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语 番外篇完本——by微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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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将我做给他的第一把伞打坏时,他手掌染上的山榆的紫色才褪去不久。伞柄和伞骨齐齐折断,毫无修复的可能。
我拽着神威的衣领一通猛摇,他挠着脑袋毫无悔意地哈哈笑,笑完黏上来抱着我的手臂撒娇。看着他可爱的脸和水汪汪的蔚蓝眼睛,我只好缴械投降,答应尽快为他做好第二把伞。
当初我从一场梦中醒来,错乱的梦境混淆了我的记忆,似乎是重伤之前的一段、又像是捉摸不定的某一特殊区域,记忆被涂改成一团空白。
醒来的那天早上,我一睁眼,一张漂亮的脸就从上方探出来,面露担忧和不安。我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躲开后,还是保持着礼貌询问他是谁家孩子,并告诉他工坊后面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简单的一句话捅了大篓子,他先是无礼地掐住我的肩膀反复质问,我一再强调我真的不认识他之后……
他的表情垮了。平直的五官依然精致,却丧失了灵动的生气。失去表情的脸仿佛是因为冷静才无法解读,整个人却是丢失了重要的宝物一样,空了一块。
因为阴雨连绵而灰暗的屋子里、苍白的表情像画面一样,失去了立体感,极具冲击地印入我崭新的记忆,连带之后的片段,稍一转念就能在脑海里回放。
那时我被倏忽失落的气氛感染,看着他难过空洞的样子,心里也酸酸的。我想劝却不知道怎么劝的好,正是手足无措时,他伸出一只手,覆上我的额头。
“怎么办啊,素……”
小巧的手掌比我想象的要结实,刚刚贴上时还略有些凉,但很快就变得温热。我正是心软,不由拍拍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权作安慰。
低落的空气默然流淌了好一会儿,橘粉色的脑袋顶上翘着的那撮呆愣的毛突然颤了颤,顶着呆毛的人紧跟着“哈哈哈”笑场。
“素,你说,你脑袋里本来还装着一点儿小聪明,这下都烧坏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哈!”
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正直如我,怎么会认识神威这么恶劣的家伙,遇人不淑,遇人不淑,遇人不淑。
后来,在神威的简单讲述和师父的佐证下,我了解了我和神威狼狈为……哦,我们的光辉事迹。虽然故事最后我和神威是依靠星海坊主先生的救场才逃脱白蛟的杀灭,但至少是前进战斗,没有后退。
我背对师父给无畏果决的自己竖起大拇指,刚好被神威看到,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我对自己不要命还拖我垫背的他竖了中指。
据神威私下里偷偷告诉我,我真正醒来之前,曾半梦半醒恍恍惚惚地醒过一次,趁机对他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梦境我已经记不清楚,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碎片偶尔在眼前闪现,抓不到明确的意义;听神威描述地有模有样,我隐约觉得真的曾在半梦半醒中被支配着做出过行动,但同样记不清楚了,神威说过分,我只好认了。
神威竖着手指强调“非常过分”的时候,蔚蓝的眼睛里闪着斐然的光采,可以看出他对我平淡的反应很失望。失望之余,神威越发勤奋地跑到我面前刷存在感,竹筒倒豆子把我关心的、不关心的信息说了个够。比如他比我小366天啦,家里有个妹妹比他小四岁啦,我们曾经海誓山盟啦……
我对查神威家户口兴致缺缺,却不想打击神威帮我找回记忆的努力,至于我和他的“海誓山盟”……我原本担心以师父的风格,他会阻止我和神威继续来往,结果师父不仅没有反对,还语重心长地教育我,既然承诺了就要认真履行,不管当佣兵还是海盗,夜兔热爱战斗的本性和守信的品行没有必然的等同或背离。
师父的态度让我心存疑惑,但听闻伤好之后可以和神威保持“点到为止的亲切交流”,这让我十分高兴,对那些细节就不再深究了。
我对武力值显然高于我的神威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并对他白天总是在我家蹭吃蹭喝蹭医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神威超乎寻常的热情让我很是忍不下去——他晚上还要蹭床铺!
星海坊主先生难道会虐待你吗,为什么要一直赖在我家不回去!
我尝试各种方法也没能阻止神威半夜钻进我怀里。每天早上醒来橘粉色的脑袋都枕在我肩旁,有一次刚好抵着下巴,毛茸茸的有些痒痒。似曾相识的情景总让我恍惚记忆中模糊的碎片,却又总被醒来的神威甜甜的笑容和问好打断。
如此循环往复了7天,在难得的微弱阳光中,我恍然明悟。
神威的母亲体弱多病,因为忙于照顾他的妹妹,难免疏忽了他。而神威看起来懂事不必父母费心,其实终归是个孩子,需要有人陪伴,他想必是觉得在我身上能找寻到缺少的温暖,那般执着于我失去的记忆,很可能是之前的我早有心得。
神威不回家,却不见星海坊主先生上门拎他回去,显然十分信任师父和我,恐怕师父也是因此才放松了对我的限制。无论为了来之不易的自由,还是表达方式别扭却可爱的神威,我都应该回应他的期待。
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内心涌出闪闪发光的暖流,对顿悟之后即将开展的崭新生活充满干劲。我一整天都好像沐浴在令稀薄的阳光黯然失色的光辉中,并努力将之传递给神威。神威灿烂地笑了一天,晚饭时坚决辞别我的好意回家去了。
唉,活泼可爱的弟弟突然走了姐姐我好失落。
那之后神威白天仍到工坊来,我在师父的要求下休养够十天,终于可以活动筋骨,并履行承诺做出了神威的伞。我很想把伞面染成山榆的紫色,和神威手上的染色配套,可神威一再坚持,我就按照他的意愿,给伞面染了重红。
红色很不好染,为了将颜色染得均匀漂亮,我颇费了一番功夫。就是这样一把先令我九死一生、后耗费我大量心血夜以继日才得以出产的珍贵的伞,神威竟不知好好珍惜,转眼就损坏得彻彻底底。我把它扔进炉子,决定第二把伞要染成紫色。
第二把伞几乎是紧随第一把的脚步进了火炉,我掐住神威脸蛋的同时,就失去了下狠手的气力。神威摊开手无辜地申辩,还可怜兮兮地把伤口摆到我眼前,我狠狠抓了抓头发,哀叹自己不争气,扒出药箱给他包扎。
我到底是怎么把神威这张漂亮的脸忘得一干二净的,明明他一撒娇,我就没辙。
第三把伞坚持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点,神威用坏的时候,他剪短脸颊旁边的头发,在脑袋后面编起了一个不及巴掌长的小辫子。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帮他梳理打架中弄乱的头发重新编好。不过神威嫌弃我编得歪歪扭扭的手艺,更多时候是自己动手。他总是想尽办法保持和出门时一样的整齐状态回家,免于母亲担心。有一次我想吐槽他不要出门惹是生非不就好了,转念一想我正是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帮他甚至参与惹是生非的那个人,于是默默地把话咽回肚子里。
神威打坏第六把伞、换上我提前做好的第七把伞时,他告诉我他找了夜王凤仙做师傅。神威因为蹭宇宙飞船,一直和隶属凤仙老板的春雨第七师团有交集,有几次他也叫我一起出去狩猎。我因为不想跟凤仙老板和春雨打交道,一直尽量避开,没想到这么快神威就和凤仙老板论及师徒了。
我对凤仙老板没有不满,暂时也没有以他为目标的打算,而神威拜他为师也不见得就不好,毕竟他是除了和神威的老爹星海坊主先生的一场激战不了了之,这些年来战无不胜、君临我们夜兔一族顶点的人。
只是……真的不会挨星海坊主先生揍吗?放着老爹不理,偏偏要拜老爹的死对头为师,心里有什么结这么想不开啊……
我怜惜地抚摸神威的脑袋,这孩子封闭的内心太缺乏家人的温情了。
神威对着悲戚的我露出灿烂的笑脸。
我就知道,每当这种时候神威都特别别扭,男孩子不想被人看到软弱的一面也是难免。没关系,我什么都不问,只是想哭的时候,大可以尽情地来依赖我。
神威没哭,他的发泄方式和表达方式一样别扭——他尽情地完虐了我。
神威打坏第九把伞以后,我不再计数了。
一把一把的伞,使用的材料越来越好,打造得越来越结实,在神威手中使用的时间越来越长,同时,我们渐渐长大。
在神威的锻炼下,我的战斗力提升到夜兔的一般水准,本来可以更好,但师父严禁我一切形式的死斗。师父说允许我磨练战斗力自保已是让步,神威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鼓动我偷溜出去狩猎,而我自己,脱离师父有形的枷锁后,似乎还有一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我,我接受了现状。
和神威对打的时候,极其偶然的一两次,有力量从身体隐蔽的角落里渗出。那感觉仿佛液面高低不均的U型管中、高的那一端流向低处,我体内的力量也在向着平衡移动。流入的力量既让我兴奋,也有少许不安,因为随着力量流入的,似乎还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神威嗤笑说我弱了太久,稍微变强一点反而疑神疑鬼。我想想也有道理,就听他的加大锻炼强度,将不安抛到脑后。
神威对父母隐瞒了拜凤仙老板为师的事情,并一直没有被拆穿。我不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捅破,或许是日渐衰弱的母亲离世,或许是他决心走向春雨。
我没有阻止神威的打算。我没有父母兄妹,不能感同身受他想与家里决裂的心情,但我看过他的犹豫和苦恼,我尊重他的意愿。
即使明白神威的抉择,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最激烈的方式,更没想到他会来问我。
“素,你知道‘弑亲’吗?”
☆、S 12
神威说“弑亲”。
我的心脏被狠狠攥住,然后“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知道”已经滑到嘴边,本能地就要老老实实回答,可这个问题,即使答案显而易见,我认为画蛇添足、明知故问“你想干什么?”才是正途。
短暂的犹豫引起了神威的不满,他走到我身边,捧起我的脸,眯起眼睛甜甜笑道:“素?”
我白了神威一眼,打开他的爪子,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回应他的期待。
“我知道。”
神威并没有多少惊喜,看他的模样对我的回答像是意料之中。他在我身旁的工作台上挪出一片空余坐上去,悠闲地摇晃双腿,漫不经心地抛玩研钵的小杵。
我把脚下的铜碾挪到不会被他祸害的地方,里面盛放的是我几年来细细研磨成粉的银月沙,师父要亲自动手帮我做伞,一点儿都不能损失。
神威等着我整理,视线落在我身上,追着我移动。
从6岁开始,神威对我的热忱就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动摇。有时候我会想,神威的内心有一部分被留在了6岁,面对白蛟时的生死一线给他刻下了烙印,然后,那一部分停止、固定、不再生长。那时我唯一的与他作伴,于是留在过去的那个部分将我作为了唯一。
“素——”
我一不小心走神,轻软的声音已附在耳边,拖长的尾巴显出幽怨的语调,神威伸出双臂,从背后箍住我的腰。
啊啊,这股自? 俗缘那酌芤彩牵永疵挥卸」?br /> 神威脑袋贴着我的脖子,左手压在我胸口,我心脏激烈的鼓动清晰无疑地转递给他。
他的声音变得欢快,既像揶揄,又像是兴奋。
“你害怕了?”
我不想理会神威恶趣味地挑衅,他却捏着我的下颌骨,执拗地扳过我的脑袋与他面对面。
嘴角细微的抽动被神威逮个正着,我急忙按住将之抚平。
“如果能在素的脸上看到惊恐,会不会也很有趣呢?但是果然这样才可爱。”神威代替我抚摸我的唇角,蔚蓝的眼睛里有直望到我心底的光芒,他嘴唇抿成甜美的弧线,手指挑起我的嘴角,欢快道:“你在笑呢。”
是啊,我在笑呢。
从神威说出“弑亲”两个字,激荡的血液就一刻不停地翻滚,想要沸腾一样灼烧我的理智。兴奋争抢着冲击心脏,仿佛来势汹汹的潮水一般高涨、将我反复挤压吞没。
强烈的感官唤起了属于夜兔的本能,酣畅淋漓的快意险些让我沉迷,仿佛一场触摸死亡的战斗即将属于我而并非神威。我想,神威的心情大抵也不过如此。
神威的拥抱是悬着我少量清醒意识的脆弱丝线。我敲着脑袋提醒自己提出“弑亲”的是神威,不该我兴奋到沉沦下去,不,这个被废除的久远古俗该引发的,本就不该是热烈的情绪。
“你想知道什么?”
“诶?我以为能再坚持一下的。”神威对我的冷静表示出一点点遗憾,但迅速又重新打起精神,戳了戳我的脸颊,煞有介事地说:“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既然从凤仙老板那儿听说了有趣的事情,就回去找凤仙老板打听。放开我。以上。”
五年间,我多次在体内感觉到力量的流动,我确信那不能用“变强”解释。我希望弄明白身体的异常,但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想被潜藏在背后的力量支配。倒不是要与夜兔的本能抗争,我只是不想接受我力所不及的力量。等到我有足够的能力反过去支配的时候,我很乐意将之收入囊中。今天神威已经带来足够的刺激,尽管好奇他听说了什么,但我不能继续靠近危险的界限,我选择主动远离。
“素严厉起来,我只好乖乖听话了。”神威松开手臂,甩甩手表示无奈,“素越来越难逗着玩儿了。”
“越长越不可爱的人分明是你。”
我掐住神威的脸颊向两边拉开。
“虽然不疼啦,可是你看,是不是红了。”
神威故意把脸凑得更近以要挟我,我没办法,心甘情愿接受了威胁,心软地放手。
“你喜欢可爱的小孩子的话,下次我带妹妹来给你玩?”
神威双手托了托脸颊,比出软软的包子脸。我替从未见过的神威妹妹点蜡,这种哥哥简直就是阴影。
“请善良地对待你妹妹。”
“诶诶诶,你想对我妹妹干什么?”
“主语是‘你’不是‘带来给我玩’,感念偷换地真利索。”
“别气馁,我看的书比较多。”
我无力地叹口气,如果正题不是那么严肃的事情,我现在就把神威轰出去。
“好了好了,说吧,你到底想打听什么?我虽说知道,也仅仅在师父的手札上看到、有一个笼统的概念,你若是想深入了解,就真的回去问你师傅。”
“什么也没有呀,我是专程来哄你开心哒。”
神威比出双剪刀手摆在眼睛旁,作出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连连眨动双眼。
“神威哟(此处请甜美读作かむぃ ょ)……”
将神威的话正确翻译为“专程来寻我开心”,我咬了咬嘴唇,然后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很开心哦。”
神威打了个激灵,头顶的呆毛也触电一般擞了擞,他三两步躲到门外,指尖扒着门,露出半只眼睛,高度戒备地问:“你是谁?”
神威演得太正经,我一口气没压住笑了场。
我好不容易终于练出饱含杀意令人闻风丧胆的笑容,这么简单被神威化解真有些不甘心。
我把剪刀贴着神威的呆毛掷出去,神威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神威捡回剪刀双手捧到我面前,蔚蓝的眼睛闪烁凛凛光芒,我拽拽他的辫子,叹气。
“你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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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偶然间得知了一个传闻,是关于夜兔一族已经废止的古俗——弑亲。
神威在纸上写下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心脏狂乱地跳动。病榻上母亲孱弱的身影不断浮现,他撕咬手臂,用疼痛和鲜血压抑罪恶感。
他的罪恶感绝非是想要手刃母亲,可以进行“弑亲”的对象无论从哪种原因出发都只是那个男人。他感到痛苦,是因为在真正解读“弑亲”的行为后果之前,他已经被打动,身体每一个细胞都欢呼着,接纳被浇筑血肉的冰冷词语。他势在必行,那一刻他已经抛弃了母亲。
神威回过神时,整张纸面重叠密集地写满了“弑亲”,即使如此,它也永远无法再回归一个纯粹的单词。神威用浓墨去涂,那些拥挤的字眼依然清晰地浮现。他把纸片撕成碎屑,火焰点燃的青烟散发出余墨的味道,逸散之前仍舞动着讥讽他的软弱。神威把剩余的纸屑尽数吞下,咀嚼的时候满是阴冷和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