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 番外篇完本——by南朝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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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一切,作为御史中丞的李林甫也只幽幽一叹,然后继续埋首琢磨他御史台的官制问题了,那位名噪一时踩在张说的头上登临相位的贵人,就好像从来没出现在他李林甫的宦途中过,他没有觉得半点儿可惜,只是默默的蛰伏,等待下一个机会。
然而,机会终究还是来临了,裴光庭任相后,推举“循资格”的用人法,但遭到了中书令萧嵩以及众多新锐甚至姚崇等人的强烈反对。李林甫却在这一片反对声里,向这个新任的吏部尚书兼门下侍中递上了橄榄枝。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世人皆认为正确的东西,往往错的一塌糊涂,反之也是成立的。宇文融的繁华不过是烈火烹油,裴光庭的孤立,正是皇帝想要的。
裴光庭也没有小气,欣然的提拔他做了刑部侍郎,并很快调任为了吏部侍郎。
六部看上去地位平等,实际上大有不同,吏部户部为上,刑部兵部为中,礼部工部为下,这都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吏部掌管人事百官升迁,就像是捏住了官员的命脉,而户部掌管钱税国库,又握住了经济的命脉,自然地位不同。而吏部侍郎属于吏部二把手,仅次于一把手裴光庭,已然大大接近了中枢。
在一步步走向他的理想的李林甫,并没有忘记那个年幼时的伙伴,舅父对他的叮嘱,他主动联系上了高力士,利用愈发炉火纯青的手段设计了一系列的连环套……
开元十九年,王毛仲被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职赐死,朝野震惊,看高力士的眼神愈发恐惧,却没有人知道,高力士背后还站着一个影子,一个慢慢的走到光明处的影子。
中秋之夜,明月高悬,可明月不通人心,愈是寂寥落寞之时,愈是圆满。
文官们聚在一起吟诗喝酒,恰好轮到他做新诗。
因为他当年没有跟宇文融一派牵扯太深,故而,李林甫这些年里,同张说一派的文学中人相处的也甚为和睦,一番推让过之后,他便悬腕提笔,书道:
“秋天碧云夜,明月悬东方。皓皓庭际色,稍稍林下光。
桂华乘远近,碧彩散池塘。鸿雁飞难渡,关山曲易长。
揆予秉孤直,虚薄忝文昌。握镜惭先照,持衡愧后行。
多才众君子,载笔久词场。作赋推潘岳,题诗许谢康。
当时陪宴语,今夕恨相望。愿欲接高论,清晨朝建章。”
“李侍郎真是深藏不露,”身为张说弟子,现在成为文学清流派之首的张九龄微笑着夸赞了一番,然后沉吟半晌,和诗道:
“清秋发高兴,凉月复闲宵。光逐露华满,情因水镜摇……”
文人的雅兴,在这个时代总是不缺的,只是若放在官场,也不过是刀光剑影的一瞬温和画面,柔和的了气氛,却温和不了事实。
☆、右座番外·口蜜腹剑(下)
开元二十二年,李林甫官拜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与当时的中书令张九龄,门下侍中裴耀卿并列为相。
可宰相的政见并不总是相合,比如说,张九龄提议允许百姓私自铸钱,因为裴耀卿李林甫认为这样违反了法度予以反对而不得通过。再比如,开元二十三年发生的一个杨姓少年为父报仇手刃仇人的案件,张九龄认为情有可原意欲活之,却再次遭到了裴李二人的反对,理由自然是法度不可违。
然而,政见不合的背后,却引出了一连串的事情,张九龄足够豁达亦有足够的胸襟,并没有把政见不合这样的事情和私人关系混为一谈,但那并不意味着,他身后文学清流一派如此认为58 。在看不到的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漩涡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公然传出了“张相国曾语宾客曰,李林甫议事,如醉汉脑语也,不足可言!”这样的诽谤之言。
面对这些风言风语,李林甫也只是一笑了之,文学一派不敢对付裴耀卿那样的门阀骄子,自然是要在他身上做文章,可惜这些人,越是这样做,只能越发将张九龄拖下水。他不动声色,继续做出谦恭的态度,每每议事也在三位宰相中居后,文学一派自然趾高气昂,却没有看到,座上皇帝越发深沉的眼。
累积久了的怀疑,终究会炸开来,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开元二十四年那短短一年的时间里。
皇帝有一日忽然提出要废立太子的打算,这令三位宰相猝不及防。
张九龄素来维护嫡正,自然认为不妥,采取了激烈的方式和皇帝抗议,裴耀卿则在沉思了许久后也引经据典暗示皇帝废立太子需要谨慎,唯有李林甫,不置一词,他从皇帝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厌恶的情绪,心中隐隐升起一个想法,一个,可以说称得上极为大胆并且有失臣子之道的想法。
皇帝怃然不悦,叫所有人都下去。李林甫在送走了裴、张二人后,并没有离去,微冷的风吹的他冷汗淋漓的背后一阵阵阴寒,他在紫宸殿外来回踱步,脑海里不停的闪过三张脸——太子李瑛惶恐战兢的神态,武惠妃傲慢狡猾的态度,以及……高力士神秘的笑容。他攥紧了手,犹豫再三后私自请见皇帝。
“废立太子,是圣上的家事,臣等不宜妄言。”
皇帝原本怃然不悦的表情因为这句话果然好了很多,他亲自扶起李林甫,赞他“源泉之智,迪惟前人!”
对上高力士那双满是赞赏的眼,李林甫原本还忐忑的心彻底落下了。
这步险棋,他是走对了!
裴张二人各有各的依靠,一个背后站着世家门阀,一个背后站着文学清流,唯有他,需要夹缝中求生存,然而,这却不是长远之计,李林甫需要找到一支更加强大的势力,让他在愈发激烈的政治斗争里站稳脚跟。
皇帝,就是那股势力,可惜,人一旦选择了依附,很多事情,就只能是身不由己了。
开元二十四年秋,皇帝着急从洛阳赶回长安,裴、张二相认为秋收未过,如此行为劳民伤财,劝说皇帝留下等待,皇帝心中大有不悦,李林甫却出乎意料的一反素日低调之常态,出列奏道:“长安、洛阳,陛下东西宫耳,往来行幸,更何择时?”
话音刚落,文武百官哑然无语,唯有张九龄惊怒交加,裴耀卿却只是默默的垂下了眼帘。
圣驾返回长安,张九龄私下无不讥讽的道:“李公谄媚圣上,果然有一番过人手段,张某惭愧!”
李林甫只微笑以对,待张九龄发泄完,才一弹衣袖,淡淡道:“过刚易折,张公好自为之。”
张九龄拂袖而去,李林甫也只是目送着他离去,唇边慢慢浮现出一个略带深意的淡笑。
随后回到长安,一件着名的贪腐案就在所有人猝不及防间被纠察了出来,皇帝怒极,下令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合庭会审,却没有人想到,这件事情会牵连到宰相,甚至是素来清名的张九龄。
原来,主犯王元琰之妻走投无路之下,向前夫严挺之求助,严挺之为了旧日情谊答应,转而再向张九龄求救,素来重视情谊的张九龄,就这么犯下了一个几乎不可挽回的错误……
张九龄罢相出贬那天,原先与他交好的文学一派竟无一人相送,反倒是李林甫一早等在他必经之路上,聊备薄酒。
“我败了。”张九龄没有接那杯酒,只是冷漠的吐出了三个字,严挺之那件事太过巧合,然而,最最巧合的却是,那个布置构陷的人完全掌握了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执棋之人,最害怕的事情,恐怕莫过于对方了解了自己所有的路数。
“可是,我还是看不起你。”张九龄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就要转身重新上轿,却在掀起轿帘的最后一刻,微微回了首。
“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凭借阴谋诡计口蜜腹剑成事之辈,早晚毁在自己的野心里。”
李林甫目送着张九龄可以称得上是破旧的车马离去,慢慢的抬袖,喝光了那一杯酒,其实,在这场博弈里,最终的执棋者,又何尝是区区的他或者张九龄呢。
同时,一直专营漕运之道以解决长安缺粮问题的裴耀卿,也因为他的方法并未行之有效从而一同罢相,只是不似张九龄贬官外放而是升任做了二品尚书左仆射。
而李林甫,则出任中书令兼吏部尚书,他将自己从东宫、殿中省,国子监,御史台一路到三省六部以来所有的经历整合起来,开始在这个舞台上,完成他改革官制的举措,并组织编写唐六典,声望和地位同时也在稳步推进。
然而,无论是皇帝还是李林甫自己,谁都没有想到,他这个出生并不算高贵,又不是科举出身的宰相,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大权独揽,威势日重。官员无论文武,见面皆敬称一声“右座”,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甚至国子监监生们为了迎合他的意思,还专门为他在国子监外立碑记功,不过,李林甫却并没有“领情”,反倒脸色极差的喝止了诸生,令人连夜凿刻,毁掉了那石碑,并对监生道:“立碑记功是圣人的事情,我李林甫何德何能能够享受如此待遇?”
这样的局势,是好还是不好?
他一袭紫衣金鱼袋,从容走过含元殿前的汉白玉石阶,夕阳西下,那片血红尽染巍峨的殿阁屋宇,恢弘之下,不详的意味隐约可闻。
因为原先废太子之事,他完全站在皇帝那边,却揣摩错了圣意,以为寿王当立,遂全力支持寿王,不想惠妃早死,忠王改名李亨,坐上了太子之位。然而,风波并未真正过去,太子妃韦氏母族过于强大,再次引起皇帝的忌惮,他这个原就和太子一脉算得上有些旧怨的宰相,自然担任了先导,不遗余力的打压东宫,李亨惧怕于相权的咄咄逼人,主动和韦妃和离,并迎娶了父皇欣赏的张氏为良娣。
皇帝眼见太子被打压到了这样的份上,以为他也学乖了,遂撤手不再继续,却也彻底将李林甫推到了东宫的对立面,甚至可以说,这两者,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加上现在,杨钊借妹得宠,隐隐有了取而代之之心。
他默默的走下最后一格阶梯,转身回望着含元殿的庞然体型,嘴角慢慢的挑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善泳者溺,善骑者堕……么?皇帝纵然可以玩弄手段翻云覆雨,他李林甫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倒要看看,这盘棋下到现在,究竟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自从杨贵妃得宠,皇帝已然多日不朝,政务劝劝交由宰相处理,百官在殿内等候许久,却不见右座的身影,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在殿门外瞧见一个紫衣玉笏的高挑身影慢慢走来。
“右座!”百官皆拱手为礼,一时间大殿里寂静无声,谁也没敢继续议论纷纷。
李林甫缓缓的走上殿来,长长的紫色衣裾被风吹起旋即落下一个干脆利落的弧度,他面色如常和官员们议政,末了,踱步到谏官面前,扬唇笑道:“当今圣明天子在上,群臣百官顺从圣意尚且不及,何需谏论耶?”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眸光掠过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眼底就带了三分的寒意,继续道,“诸君可曾见过外面那些立仗马?它们整日默不作声,便能得到上等粮草饲养,但只要有一声嘶鸣……”
看到大多数人脸上出现惊惶之色,他便低垂着眼,整了整衣角,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它们就会被拖出去,就算再想不乱叫,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我等……恭听右座教诲。”御史中丞率先哆哆嗦嗦的朝他一揖到底,从此,万马齐喑,御史台除了沉默外再无他用。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帝借着他的手除掉了李瑛三人,赶走了张九龄打压了文学一派,又将东宫太子的党羽全数剪除,顺带牵连了信安王等战功赫赫的宗室,现在却暗中扶植了杨钊,显然已经容不下他,如今贵妃椒房独宠,枕边风不断,而他一心扶植的寿王却形同半个囚犯,被软禁在十王宅里,不能随意走动。表面上看,圣眷大部分是在杨家那边,不过,他好歹大权独揽了这么多年,对整个朝廷的机制人员了如指掌,那杨钊不过一个市井小民,不学无术,只会些逢迎拍马的媚上伎俩。二人孰优孰劣,却是难以看清。
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一桩桩的冤案血案,一条条的人命,却是震惊了整个朝堂,对此,高高在上的皇帝并未作出任何的表示,而李林甫在继续玩弄权术的同时,在从前那些真正因为他的能力敬佩他现在却因着他的变化侧目而视的同僚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下,也清楚的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
“韦坚、王忠嗣、李适之、杨慎矜……”他独自坐在月堂,一笔一笔的勾去那些已经做了地下冤鬼的名字,随后一扬手,将那本几乎布满了红色笔画人血般怵目惊心的册子扔进了火里,看着它们,慢慢的化为灰烬。
“下辈子,投个好胎。”他看着最后一点儿火熄灭,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没有觉得放松。
他想起曾经和长子李岫一道游园,路遇一位拉车的年老役夫,李岫趁机跪地哭道:“大人久居相位,树敌甚多,以至于前路荆棘满地,一旦祸事临头,想要与他一般怕也是不可能之事啊!”
宰执天下又如何,就如长子所言,他现在,不过是烈火烹油,谁知道哪一日会不会跟这些人一样,或者干脆连和这些人一样的资格都没有了?
恍然忆起去岁还活着的裴耀卿,玄宗为了给李林甫加封尚书左仆射,硬是将裴耀卿改为了右仆射,然而,在举行典礼的时候,他是朝服佩剑,博士引导,郎官唱案,仪式无比隆重,到了裴耀卿这里,却只是常服,仅仅赞者主事唱导,班爵相同,礼数却天差地别,足见世态炎凉之甚。
终究是同僚一场,裴耀卿待他亦算得上君子之交,李林甫确实也和他没什么交恶,遂皱眉问礼官道:“班爵相同,而礼教异,何也?”
礼官愕然于右座的责问,讷讷不知该说什么,裴耀卿却是轻轻摆手,豁然道:“裴某久病多日,不堪重衣,又郎,博士纷泊,实非所宜。”
“裴公……实乃智者。”李林甫叹息了一声,默然自惭。
登高必重跌,恐怕这一点,裴耀卿远比他看的清楚吧?只是,走到这一步,他又是……为之奈何呢?
天气渐冷,雪都积了好几层,圣上带着杨贵妃到华清宫游玩,香车华盖,一路上耗费数钱,只为保持巨大的华车内足够高的温度,至于侍女都可以穿着轻薄如蝉翼的衣衫嬉闹玩耍。
听得香车里传来的欢笑声愈发远了,李林甫才低声吩咐掩人耳目轻车简从,去了另一处地方。
“相国怎么来了?”坐在简陋的屋子里和寿王妃一起逗弄新生儿的寿王见着他来,不由惊愕,半天才问了一句,“父皇他……知道你来吗?”
“王爷放心,无人瞧见。”李林甫淡淡一笑,管家便带上许多取暖的上等炭以及银钱绸缎以及狐裘虎皮奉上。
“这……”寿王妃韦氏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为了不让孩子冻着,她已经将剩下的取暖之物尽数用在儿子身上,每夜都被冻的手脚发冷,若非王爷贴心每天都抱着她以身相暖,这日子还真有些熬不下去了。
“王妃诞下嫡子,这是喜事,纵然宫中没有赏赐,也不能亏待新生儿啊。”李林甫叹息了一声,看到寿王如今的情形忍不住想起当年来。
那时他第一次见着这个高贵的十八皇子,对方穿着交领窄袖镶银边白跑,玉冠束发,风姿英挺,独领风骚,如今却是一身旧衣落魄无比,全然看不出还是个王爷。
“如此,多谢相国美意,只是日后为了避免牵连到您,还是不要来看我这失意之人的好。”李瑁摇了摇头,却没有再感叹什么,只是抱着儿子一脸满足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的他竟然心头发冷,不欲久留,李林甫坐了一会儿就要离去。
“相国……瑁有一言,还请相国姑妄听之。”寿王犹豫了几番,却在他离开的那一瞬忽然开口,“我父皇一心想要扶持杨家,杨钊此人,却绝非善类,还请相国先做打算。”
“李某心中有数。”他并未将杨国忠那样的人放在眼里,不过靠着女人上位,无德无才,如何能稳坐相位?
寿王见他并未放在心上,不由深深一叹,自己在这世间可以亲近之人,恐怕又要少一个了。
天宝十一年,当皇帝拥着他心爱的贵妃正要就寝时,杨国忠忽然深夜求见,称御史大夫王鉷犯上作乱,以巫蛊诅咒当朝宰相以及皇帝贵妃,皇帝讶异之至,第一反应却不敢相信,觑着杨国忠满是冷汗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的神情,狐疑的问:“王鉷?此人莫非不是李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吗?他怎么会去诅咒加害于自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