时她已经不叫柳阿继了
柳阿继用了这个名字十三载,再一听到,悲喜交加,却强守住心神,同尚夫人说了会话,宽慰她自己衣食住行皆合心顺意,便婉转地提出要见陈禄
尚夫人有些惊讶,起初陈禄要把人塞到他们家的时候,其实尚夫人心底是排斥的,一个是因为当今朝局上,皇子们争斗不断,尚家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站在陈禄一派,而且她本以为,柳阿继是个不清不白,媚颜祸主地东西,讨了陈禄欢心,才要把人塞到他们家,着实怕这样恬不知耻地女子进了家门,坏了风气
可初一见面,尚夫人便知自己猜错了,不说别的,单单柳阿继的颜色,甚至不如家里出挑的婢女
除了周身温和的气质,并无甚特别,便是想媚颜祸主,也没老天赏脸,就收起了些偏见
相处多了些时日,只觉得这女孩至纯至孝,知礼通事,真心喜欢上了
此时却见她一反常态,心急着要见陈禄,微微皱起眉毛,却还是不忍拒绝
只是安慰了几句,说叫她放心,陈王不会忘记她的,前几日还派人送来东西,传话说这几日便向宫里请旨,赐封她嫁入王府
柳阿继一听入宫请旨,嫁入王府,差点哭了出来
尚夫人只以为她是高兴激动,拍着她说了几句欢喜话
尚夫人又哪里知道,柳阿继此时心里酸甜苦辣,味味俱全
柳阿继刚刚死而复生,不过一个时辰便心力交瘁
硬着头寻了个由头,同尚夫人告辞,带着丫鬟回房去了
怕事情不成,反到牵连尚夫人,柳阿继并不敢同尚夫人表明,自己反悔不想嫁入王府
见在尚夫人这里无法,她只能再寻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姬如,她的姬如,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信任的人
当她落魄街头时,是姬如救了她,姬如陪着她进王府,陪着她入宫
只因为放不下她,姬如一陪,就陪了她十几年
前生今世,不负阿继者,唯姬如一人
此时她虽然入了尚府,姬如却还住在陈王府,寻姬如传话给陈禄见面,自是再合适不过
之前姬如也曾经来尚府看望过她,此时下贴叫她来续,也并不唐突,吩咐了丫鬟,柳阿继一再嘱咐,要转告告诉姬如,尽快前来
姬如本就是柳阿继的贴心人,看到了她的帖子,听了丫鬟的传话,中午便急急赶了过来
门外守门的莲荷,虽然只见过姬如一面,却打心里看不起她穿的花红柳绿,一身风尘的样子
只是谁叫人家,在她们小姐流落在外时,救过小姐一命
便是万般不喜,姬如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以后,莲荷犹豫着,却还是没有进屋通报
“阿继姐姐,可是想妹妹我了?”姬如一把推开门,还没看清人,便急不可耐地开口娇喋:“怎么样,我这么突然进来,可吓到姐姐了?” “你这猴儿,不好好走路,偏偏一蹦一跳,我大老远儿,就听见脚步声了
”柳阿继说着,仔细地打量姬如,姬如曾是有名地楚馆舞姬,身段柔软,面容娇媚,此时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梳了一个飞天鬓,一身粉红缎子的衣裳,说不出的娇憨动人
而她记忆中的姬如,却是美艳动人,一脸冰霜,替她挡了无数阴谋,也做过很多她没办法亲自做的丑事
姬如护了她平安,可也失去了自己天真娇憨的本性,同她一起,和那座冰冷地凤安宫融为一体
“阿继姐姐,怎地一直不开口说话,却如此打量我?” “我家姬如,如此美貌
”柳阿继看着此时的姬如,几乎难忍激动地说:“怎地还不许人看?”说着她上前拉住姬如,少女的手,滑嫩如同上好的丝绸
控制不住地,柳阿继拍了拍姬如的头,又摸了摸她的脸
姬如歪了歪头,总觉得柳阿继今天有些奇怪,却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便不说话只是歪着头,打量柳阿继
柳阿继拉着姬如坐下,又亲自为她斟茶
“我本以为姐姐今日突然叫我过来,是有甚不如意,此时见了却知我是多虑了
”只是姐姐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吩咐?却是这般着急
”姬如话的说虽然正经,面上却做怪,呲牙瞪眼一副小孩子做派
“你这泼猴,我没事便寻不得你么?” 姬如嘻嘻一笑,连忙应道:“寻得,寻得,哪个寻不得,也没有姐姐寻不得我的道理
”话虽这样说,可见柳阿继将丫鬟都遣了出去,她心里早已明白,柳阿继定是有事吩咐她办
柳阿继自是看得出姬如真心
想只是她心里明白,退婚之事,除了陈禄,她同谁说也不会有什么帮助,更怕反成了绊脚石
寻着些相思的话说着,柳阿继只道自己不见陈禄,心神难安
柳阿继姬如姐妹二人,之前本就一直住在陈王府上
虽不可能日日见到陈禄,可如今柳阿继搬到尚府也已经大半个月了,柳阿继说想见陈禄,姬如自是不疑
姬如笑道:“我还以为是甚要紧的事,原来姐姐是想我做红娘……” 即便柳阿继此时,虽已经对陈禄,没了旁地心思
却还是见不得姬如如此狭促,拿她打趣,便伸手去拍姬如的头
姬如被打了,却不怒,反而一展笑颜,咯咯地笑出声
想了想,姬如又开口:“不是我不想帮姐姐,只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陈王一向最看不惯我,如今姐姐不在王府,那厮虽说没将我赶出来,可我还是进不得陈王跟前的
” 柳阿继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此时,姬如虽不在陈禄面前得眼,却住在陈王府,做起事情来还是方便
柳阿继说:“叫你成日便只会搬弄口舌,我已修书一封,你寻王爷身边伺候的常玉喜,交给他便罢
” 姬如听了吩咐,应了下来,却还是打趣道:“那陈王爷无趣地很,也不知道怎地,姐姐却心心念着他,姐姐如今入了尚府族谱,已是堂堂大小姐,这闺阁女子传情书,不是受人以柄?” 重活了一世,如今柳阿继除了怕再入宫门,当真不是很担心旁的,便是死也已经死过一回了,便半真半假地说:“我自是怕的,不如你现在就拿着信出去说,我要勾引陈王爷,叫人将我浸猪笼?” 姬如却没有想多,又'咯咯'地笑,摇头晃脑,口中说:“要得,要得
”
姬如回去以后,过了几天,陈禄才以侧妃张氏的名义,私下递来帖子,请尚大小姐,尚霓裳过府一绪
尚夫人不明内因,真以为是张氏下的帖子,怕要为难女儿,嘱咐了半天,才把柳阿继送走
柳阿继到了陈王府,自是不会真的遇到张氏,她之前住在陈王府时,就和张氏有过不快,陈禄生的七窍玲珑心,虽不会为内宅之事花上几分心思,却也不会在这上犯糊涂
王府的丫鬟引着走到了后院,身后悠悠荡荡地领了一群丫鬟婆子,柳阿继远远地,就看见陈禄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
留了大部分丫鬟婆子在假山下候着,柳阿继就带着两个贴身的丫鬟,顺着石阶走向山顶,毕竟只是一座假山,院子里供主人玩乐,不过是十来米高,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
亭子里并不拥挤,除了陈禄外,只有两个丫鬟站在庭外,等着主子吩咐
柳阿繼也把两个丫鬟留在亭子外,没有让她们上前
“王爷
”柳阿继行了个万福礼
“何必多礼,坐吧
”坐在石凳上的男子二十过半的年纪,白面含笑,锦服加身,一派风流,却和此时柳阿继记忆里的陈禄完全不同
黑色锦缎般地发中,还未藏着一根银丝,眼角光滑,皱纹也没爬上,坐在那里,虽沉着内敛,可面上并不是熟悉地冰冷
禄哥儿,还不是陈帝呀,是她的禄哥儿
柳阿继只觉得,一团火苗,似乎又从心底燃气
陈禄见柳阿继并不动,只是愣愣地望着他,有些奇怪,转念一想,便想偏了
说道:“莫不是在寻姬如那猴儿?我不是说过叫你少把她带在身边,若没有她鼓动你,你哪里是会与男子私传书信的人?” 陈禄本是随便开口,多说了两句,便真带出了几分火气,如果不是看姬如对柳阿继有恩,一个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早叫人打出王府了
柳阿继听话坐稳,才开口说:“是奴唐突了,这个时候贸然来寻王爷,霓裳甘愿受罚
不过此事当真不关姬如的事,还请王爷怜惜,莫要恼了她
” “你也知道此时自己叫霓裳了?既然入了尚家族谱,我们不是说过了吗,只当柳阿继死了,你如今什么身份,怎可还和姬如那样的女子耍在一起?” 突听得一句'只当柳阿继死了',柳阿继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