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谢二娘在屋子里等一等,等她如厕回来就把买给她的那几样东西找出来
谢二娘让她快去,自己等她就是
因为顺娘如厕匆忙,她就只是拉开了帘子跑进去拿了纸又跑出来,就忘了把帘子拉上,这样一来,在外面的谢二娘看到顺娘床前的那桌子上的削的没完工的,给可成做的小木头人玩偶就觉得好奇,拿了桌上的油灯走进去,将油灯放到小桌上,拿起没完工的小木头人翻来复去看了一会儿才放下
一打眼,她又见到了桌上堆放的几本账册和书,就又拿起来翻看
正翻看着其中的一本,只见一页折叠的纸从里头掉落下来,掉到了桌上
谢二娘便捡了起来,那一页纸折叠得并不整齐,让她不经意看到了纸上最开头的几个字:顺娘如晤
这个人的名字,看起来既熟也不熟
说熟悉,是因为喜二郎的大名就叫喜顺,而顺娘这名儿不是一看就是个女子么?难道喜二郎还有个姐姐或者妹妹?但她可从来都只听说喜二郎只有一个死去的大哥喜大郎呀,除此以外并没有听说过他有姐妹的
谢二娘幼时也跟其姐去这镇上女先生开的学堂里面上过几年学,认识不少字,读一般的书写简单的信不成问题
她一时之间好奇心大起,便展开手中的那页纸看起来,越看,她的秀眉越加蹙起
这信上写什么不能做夫妻,就做姐妹,还有关照顺娘作为一个女子在外做买卖要注意安全,以及让顺娘别再往她的店中送货,两人若是有缘,以后定会相见等等,最后的落款是玉姐
谁会叫玉姐,谁有一间酒店,谢二娘略一思索,立即心里就有了答案
她可是从喜二郎,刘氏,齐氏嘴巴里都听到过有一个喜家的贵人名叫宋玉姐的,在汴梁城里有一间大酒店名叫宋家正店,之前喜二郎就是因为认识了这个宋玉姐,才开始做种生买卖的
不过,数月前,她又听说喜二郎没有再往宋家正店送货,原因是那个叫宋玉姐的妇人成亲了,没有再主持酒店的买卖
再看看信上落款的日期正是三个多月以前,跟喜家人嘴里说出来的情况相符合
难道喜顺就是喜顺娘? 一下子得出这个结论,谢二娘如遭雷劈! 怎么可能?喜顺明明就是个男子呀!自己可从来没看出来过他是喜顺娘
可这信上写的,字字清楚,顺娘,女子…… 谢二娘又猛然想起了几月前在杨柳镇的河边,喜二郎对她说的那一句含糊的话,我们是一样的
当时自己还傻傻地问喜二郎,他到底说的什么,可因为梁三郎的到来,打了岔,喜二郎就没再细说了,后面自己再问起这话,喜二郎就拿别的话糊弄过去了,而自己当时因为心中充斥着喜悦,就没有再去追究,一直到今日
喜二郎当时一定是说的:我们是一样的女子
所以,这才是她的苦衷,面对自己的喜欢时,总是淡淡的,总是不怎么回应
直到在徐家庄自己跟她共同经历生死之后,她才对自己好些了
怪不得她从来就不给自己明确的答覆,关于定亲,关于亲事
她说要等到她挣够了钱之后才想娶妻的事情,如果她真是个女子,等她挣够了钱,并没有什么定亲约束着她,那她是否在告诉了自己真相之后,就离开这里回喜家庄,又或者搬走呢…… 谢二娘一霎时想了很多,不由得心乱如麻,直到听到从门外传来刘氏和齐氏的说话声,才赶忙把手上的那页纸折叠起来放进账册去夹起来,再拿着油灯匆匆走出去,走到堂屋的那张桌子旁,假装翻看着那些年货
刘氏和齐氏一人牵着可成,一人抱着慧儿边说边笑走到门边,一推门进来,看到屋子里有灯光,隔壁的谢二娘站在堆满了年货的桌边,就晓得了顺娘回来了
果然,谢二娘听到她们进屋,转身过来,看向她们笑着说顺娘腹痛如厕去了,自己正在看她买回来的年货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刘氏和齐氏莫名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颤,飘忽得很,还有她脸上的笑也有些木,不是平时挺快活的那种笑
第58章 “娘,嫂嫂,你们回来了?我还正想过去叫你们回哩!今晚咱吃面好不?”顺娘如厕回来,摸着肚子笑望着她们道
她适才大姨妈来了,天儿冷,好不舒服,这会儿只想吃一碗热热的面条,再烫一烫脚好早些上床去窝着
齐氏见顺娘捂着肚子,唇发白的样子,联想到顺娘每个月都是这几日来葵水,大概也明白为何她要这么说了,便接话道:“叔叔且坐着,奴家这就去和面做水滑面,今晚咱家吃面
” 一边说一边把慧儿交给婆婆抱着,自己挽起袖子去厨房,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看向谢二娘,笑着问她吃过没,要不一会儿也在这里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再回去
谢二娘摇摇头,说自己吃过了,一会儿就回去
齐氏听她这么说才罢了,自己加快脚步往厨房去
刘氏抱着慧儿坐到了桌旁,伸出一只手喜滋滋地翻看着桌子上的年货,一面问顺娘:“二郎,这些都花了多少钱?” 顺娘就一样一样说给她听,刘氏呢,不时说哪样哪样贵了,哪样哪样又买得便宜
站在一旁的谢二娘听着喜家人的对话,默不作声,她在想,刘氏和齐氏都晓得喜二郎是喜顺娘,可她们就是称呼顺娘为二郎还有叔叔
原来她们都是在演戏呢
她们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她想起她娘说过的话,说喜家的两个撑门立户的男子相继亡故,喜家现如今就由喜二郎撑着…… 大概喜顺娘假扮作喜二郎,是为了撑起喜家,为了养家糊口吧,毕竟喜家如果没有“喜二郎”,就是一家子妇幼,别说过日子了,不被人欺负都不错了
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喜顺娘才女扮男装成为喜顺讨生活吧,而她娘和嫂嫂也默认,甚至赞成喜顺娘这么做
在顺娘跟她老娘介绍买回来的年货时,谢二娘也仔细打量身边人,觉得她真是雌雄莫辩,根本就不像个女子,因为她没有胸,还因为她长着一张清秀英气的脸,个子也跟这个年纪的普通男子差不多,还有她的肩也是跟这个年纪的男子差不多宽
一眼看过去,谁都不会把她当成个女子,还有她说话的声音也是略沙哑,不像女子的声音那么清脆
或许正因为如此,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杨柳镇的人都没认出来她是个女子,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她
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啊,跟自己一样,两个女子怎么能成亲呢? 一想到自己这最大的心愿落空,谢二娘忍不住悲从中来,想要痛哭一场
谢二娘默不作声呆立一旁,跟往常大不一样的样子还是引起了顺娘的注意,她忍不住拉一拉谢二娘的衣袖,笑着问她怎么了,还把桌上给她买的那几样东西挑了出来,往谢二娘手上塞,说这些都是自己去城里的胭脂头饰铺子里特意给她挑的,让她拿回去
“……”谢二娘心揪起来,她望着被晕黄的灯光裹着,带了淡淡温柔的顺娘如同往常笑着对自己说话的脸,嘴中只觉苦涩无比
她怕自己再看着她,就会流泪,于是接了顺娘塞给她的东西之后,就垂眸低声说:“……我,我要回去了……” 顺娘道好,说自己送一送她,跟在疾步而行的谢二娘身后,送到她家屋门口,见她推门进去这才回去
谢二娘手里抱着顺娘买给她的年礼,咚咚咚地上了楼,然后回了自己的屋,再反手将门闩上
她把手里抱着的那几样东西撒气一样撒到了床前的镜台上,接着转身扑进了床上的被褥中,再也忍不住泪意,失声痛哭起来
为她这辈子所渴望的幸福就这么没了而伤心难过
她觉得老天爷对她何其残忍,为何她一心一意,付出全部的情感,喜欢上的一个人竟然会是个女子
喜二郎是个女子,她就不能跟喜二郎成亲了,曾经,她以为这辈子她就是喜二郎的人,从而生出人生笃定无比之感
她喜欢这种因为笃定而产生的踏实,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悬在半空里面了,往下看,只觉雾蒙蒙一片,看不到底下都有些什么,她觉得害怕,觉得恐惧…… “笃笃笃!”门外传来敲门声,谢二娘听在耳里,却不想管,只管放纵自己的悲伤
“咚咚咚!”门外传来捶门声,还有她娘的抱怨,“这才甚时候,你就睡下了,快起来,为娘有话跟你说!” 谢二娘知道她娘的脾气,若是不给她开门,她会一直在门外捶门,不给自己安静,让自己可以尽情哭泣
不得已,她只能爬起来,拿帕子把眼泪擦干净,然后又抽出镜台下的小抽屉,拿出顺娘买给她,她一直当作珍宝舍不得用的粉来匀面,最后又给自己失了颜色的唇抹上了一点儿胭脂,再将胭脂匀开…… 等到她抽了门闩,拉开门,出现在她娘吴氏跟前,又挤出一些笑脸时,因她化了妆掩饰泪痕,况且在夜里,屋内只有一盏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来,她娘就没有看出来她刚才哭过了
吴氏一进来就问她这么早关门干嘛,还没烫脚,汤婆子也没给她灌,上床去睡着冷
谢二娘不答,转身往床跟前走,问她娘找她做什么
吴氏还没说话呢,先看到了镜台上堆着的那几样东西,就打开来看,一边看一边问:“这些是喜二郎买给你的么?” 谢二娘嗯一声,算是回答了,一看到那些东西,她就忍不住好一阵难过
吴氏翻看了一遍,就说这些货色都不错,还说喜二郎还没跟女儿定亲,对她就这么上心,翻了年,及笄之后,定然要求娶她的,女儿嫁给了喜二郎,她这个当娘的放心
她说,喜二郎是个好后生,又勤快又聪明,还顾家,知道疼人,女儿嫁了他,会过上踏实幸福的小日子,这镇上不知道多少女子会羡慕她呢
若是往常,吴氏说这些,谢二娘定然是欢喜无比,那笑意随便怎么也掩饰不住飞上眉梢眼角,可今日听她娘说起这个,谢二娘却只觉得讽刺,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垂着,脸上没有一丁点儿笑
吴氏见女儿这样,就敏锐地觉得今日的女儿有点儿不同,似乎心里藏着心事一样,而且往常自己一说喜二郎好,她都会开心地笑,但此时却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脸上还隐隐透出悲戚来,就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喜二郎欺负她了
谢二娘忙摇头,说没有
“那跟喜二郎无关,又是甚么事情呢?”吴氏继续追问
谢二娘坚持自己没事,还让她娘快点儿说事,她今日觉得冷,想要早一点儿睡
吴氏告诉她其实也没甚么要事,就是跟她商量下明日该做些什么菜,过小年呢,她想请隔壁喜家一起吃饭,还有陆家
谢二娘这会儿哪有心情讨论吃什么菜,就见她不耐烦地说:“明日再说罢,我想睡了
” 吴氏嗔怪了女儿一句,说她年纪轻轻,却如此没精神,瞌睡大,然而她到底是心疼女儿的,就去替女儿灌了汤婆子来,放入她被子中
接着又去提了一桶热水上来,叫了女儿来洗了脸和脚,这才用剩下的水去给官人和儿子洗
谢二娘回了屋上了床,在满室黑暗中再次流泪不止,呜咽哭泣了半宿,直到头疼头晕,神疲力倦才睡过去
睡到半夜,她被噩梦惊醒了,梦中她失足跌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一直往下落,她无法抓住任何东西,可以不再落下去
悚然惊醒时,才发觉自己躺在闺房中自己的床上,刚才只不过是做梦而已,周遭的一切都还是熟悉的,踏实感一点点儿累积起来,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侧耳细听,可以听到雪粒子夹在寒风中扑打在窗纸上的声音,沙沙响,更显长夜寂静
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想到了昨夜在楼下的厨房门口,两只手对插在袖中,跺着脚等着顺娘赶着牛车进谢家院子的情景
厨房屋檐下那一盏灯笼发出晕黄的光,雪风吹得灯笼摇晃不止,磕在屋檐上发出磕磕磕的声音,她的心也随着那声音起伏希冀着
当顺娘赶着牛车终于进了谢家院子之后,她的心就幸福地落了地,接着她跑向顺娘,就像是雀跃的小鹿,见到了顺娘,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觉得快活
大着胆子伸手拂去顺娘眉睫上的那些雪粒子,露出清晰的让她心动的眉眼后,她会想,面前的这个让人赏心悦目的俊俏少年郎君属于自己,会跟自己相伴一世,于是就无比满足
她又想起了九月里在河边,顺娘抱住她肩膀,将她压在身下阻止她落水的情景,那悸动每次在她的回想里都会如期而至的降临
每多回想一次,她就陷落一分
她已经完全陷落了啊,完全没顶,心甘情愿地沉下去,那个时候,她知道沉下去,自己的双脚会踏踏实实地落地,地上有那个人在等着自己
心有归处,两情相悦,这就是菩萨所说的圆满吗? 她自认圆满了
只是,当脑子里的画面变成那封信时,变成顺娘如晤那四个字时,她突然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了,也开始埋怨诸天神佛为何要这样戏弄自己
她这辈子只是想找一个彼此两情相悦的男子成亲,像她爹娘那样过日子到老
她曾经认为自己找到了,比这条街上的杏花运气好太多了,可是谁想到最后,那个男子突然变成了跟她一样的女子,除了天意弄人还能说什么
奇怪的是,她一点儿都不怪顺娘,甚至能够理解顺娘女扮男装的苦衷
所以,一切都是怪命,命不好而已
谢二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该怎么跟喜顺娘相处?是否应该断绝跟她往来,再向爹娘说明她不喜欢“喜二郎”了,让他们不要再对“喜二郎”抱指望
是否应该再找另外一个人喜欢,比如梁三郎,把一颗放在顺娘的心放在别人身上
反正,跟一个女子是不可能成亲,不可能生儿育女的,并且女子在一起她也从来没听说过,从来都是男女相配成亲的
她思来想去,也没拿定主意,直到楼下院子里响起杀猪时,猪叫的声音,以及许多人的说话声之后,她仍在床上翻来翻去
接着她又听到了喜家跟谢家之间那道墙上的门开的声音,有人走过来打水,小木桶在井壁上撞出沉重的砰声
是他,不对,是她,过来挑水,然后烧水给种生浇水了吗? 果然,是她,楼下又传来了自己爹跟她笑着说话的声音,谢二娘往常听到就觉得甜滋滋的,好想起来穿上衣服下楼去跟她一起干活呀
这会儿呢,她听到了,却没有往常的起床的冲动,反而把被子拉起来遮住整个头,想要把那声音隔绝在外头
可是她很快发现,即便自己用被子遮住了头,但她挑水的脚步声,她的说话声就象是在她脑子中生了根一样,在她脑子中兀自回响,一声一声叩响她耳膜…… 她发觉自己越是逃避,顺娘的脸,顺娘的笑,在她脑中就越加清晰
要怎样才能断绝对顺娘的念想啊,谢二娘愁死了
顺娘哪里想到宋玉姐写给自己的那一封信竟然被谢二娘看到了,之前她把那封信夹在床前小桌上的一本账册里面,是因为想到家里老娘和嫂子都不识字,她们即便翻到也不会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哪想到无意中谢二娘会发现那信,并且看了那信,知道了她真实的性别为女
她送了谢二娘回去后,就接过来了嫂子为她特意煮的加了糖的一碗糖水,齐氏让她喝下去,并问她下腹痛得厉害不,要不要她这就替顺娘去灌个汤婆子来抱着
顺娘说好,她觉得这副身体什么都好,够高够壮,但是就是每次来大姨妈的时候肚子痛得厉害,特别是在冬天
入了冬之后,每次来大姨妈,都是齐氏在精心照顾她,又是给她煮糖水,又是给她灌汤婆子的,还不让她碰凉水,基本上她去送了豆芽回来,就窝在床上,齐氏伺候她吃喝
这反倒让顺娘觉得每次来大姨妈,感觉都不错,她可以尽情体会嫂子对自己的呵护,就跟个缺爱的孩子一样
昨晚吃了烫烫的一碗面条,洗了脸,烫了脚之后,顺娘钻进了被窝,被子里面早就有一个滚烫的汤婆子把被窝里熨得热乎乎的,不一会儿,齐氏又把她的汤婆子灌了水塞进她怀里,让她抱着,说如此一来,顺娘的脚也冻不着,肚子那里也热乎乎的,明早起来会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