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齐藤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满腹的仇恨和怨怼在一瞬间无处可去，心脏像是被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不仅如此......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把手里的话筒狠狠摔在地上，连座机也最好一并丢到窗外！
与内心的激动相反，实际上齐藤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丝毫紊乱的迹象。
电话那头祖母那与年纪不符的尖锐声音仍在耳畔继续："......请你明天回家一趟，是关于你大哥的遗产问题......"
"......有奶奶做主就好了。"齐藤忍着强烈的厌恶感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因为用力过猛，话筒没有对准座机放好，而是整个吊在了桌子的边缘来回摇晃。
一直站在旁边的女友沙莉伸出白皙的小手握住了电话线，并且动作轻柔的把话筒放回了原位。
"家里出什么事了？"
"......奶奶要我回去商量大哥的遗产问题。"
因为过于吃惊，沙莉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来："遗产？......"
齐藤点头。
"说什么遗产的......你大哥不是失踪六年了吗？"
"......不知道。"齐藤的声音突然烦躁起来。
沙莉却没有被他严肃的口吻吓倒，执意问道："那你刚刚说‘奶奶做主'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齐藤蹙眉重复了一遍。
"说什么傻话？"沙莉杏眼圆睁，蛾眉微蹙，"奶奶年纪大了，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找你商量......"
"......跟我没关系。"齐藤说话的时候表情厌恶。
"怎么说他也是你大哥啊，怎么会没关系？"沙莉困惑的眼神里含着淡淡的嘲讽，"至少也要回家了解一下情况吧？他为什么失踪了六年，又是怎么死的......你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闭嘴！"齐藤忍无可忍的喊出声来。
沙莉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可怕的表情，顿时委屈得眼窝含泪："你这是干什么呀......就算你不关心，可是遗产这种东西为什么不要？......"
"你那么想要遗产吗？"
沙莉瞪着眼睛不说话。
"奶奶才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会叫我回去商量，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我不想回去趟浑水。"
"怎么会？......"沙莉显然无法理解，"就算是这样......那她遇到麻烦，你不回去帮忙可以吗？"
"......这不关你的事。"齐藤蹙眉。
"阿藤，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真的这么冷血......"沙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冷血......齐藤一怔。
"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你觉得不关我的事吗？"因为愤怒，沙莉的语调顿时拔高了，"动不动就说不关我的事......阿藤，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
沙莉的责问让齐藤的脑袋隐隐作痛。
为什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来了？......从今年开始，两个人吵嘴的次数明显变多了，是因为决定住在一起的缘故吗？原先性格温柔可爱的女友也突然变得多疑起来......而且每次吵到最后，争吵的焦点一定会回到这里。
"对不起......我刚刚心情不好。"
按照惯例......如果不先道歉的话，争吵就会没完没了。
"......那遗产的事怎么办？"
"......我明天会回去一趟，你也一起来吧。"
虽然极度不愿意，可是如果不这么说的话，今后类似的问题还会被再次提起的......与其这样，倒不如一次性把问题解决，顺便让她知道祖母到底是怎样的人。
打定主意后，齐藤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年逾花甲的祖母虽然头发花白，可是皮肤却出乎意料的莹润细致，从中可以窥见当年貌美的姿影，无论是白皙的肤色和齐整的白发......都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青春朝气。
"阿藤带了这么漂亮的小姐回来......实在是太好了。"老人朝对面坐着的两人深深的低下头去。
"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沙莉感到受宠若惊，面色顿时绯红。
老人的视线在沙莉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又定格在齐藤身上。
"......大哥是怎么死的？"齐藤面无表情，语调也是冷冰冰的。
"这个......"老人面露难色，"已经这么久了......可是阿萱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所以，我自作主张......向法院提请了死亡宣告，没有事先告诉你，对不起......"
"死亡宣告？......"沙莉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并没有大哥确切的死亡消息？"
蓦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齐藤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之感......这种深切的失落仿佛在谴责着大哥为什么没死一样。
"是的......"
"什么时候申请的？"
老人似乎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但是在齐藤的一再逼问下，终于松口了："去年......"
"去年？"
"因为这个房子的主人是阿萱，很多事情处理起来都不方便......"
"奶奶希望把房产转到自己名下吧？"齐藤直截了当的开口，"......我没有意见。"
"当时我确实是这么做了......"老人微微一笑，"不过现在奶奶年纪大了，已经厌倦城市的生活......想回到乡下去，所以这栋房子就留给阿藤吧，以后你和沙莉结婚的话，这个地方也足够你们过日子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沙莉慌忙摇头拒绝。
齐藤不发一言，眼神始终是冰冷的。
"阿藤，你和沙莉搬回来住吧......奶奶过几天就回乡下去。"
"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也很好。"齐藤没有领情，"我也不需要这栋房子，如果奶奶不住的话，就让它空着吧，以后卖掉也可以赚不少钱的。"
"阿藤，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沙莉瞪着齐藤。
老人面上浮上几许尴尬之色："没关系的......还是转到阿藤名下吧，以后要怎么处置也都由阿藤决定比较好......"
"我不会答应的。"齐藤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老人的提议。
"阿藤......你是在责怪奶奶吗？"老人用迟疑的眼神看着齐藤，"虽然奶奶以前......"
"没有的事。"齐藤打断了她的话。
老人见谈话已经到了没有回转的余地，犹豫半晌后说："就当帮奶奶一个忙......可以吗？"
"我不明白奶奶的意思。"齐藤说。
"其实关于这栋房子......现在有一些纠纷还在处理。"
齐藤冷笑着问："可以说得再具体一些吗？"
老人似乎觉得难以启齿一般低下头去："我把房子抵押出去......"
"为什么？"齐藤的语调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决。
"因为一个朋友说要做生意，他要向银行贷款，所以......"
"奶奶的朋友做生意，为什么抵押给银行的却是这栋房子？"
"这个......因为如果我不帮他做保证人的话，贷款是不会批下来的。"老人回避一般含糊其辞。
"这个人是奶奶很重要的朋友吧？"沙莉用略显天真的口吻问。
老人却只是暧昧的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说......虽然现在他生意失败了，可是这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市场不景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然后？"即使不耐，齐藤还是面无表情。
"再过一个月......如果没有还清贷款的话，房子就要被拍卖掉了......"老人嗫嚅着开口，"所以......如果可以的话，阿藤能不能帮忙把贷款还清呢？......只要可以留住这栋房子，房子就是属于阿藤的。"
也许是老人为难的表情过于悲伤，沙莉的眼眶里浸润着水光。
齐藤却不为所动的开口："欠了多少？"
"我之前也帮他还了一些......现在还欠七百万......"
"......七百万？！"沙莉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了。
"阿藤......奶奶已经没有办法了。"老人说着，从面前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蓝色皮的文件夹，"这里是房子的过户文件......还有和银行之间的有关合同，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不同意。"齐藤说。
老人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房子就随便银行处置好了，不关我的事。"齐藤站起身来，"打扰了这么久，我们要回去了。"
沙莉惊讶的瞪着齐藤："你说什么呀？你搬出来以前不就是住在这里吗？现在房子就要没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齐藤冷淡的看着她："那你想怎么办？"
"我......"
即使两人的储蓄加起来，连七百万的一半都不到，虽然知道这一点，可是沙莉还是觉得就这样拒绝实在是太残忍了--哪怕齐藤稍微流露出一点无奈和惋惜的表情......自己也就理所当然会觉得放心一点吧。
"阿藤，如果没有七百万......那五百万总该有吧？奶奶记得在报纸上看过，你不是还获得过两次新闻界的突出贡献奖吗？奖金应该有上百万吧？"
听到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沙莉吃了一惊。
"原来奶奶这么关心我啊。"齐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表情，"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打算用自己的钱替别人还债。"
"你......"老人之前的悲伤神色已经消失了，那双清朗依旧的眼睛里闪现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忿怒。
"沙莉，我们走吧。"
齐藤视而不见的从老人身边走过，沙莉匆匆忙忙的说了一声"抱歉"，就跟着齐藤往门外走了。
就在两人在穿过庭院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什么事吗？"齐藤在原地站定，直视着因为走得太快而气喘吁吁的老人。
"阿藤，你难道见死不救吗？"老人厉声斥责。
"说什么见死不救？"齐藤冷笑，"当初擅自决定替大哥申请死亡宣告的时候怎么不想到我？奶奶现在没有资格说我。"
"就算奶奶以前做得不对，这里毕竟也是你的家......"
"算了吧，奶奶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我坦白不是吗？"齐藤强忍着怒气说，"如果我一开始就答应你继承这栋房子，你是不是打算让银行来通知我抵押的事？你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老人哑口无言的站在那里。
"我觉得奶奶回乡下住很好，我也没有想过要搬回来，房子就交给银行来处置好了。"
齐藤说完，大踏步的转身走了。
走出大门的时候，沙莉回头望了一眼，别墅在绿荫掩映下泛着与来时感觉完全不同的幽冷气息......想到刚刚老人那一瞬间亟欲噬人的阴寒目光，沙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极地
清晨的街道笼罩在一片雾霭里，周围白茫茫的。
本来杂志社的工作时间就无所谓，可以说齐藤在工作上有很大自由支配的空间，把工作带回家做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齐藤还是选择了离开住处去公司上班。
因为房子的事始终是自己的心结--虽然前几天对祖母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可是自己回家以后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平静的工作。
齐藤并不觉得祖母可怜，但作为孙儿，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对房子的事不负任何责任......说到底，自己只是在生气罢了，而且是毫无来由的。
办公区位于大厦的十七楼，齐藤刚刚从前台走过，值班的女职员何琳就起身把他叫住了。
"......什么事？"齐藤的面部线条透着一抹近乎神经质的冰冷。
"您有一位访客，我让她在会客室稍等......"
"不见。"
无论是谁，齐藤都没有要会面的心情。
见他转身要走，何琳匆匆从柜台上抄起厚厚的一本，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齐藤身边。
"那位女士还说......要把这个交给您。"
齐藤不甚其烦的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对方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本封面印着风景照的相册，虽然有些老旧，可是相册的边缘却保护得很好。
齐藤接过相册随手翻开，看到里面的照片时脸色顿时变了。
何琳感觉到他翻页的动作在不自觉地加快......并且越来越粗暴，相册被翻得哗哗作响。
"齐总编，你没事吧？"
齐藤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疾步朝会客室走去。
会客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坐在沙发的女人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妆扮却异常前卫，她的视线透过宽大的茶色镜片，落在了门口的年轻男子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齐藤猛地把相册摔在女人面前的透明桌几上，气势凛冽。
"不喜欢吗？这些都是阿藤和阿萱从小到大的照片啊......你看......"妆容漂亮的年长女人只是扯了扯唇角，用保养得当的手指随意翻开了一页，"连婴儿时候的也有呢。"
齐藤厌恶的打断了她的话："突然给我看这种东西......我不明白奶奶是怎么想的。"
"这些东西可是奶奶的宝贝呢......奶奶还以为阿藤看到这个，会念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回心转意，答应保住房子呢。"
"奶奶请回吧，我不想在公司谈私事。"
"真是冷淡啊......"女人动作优雅的拎过放在身旁的手提挎包，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那本相册就送给阿藤留作纪念吧，奶奶还会再来的。"
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让齐藤气得浑身颤抖，泄愤般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盆栽，破裂的瓦片发出了闷响，女人却宛如没有听见一般径自走出门去。
□□□自□由□自□在□□□
傍晚下班后齐藤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音乐餐吧。
齐藤喜欢这里的酱鹅肝和口味醇美的葡萄酒，可以说是这里的常客。
面积不大的内室里有一个长长的围台，除此之外就是十几桌的餐台，吧内的座位几乎满了。因为并不是什么高档的餐吧，所以人声有些嘈杂，只能在人们的谈话的间歇中隐约听到舒缓的乐声。
略一犹豫后，齐藤还是在唯一一张空着的餐台旁坐了下来。
在等待酒水的空档，齐藤盯着自己黑色的公事包出神。
早上那本相册现在就在提包里。
也许祖母很清楚自己身边并没有多少可以纪念过去的东西......明知道把相册留下只是她故意耍的一点小心机，可是自己却不能对它置之不理。
无论如何，大哥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这样漫长的时间，即使一开始感到满腔愤怒和怨怼，但在时间的长河中......那些强烈的怨愤也已经一点一点慢慢流逝了。
时间如飞刀，一刀又一刀......齐藤的脑海里蓦然闪过不知在何处看过的字句，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苦笑。
正当齐藤沉湎在不明所以的混乱情绪时，背后那一桌的人忽然提高了对话的音量。
齐藤并没有打算偷听，可是耳朵却灵敏的捕捉到了声音。
......
"喂，别光顾着吃嘛！多喝一点酒啊！这个可是好东西啊！"说话的人语调有些轻浮，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唔，放心好了！一会儿我会喝光的！"......
身后传来的是含糊不清的声音，那个人似乎嘴里正含着什么东西，齐藤甚至听见了一声酒水滑过喉咙的闷响，接着就听见那个人喋喋不休的开始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