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纱醒后,烧已退去,倒以为掌事嬷嬷,不敢做出伤人性命的事,请太医救了她,殊不知其中另有原委
周池羽扫她一眼,道,“小蚂蚱见本宫救了你,感恩戴德,说些愿为本宫生死以赴的话,可她这样的冷宫宫女,又能为本宫做的了什么呢?”, 周池羽话锋转过,“可不曾想到,父皇巧合间,竟临幸了她,甚至赐她性命,封她为贵人……一切都似冥冥中自有安排”, 夏纱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震惊的望向周池羽,嘴唇嗫嚅着,周池羽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缓缓道,“如此,她倒成了本宫手里极有用的一颗棋子,于是,小蚂蚱,不,是溪贵人,跟本宫达成共识,用她的命,换你一条生路!”
“是你,是你……”,夏纱吓的往后退了两步, 周池羽脸色微凛,眼尾锋芒毕现,道,“这条路是她选的,心甘情愿选的,而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夏纱凄然抬眼,泪水滴落在地,纤细的双肩剧烈的颤抖着
周池羽继续说道,“她为你在宫外添置宅子,她为你购了绣坊,雇绣娘;她知你想出宫,知你想活着; 她用命,换取了你想要的一切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给你一个,她想要的,却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 而现在,你告诉本宫,你还想要寻死吗?”, 夏纱脸色死灰的瘫在地上,无声的流泪…… 从前,夏纱不敢死,她想要活着,她逼着小蚂蚱活下去,活着忍受不爱的男人碰触,活着忍受与她的疏离,活着忍受服用避子汤的痛楚,活着忍受怀有终究夭折的孩子,活着忍受所有的悲伤、痛苦、折磨; 如今,是小蚂蚱逼她活着,活着忍受失去小蚂蚱的日子,空洞、绝望
夏纱哽着嗓,断断续续抽噎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把所有的悲伤、痛苦都宣泄出来
这辈子,最痛苦的事,不是死,是背负着爱你的人的期望,苟且偷生的活着……
第36章 棋局 “以后,好自为之罢”,周池羽掀帷,缓缓走出亭子,雪已经停了,万籁俱寂,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满目都是惨然的白,萧条、索然
夏菱提着裙摆走来,把烘好的手炉递到周池羽手里,担忧地看了眼夏纱,欲言又止, “明日,你让小李子安排夏纱出宫,让荣姑姑在宫外有个照应”,周池羽两手拢在袖里,站在亭前,月光洒在身上,清冷、孤寂
“谢殿下”夏菱应了,当年夏纱、夏画、夏知和她一同调到羽殿服侍公主多年,推人及己,夏纱的归宿让她们明白,殿下起码不会亏待她们
“殿下,今晚奴婢想守着夏纱,天太冷了,她又……”,夏画不放心,开口求道,“不必了,她若还是执迷不悟,辜负旁人对她的期望,过的了今夜,也过不了以后”,周池羽望着渺如薄纱的月光,想着当日小蚂蚱流着泪,跪在她面前,求她许诺,保夏纱一条生路
性情软弱的小蚂蚱,就算曾被夏纱伤害过,也不惜放弃一切,换取她的活路
这种不顾一切的偏执,这样至死不悔的情深,周池羽不明白
她弯腰坐上轿辇,遥望着玉蝶游龙梅,雪色掩映里的绿檐亭子,铜制风铃发出叮叮的声音,一袭素白衣衫的夏纱跪坐在地,掩面而泣
雪白的花瓣、青绿屋檐、挂着的铜铃叮叮作响,亭中跪坐着,失去挚爱的女人,掩面而泣,凄美的景致,充斥着悲痛欲绝的伤感,这样的一幕,在日后,很多次的浮现在周池羽的脑海里,每每想到,就会从心底涌出莫名的怅然
周池羽坐上轿辇,端正了神色,眼眸散去了些许迷惑,重新变得幽深而无波,今夜,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凝容殿,手持长枪的侍卫把守在外,冷冷清清的,没有往日忙碌进出的宫女、太监
“参见殿下”,侍卫朝着周池羽行礼,见她迈步往里走,忙的说道,“皇上有旨,今夜……恐怕会惊到殿下……”, 侍卫不敢拦,又不肯让开,脸露迟疑,景弘帝下旨今夜赐死薛贵妃,若是惨状惊到公主殿下,他可担不起这罪
“公主殿下特来凝容宫送娘娘一程”,夏菱在旁道,示意侍卫放行,往他袖里塞了块银子,“末将不敢!”,侍卫不敢收,让开来,只是劝道,“娘娘近日情绪不稳,殿下留神些”,周池羽微微颔首,望着萧索的凝容殿,抬步往里走去
凝容殿是死寂的冷清,空无一人,挂满长廊的灯笼都灭了,唯有冰凉的月光,映射着雪影,照亮了通往内殿的路
夏菱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点点微光摇曳着,内殿没有烧地龙,是彻骨的寒冷,尚在殿外,就看到薛凝容的侧影,身着单薄的绯色衣裳,坐在支开的窗前,睁眼望着外面,似乎在等着谁
夹着细雪的寒风拂过她的脸,竟丝毫不觉寒冷,在满目素净的白里,她的唇,鲜红欲滴
脚步声惊了薛凝容,她偏头望去,见周池羽着绛红云纹锦袍,镶纯白狐狸毛的大氅,额间缀着纯净的血玉,薄染脂粉,容颜清丽、高贵,眉眼间已有梅妃的绰约丰姿
薛凝容的发髻挽的不如以往,有些潦草,明艳而精致的妆容,遮不住眼底的惶恐,苍白的脸色,旁边的案上静静摆着白绫、毒酒和匕首,小太监在旁候着,昭示着宿命
“怎么?来看本宫的笑话?”,薛凝容托腮讥笑道,案上摆着清茶,一盘自弈的棋局, “都出去罢”,周池羽解了大氅,吩咐道,小太监在夏菱的眼色里,跟着走出去,留下周池羽和薛凝容单独相处
“薛贵和克扣秋粮,私换军备,已被父皇削去官职,打入天牢,待法司判罪,不可能指望他来救你!”,周池羽的声音比冰雪还冷,碾碎了薛凝容的期望,让她故作平静的表情出现了裂缝,相握的两手轻颤,从案沿移到腿上,挺直腰背
周池羽在她对面落座,语气漫不经心,“对了,三皇弟已启程回西蜀了”,她斜睨过去,果真见到薛凝容苍白的脸,轻笑道,“他尚不及开口求情,父皇不过看他一眼,就立刻禀奏回蜀投军”, 似乎是什么笑话,周池羽抑制不住的笑意,说道,“倒是小看三皇弟了,往日觉得他不过是躲在贵妃羽翼之下,难成大器,不料关键时刻,他竟懂的弃卒保车,给自己留后路!”, 薛凝容猛地站起身,面露怒容,斥道,“住口!不许你诋毁越儿!”,周池羽轻嗤,懒懒说道,“贵人多忘事,妃位已废,你还当自己是贵妃娘娘么?对本殿下大呼小叫!”, 薛凝容脸色惨白许多,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她扶着案沿,缓缓坐下去,深吸了口气,抬手把发丝往耳后撩去,冷笑道,“本宫何必自折身份,与你这年幼不懂事的丫头置气
就算薛氏没落,那又如何?越儿贵为皇子,自古虎毒不食子,只要越儿西蜀立功,皇上定会封王赏地
可公主殿下已到了嫁人的年纪,或是嫁入王孙公子府中,深居后宅,亦或,漠北大乱,和亲而去,总归与宫里无关,奉劝公主作为旁观者,这些宫里的事少参合为好”, “旁观者?”,周池羽轻笑,她取过一旁的棋瓮,拨弄着里面的棋子,缓缓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的一切,皆在棋局之中”, 周池羽并两指,取一枚白子,说道,“皇祖母曾教导我,深谋而远虑之,步步为营,每步皆是变数,而大局始终在掌握中”, 周池羽看了眼薛凝容,把白子缓缓落到棋盘上,说道,“碧儿,就是六年前,布下的第一枚棋子”, 白子落到翠玉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声音,薛凝容似是抓到了什么,陷入沉思,沉默不语
周池羽没有看她,手指摩挲着白子,说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何碧儿还活着?六年前,碧儿与太监厮混,你把她拔舌,挑断脚筋,让太监拖走埋掉,可没料到,她会活下来吧,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薛凝容眼皮跳了跳,脸上神情不变,周池羽凝视着案上微弱的烛火,说道,“那年,我八岁,是我,一步步把她拖到假山里藏起来,找金创药止血,再求母妃的宫女带她出宫安顿下来”, 若非当年凭着对母妃逝去真相的执着和那一股子拼劲,年幼的周池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才把人救回来
“碧儿醒来,把真相告诉了荣姑姑,她再托人传信到宫中给我,才知道,你,就是杀害我母妃的凶手!!”,周池羽盯着薛凝容,神情冰冷,眼眸深沉如化不开的浓墨,她背负多年的委屈和恨意,终于可以在今夜,宣泄而出
薛凝容眼神发慌,她往窗外望了眼,强作厉声道,“够了!本宫不听这些!!出去!!”, 周池羽沉寂的眼眸闪动着,直言不讳道,“那时的我,不过是个母妃早逝,不得父皇宠爱的公主,受着宫中皇子们的作弄、欺负,而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要为母妃讨回公道,谈何容易!!”, 薛凝容毫不心虚的直视着她,道,“果然,碧儿是你的人,这一切都是你的诡计!!”, 周池羽没有否认,只是有些感叹道,“只凭碧儿一人所言,根本不能断你的罪
父皇虽对母妃逝去而心痛,但他是周朝的天子,为薛家的忠心和效力,他只会顾全大局
我知道要为母妃报仇,要耐心的等,等到夺回父皇的宠爱,等到父皇对你产生憎恨,等到薛家逐渐支离破碎……”, 周池羽从棋瓮取出一枚黑子,放到棋盘,说道,“沣州大旱,上缴朝廷秋粮减少十之四五,而恰逢沣州能人现身,凿渠引水而治旱……恰逢良机,难免有人起贪婪之心,以沣州起,一路往京,纵容西北州、府、县官员私分秋粮,定有身居户部高位的官员收受贿赂,于是我知道,等待了六年的契机,终于到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薛凝容眼神凶狠,精心修饰的明艳妆容,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她有种莫名的恐慌
周池羽没有答她,取出第二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说道,“其实,以你这些年在后宫的手段,父皇已对你心有不满
可是,溪贵人的含恨而亡,重新唤起父皇对当年母妃逝去的痛楚,从而对你,充、满、憎、恶!”, “胡言乱语!溪贵人的佛珠非是本宫所赠!皇上是被哀痛蒙蔽了双眼!待他日查出真相,会证明本宫的清白!休要冤枉本宫,绝不会承认没有做过的事!”,薛贵妃激动地说道,她并没否认对梅妃迫害而下的毒手,但对溪贵人,始终不承认做过
“你说的对,溪贵人的确并非是你所害,因为,她是我的第二枚棋子!”,周池羽缓缓朝着薛贵妃笑道,眼底凉意如冰
第37章 棋子 “你说的对,溪贵人的确并非是你所害,因为,她是我的第二枚棋子!”,周池羽缓缓朝着薛贵妃笑道,眼底凉意如冰
“世间并非只有一块奇檀木,恰好的,被我寻到了
大匠师凌峋的雕刻鬼斧神工,要制出跟他当年为薛家所作的奇檀佛珠一模一样的手串,并非难事!”
“是你!是你仿制出佛珠手串!内藏曼陀罗,杀死溪贵人,再陷害给本宫!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狠辣的心肠!亏皇上对你宠爱有加!你竟残害宫中妃子的性命!”,薛凝容惊叫,难以自抑地站起身,头上的金步摇,随之剧烈摇动,她仰起下巴,高高抬手,想要扇周池羽
周池羽嘴角嘲讽,不躲不避,屈起手指,一枚棋子往她射去,精准的击在手腕处,薛凝容吃痛,皱眉捂住手腕,狠狠盯着周池羽,恨不得撕碎她
周池羽毫不退让,眼眸锋芒毕现,逼视着她,说道,“溪贵人当时已存死志,甘心为我所用,比起你残忍迫害母妃的手段,根本不足为提!!”
“滚!滚出去!你诬陷本宫!”,薛凝容有些失控,她随手拿起案上的茶盏,作势朝周池羽掷去,周池羽曲指再射一枚棋子,击在她右肩,手臂无力垂落,薛凝容软软地坐到椅上
“遗憾的是,就算父皇知道真相后,心中对你厌恶、憎恨,甚至废除妃位、禁足殿内,可只要势力庞大的薛家,一日不倒,父皇始终会留份情面,不会把事情做绝”,周池羽的语气带着失望、无奈,她要的不是薛凝容禁足殿中,而是,以命偿命!这样才能抵消这么多年,因失去母妃,饱受欺凌的委屈和痛苦
就算景弘帝对梅妃饱含歉意、愧疚,可贵为帝王之尊的他,依旧有所顾忌,考虑周全,不能随心行事
周池羽落下一枚黑子,继续说道,“沣州城主薛飞,你的远房舅舅,为人谨慎、多疑,他是打点朝中薛氏官员的主力,他为了谨慎自保,留下一份贿赂的名册,可是藏的很隐秘,且府中高手云集”,是以周池羽当日在沣州逗留许久,始终不能寻到证据
“可薛飞贪婪、小气,处处为难沣营将士,削减军饷
其实,沣营将士里,同样有许多姓薛的兵,或是薛家犯大错的,或是薛家不成器的,或是不受待见的私生子,都送到远离沣州的沣营里
说起来也有意思,沣营的统领,刚好也姓薛,名嘲
薛飞是家中嫡子,承城主之位,光耀门楣,薛飞的爹叫薛武,是沣州有名的浪荡子,风流成性,后让青楼的女子怀有身孕
生下孩子没多久,妓子被薛飞的娘逼死了,这个私生子也被赶出薛家
毕竟是薛武的孩子,他背着夫人找家奴养大他,送去沣营,取名薛超,可那孩子,认为自己的出生是对薛家最大的嘲讽,改名叫薛嘲,凭着几次在与羯族的打仗,立过奇功,当上了沣营统领”
“薛飞知道薛嘲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妓子产下的私生子,当众说过不少折辱薛嘲的话”, 周池羽的手指敲了敲案上的棋盘,淡淡说道,“我在想,薛飞故意克扣军饷,军备以次充好,并不允其回城的请求,是否想让薛嘲在与羯族的打仗中,战败而亡!”, 周池羽摇头笑了笑,说道,“这倒像是薛家的做派,为了一己之私,置家国存亡,百姓生死不顾!”, “沣营将士连续吃了三次败仗,又听闻到羯族凶残成性,生食人肉的传言,薛嘲早就对薛飞怀有强烈的恨意,而薛飞不允沣营将士退守沣州,更是激起薛嘲的怒火
不过是有人,在薛嘲耳边挑拨了几句,果真引起剧烈冲突,薛嘲怒斩薛飞头颅,把宅子里外抄了个遍! 而至关重要的名册,当然落入了薛嘲的手中!”, 触目惊心的言语,从周池羽的口中缓缓说来,平寂、冷静,根本不像她这般年纪,能说出口的话
终日浸淫在后宫妃嫔间勾心斗角的薛凝容,从没想到,周池羽竟敢做出,挑拨沣营将士造反,杀害朝廷命官的事
若真的细细想来,因为当年被嫉妒、怨恨、贪欲,蒙蔽了双眼,而对梅妃下毒手,如今,不止是自己的命,竟牵连到薛家满门!! 这样的周池羽,太可怕了! 薛凝容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神情充满了慌乱、懊恼、悔恨……她往窗外望了望,手指握紧…… 周池羽低头,从棋瓮里取出一枚白子,在指腹摩挲着,有些迟疑,许久没有落下…… 而她原本坚定的眼眸,也在今晚,首次出现了犹豫不定
“第三枚棋子……”,周池羽握着指间的第三枚白子,抿唇不语,眼神怔忡,“是谁?!”,薛凝容有些焦虑,心不在焉地问道,她再次往窗外望了望
周池羽不作声,微弱的火焰在她幽深的眼眸倒影里,不断跳跃着,那人清淡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不管如何,你只知,我定会助你
那人弹劾曹平强夺民马、柳明青包庇之罪,使皇帝对薛派心生芥蒂; 那人宫中遇险,夺下的刻着薛成名字的牌子,令皇帝削其官,斩断薛贵和的左膀右臂; 那人上书皇帝薛飞克扣秋粮之罪; 那人施计从薛嘲处夺回贿赂名册,连夜送到她手中; 那人会说的话,会做的事,沣州会发生的一切,在周池羽邀她同去时,早已料到
苏沐雪,三个字昭然欲现,却在周池羽的嘴中,难以吐露
“沣州的酒,醇厚浓香,我馋了,你可会怪我胡闹?”,撒娇的哄骗她同去,她却毫不生疑地说,“你想去,我便奏请皇上随你同去”, 明知沣州即将大乱,明知乱军封锁城中,明知她会千方百计取的名册,明知她会不顾安危的把名册送到自己手里; 可还是把她,放到了,危及生命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