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突然站起身,惊得少女身形一颤
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如此便表明是决了意要离开这里?」 「……是……!为了能够救出家父……」 「无论如何都?」 「……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清和势要远上都城为父亲正名!」 「那我呢?」 「……咦?」 「我呢?」 「……」 「出峡之事在我初到此地半年后就放弃了
你缘何还苦苦坚持?」 「什……您明明是神女大人……」 「你不能在我接纳了你之后又离开
清和,你不能离开我
」 「……」 清和此刻脑内一团乱麻,不知所言
她只觉神明的眼睛比往日更要悲伤与寂寞,是自己每每找人帮忙出航时回头一瞥看见的她的眼神
之前从未明白过,也从未试图去理解过
时至此时,好像一切都忽地豁然开朗了
「骗人……神女大人若不是神明的话,那究竟是……」 告诉我吧
告诉我好吗?告诉我的话…… 「……」 然而对方却不合时宜地沉默了下来
「此时此刻您还是准备闭口不提蒙混过去?」清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泪水顺着脸颊汲汲滑落,「既然如此,那我便根本毫无理由留在此处
我必然是要再次准备离开,不管失败多少次,我……」 「不……不要
」 神明攥紧手心
然而这句嘶哑的挽留并未传入少女耳蜗
她转身想擦干脸上的狼狈,然泪水源源不断流下竟丝毫不受控制
道别吧
跟她道别吧
若这次能成功离开,日后也必会再次相见…… 少女回眸看向低着头的神明
那人颤着肩膀在低吟着什么,无人能解其意
她转过来想说些好听的、俏皮的、适时的、给自己解围的话
可此刻却牙关紧闭,舌头发麻,一丝气息都无法流溢出来
「那至少告诉我您的名……」 话未说完,少女眸中倏地闪过什么
面前逼袭而来之人使她心跳陡然一窒,脚钉在原地还未来及挪动一寸
随后是记忆的强制性断篇,短时间大面积空白充盈脑内
意识再回到小屋时清和只感觉心口传来剜身钻骨般的剧痛
她气郁堵塞,猛地呕了一大口血,悉数吐在距她咫尺的神明身上
那人满眼的戾气与欲望,绯色的双瞳像要吃人的利齿向清和咬来
清和讷然呆滞,身上砭骨之痛却敕令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艰难俯颊,看见一把剪刀正刺在自己胸前,指圈上收紧的手指惨白无比,迟疑着,又坚定了,松开了,复握紧着
赫如渥赭,在胸口迅速萦开
女子眼中的火焰跳来现世,顷刻缠上了少女的人和心
清和艰难抬手覆上了她的手腕,只感冰凉刺骨,一点也不像人的体温
她喉咙溢出满是风箱推拉之音,低喘着、嘶吼着,将绝望全然倾倒,她的不解,她的愤懑,她的不可置信悉数化作血气迅速蔓延,飘向了墨色万顷的夜空
「为……什……」 「因为只有你永远留在这里,我才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啊
」 面前之人露出清和从未见过的笑容
残酷、冷漠、又是真实发自内心的欢愉挂在脸上
「骗子……骗、骗子……!你说谎!你、你刚刚跟我说的、都是……」 「都是谎言
」 女子替她说完因喘不上气而中断的句子
「神明、不会、杀我……」 清和瑟缩着,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伸向了女子的脸颊
女子面露不耐之色,手指用力一拔,剪刀自少女体内整截抽出
清和的手滞在半空,遽然应声倒地
眼角的泪滑落发间,手指前伸三厘,便再也不动了
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滴下,和胸口新鲜血液混合,发出铁锈般的气味
女子觳觫着丢下了剪刀,声调颤瑟着强作镇定,「当初是你擅自认我为神明,怪不得我
如此我便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马上……!」 她高声笑着,神貌几近疯狂
却不停有清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一遍遍否定着心中的情感,一边连衣裳都来不及更换便跑出木屋奔向了不远处的巨大怪石
小船匿于其后,系岸绳被取下
她不顾夜色沉沉,踏上船板拾起木楫用力一推,舟体沿望霞顺流而行
无何云迷雾锁,寒风侵肌,大雨滂沱倾泻而下,小舟翻覆于波涛之中,少顷撞上露石,轰雷贯耳,倾没于江
啊,啊
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
她一厘一厘下沉时心想
在仍天真以为隔天便可行至西陵之时,也曾如此反复被打入江中
每次每次,心中必有一个声音响着,我要活下去
可这回,这回,大概真的无法再苟活了
我住在此处已几年有余?……已是如此遥远之事了吗,一时竟无法准确忆起……积年前初来此地,区区半载便断送了离开的念头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傲慢,有大自然的怒火
顺从就好了吧?顺从着天意,我便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可这一天究竟是何时?真的有尽头可言吗?我清理了在木屋发现的腐烂尸骸,淡定从容地住了下来,研究生存之事,思考滞留缘由……可这真的顺从了天意吗? 期年,两年,三年,四年…… 清和来了
啊,她多像刚来这里的自己啊
满眼疲惫,却又饱含希冀
脏乱不堪,却又全然不顾
瞧,她又败兴而归了,浑身湿透,步子较先前更加沉重
希望越大,耐心越长,在最后终于发觉自己注定无法离开这里的现实之时,她也就会感受到比我更深的绝望,是这样吧? 在某一天出江之时打捞上来的人类头骨让我不禁陷入沉思
在我初来之时,木屋里确实是有一具尸体的吧?那人生前如何我丝毫不关心,而我在意的却是…… 木屋先前是有人居住的
此人卒后,我便顺流而来,且永远无法离开此处
而在我快要失去对生的渴望之时
清和来了
是奖励吗?是对我顺从天意的奖励吗?我不反抗,不辩驳,不抱怨
我按照安排这一切的神明之意来进行着剧本
所以我是被奖励的那个人吗?——如果清和留在这里,那么那个能够离开之人,毫无疑问,将是我
发现了这点的我沾沾自喜,同时又注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比先前更加靠近她,亲近她
可是不行
不行,不行
我离开不了
无数次无数次趁少女熟睡之时乘船离开,最后都会被风浪送回
为什么? 我抚摸着那枚被我珍藏起来的头骨——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女孩得死
她死了,才是真正意义上永永远远地留在了这里
如此一来,我才…… 什么?事到如今你无法离开之事怎能怪在我的头上?若真要追究起来,倒是我该责备你才是
真可笑,让我给你一个回答
那这么多年谁又能来回答我呢? 什么?离开?别说笑了,你不能离开
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的
因为要离开的那个人明明是我才对
我摸着剪刀铁制的刀刃,心里温暖极了
我要逃走了
我要逃离至永远无法目及这里之处
但这大抵实现不了
身体仍在下沉,胸腔已震痛到无以复加
日后我的尸骸被冲上岸,抑或沉入江底,它承载着我多年来的渴求、欲望、疯狂,在世上粉碎,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她再次醒来之时眼皮沉重得抬不起
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呆滞着望着面前熟悉到不行的小屋,还有大敞着的木门内,那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卯时朝阳冉冉,初曜赫赫,千山万山犹如火发,群星残月顷刻逐退
女子正在屋内做着打扫,忽然传来阵阵敲门声
四月尚春和景明,天气自佳,日色明晛
她放下笤帚,半拉木门
「打扰了!」一个很有朝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们一行人从白帝行至此处,忽得阴风怒号,交了厄运翻了船
适才醒来之时,才发现单我一人幸被江水送至岸边活了下来……」 「……」 「走了好久终未寻得一户人家,直到看见这栋小屋!」少女有些兴奋过头,「夫人,请问方便留我住宿一日吗?翌日出峡我定差人送了谢礼来亲手予您!」 面前之人并不答话,只是从木门敞开起便一直盯着少女面颊看,瞳孔陡然张大,骇然神色挂在纹理细碎的眼角,看得少女心中生瘆
良久她颤抖着声音突然出声道: 「……清、清和?」 「咦?什么?」少女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叫槐夏……」 「你怎么可能没死………………」 女子用手捂住脸颊,呓语般不断重复口中之言,像癫狂了一般
少女被吓到,赶忙澄清,「夫人,您真的认错人了!我是槐夏啦
」她摸着后脑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所提留宿之事,不知可否……」 然而女子置若罔闻,根本未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她只是盯向她的眉眼,视线又复而转向她的颈肩
反复数次,终是理性让她冷静了下来
放弃了探究的眼神,敛眸侧身让开过道,「……请进吧
」末了又添一句,「还有……虽及弱冠已久,但我尚未婚嫁,还是不要以夫人相称为好
」 「咦?啊,抱歉抱歉,是我失言……那我该……」 「……那时没能……」她低声喃喃自语,「花朝
我叫花朝
叫我花朝
」 「这……意思是让我直呼您的姓名?如此是否有点……」 「无妨……」她转身走向里屋从柜橱里拿出被褥,又小声念叨,「无妨
」 「嗯……」槐夏向里走着,边打理着自己脏濡的衣物
思考少顷,眼眸复亮了起来,兴致很高地说道,「那失礼了——花朝小姐,今日多有叨扰请多担待!」 她比起清和来要更聒噪、也更热情
她似乎开心果一般的存在,是一群伙伴里不可缺失的中心人物
同她谈话永远不会冷场
一段话题结束,抑或说到谁都不愿提及之事,她总会很巧妙地挑起别的话头,自然而又不显突兀
同她交谈实在是愉快的经历,这点毋庸置疑,花朝也很乐于承认
她与清和相貌虽完全一致,但性格却迥乎不同
她不及清和有耐心,对于出峡之事也并未坚持那么久
花朝观察她,想找出槐夏就是清和的证据,然而却是无用功
清和确实死了
放置几日生了尸斑,被花朝丢置江内
除非真有鬼怪存在,她才会保持着死前的模样就这样不差分毫地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毕竟都那么久了
面前落落大方又谈吐得体的少女,只是另一个人
不过是长了张一样的脸,就又擅自闯入自己的世界,也未免太自私,太过分,让人…… 然而花朝从未承认过的罪恶感一直潜藏在她体内,不曾离开
这股罪恶感反倒成为她苟活下来的支柱,成为她不轻生的理由
这种扭曲的情感像蟒蛇盘曲至神经血液,危险又不可或缺
直到遇见槐夏
花朝的防线几近崩溃,差点就被单纯一无所知的少女简单攻破
她甚至开始质疑于自身的存在,当年那个炙夏,最后到底是谁杀了谁? 但毫无疑问,杀人犯是花朝自己
是她亲手杀死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清和
她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一瞬清和溅落在她脸上、胸口、腕间血液炽热的温度,记得她错愕、震惊、悔恨的神情,记得她倒下后几至癫狂的自己
槐夏不自知地带着清和的诅咒而来
清和看不得花朝平静生活,故要她每夜每夜被梦靥纠缠;她看不得她理所当然以为忏悔便能弥补,故亲手送了槐夏至她面前——是这样的吧,是这样没错吧?因为花朝知道,槐夏一旦来到此地,便再也无法离开
清和要花朝看见槐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起她,要她无法从亲手杀死她的过去逃离—— 究竟如何其实根本无人得知
槐夏不再尝试出峡,也对为何无法离去之事放弃思考
或许她对于外界的执念远没有清和深,或许她从不问起花朝身世因为她本身就是随性之人
谁知道呢
花朝却根本无法带着纯粹之心来看待槐夏
她们不能、也无法打破横亘其中的残垣断壁——虽是破败不堪,却仍无法逾越——来相安无事地相处,生活
槐夏自是不明花朝为何脾气如此古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表面冷淡内心温柔;明明偶尔会做出想更亲近的举动,却浅尝辄止,在槐夏动情前即刻抽身而退
槐夏难过、寂寞,而无人倾诉
她同花朝相依为命,想到方圆几百里只有她俩距离如此相近,数年后「百尺竿头」更是想再进一步
可花朝的态度始终使她捉摸不透
两人谁都不捅破这层窗纸,槐夏有意,却无法断定花朝饶是无情还是欲拒还迎
两人在一起会好起来的
善事恶事均会发生,平淡意趣亦在反复
其余之事知或不知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去、生、爱、死——说是如此,其实根本就是无所谓吧? 她的独白直至花朝寿终正寝那日
彼时槐夏也已古稀,昏聩胡涂,对除花朝以外之事闭目塞听,充耳不闻
她补完渔网靠着岩石小小休憩食顷,昧然不知晨昏
花朝是在研墨之时过世的
砚上墨迹未干,鼻尖气息已绝
心知这日迟早会来,槐夏倒也坦然相对
她手肘搁在桌上,撑着侧颊,台下悄然握紧了花朝满是皱纹的手
悄然是槐夏的悄然,花朝再也不会知道的悄然
四月之望槐夏行将就木,未寻便跟随花朝而去
翌日江浪复送来一位束发少女,赤红的双眸,茫然疲惫的神情,惊异地望着了无人烟的地界上突兀出现的连瓦片都没有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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