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物语》
淡淡花香在幽深走廊上漾开引人遐想的诱惑,年轻男子跟随着年老妇人走在颇有些老旧的地板上,一路上听闻不到人声,只有脚步踩踏出来的地板吱呀声,回荡在寂静长廊之上。
"意外的,今天的倚梦馆分外清静。"
手持折扇,公子打量着冷清的走廊,似乎有些疑惑。平日倚梦馆车水马龙,是整条町上最热闹的娼馆,而今日却一反常态闭门谢客,确实令他有些不解。而这既便没有客人也总有妓女阴间(注:日本男妓叫做"阴间")过往的地方,今日也安静的有些诡异。
"松桥太夫(注:日本妓女中的花魁、高档次的都叫做"太夫")说,今日只接待三条院少爷一个人。"
谦恭颔首,老板娘一边带路一边说着。"很久没有见到您,太夫非常想念您。"
展开手中扇子,三条院俊朗面容上带了几分柔和笑意。"我又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他。"
幽静长廊区区回旋,不知不觉中,三条院渐渐感觉周围花香更加浓郁,正欲问询,就听到老板娘说,他们已经到了。
打开深红色大门,宽敞厅堂中并不是往常三条院熟悉的那般摆设,幽暗光晕笼罩之下,最显眼的,却是房间正中那扇竹帘。
"少主,落羽早已恭候多时。"
竹帘后隐约一道纤细身影,端坐其中看不清容颜,却依然能够看到那人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缎子一样黑得令人爱不释手。而那清朗美声微微含着丝沙哑,含混在柔和语音里,更带着梦幻一般的悦耳。
"落羽之姬,你可知我是怎样想你。"
一声低叹,带着心中无尽苦闷一般,三条院站在竹帘之前,用目光爱抚着那头以往缠绕在他指尖的黑发,依然低声呢喃着。"可你却又是这样狠心的......一直都闭门不见......而如今又用这一道竹帘组隔开我们......"
一把折扇从竹帘之下伸出,落羽只是默默无语。
三条院展开折扇,只见扇面上淡漠描绘着圆月残荷,以及荷叶上点点滚落的露珠。"月下凝露似真珠,郎君见之甚怜惜。更或谁人知,晚夏残荷,颗颗离人泪。"
爱怜收好纸扇,三条院微笑。将自己方才所持纸扇回赠过去,看着对方缓缓展开,他朗声道:"又闻子规啼夜月,愁难断,对空山。"
"少主用的可是东土的诗句?"似是笑吟吟,落羽问道。"子规便是杜鹃,少主真是风雅。"
拿着落羽赠送纸扇拍打着手掌,三条院挑眉笑道:"可是总有狠心人只让我对着帘子,不知道思慕之情已经让我痛苦不堪了啊。"
衣羽磨擦声细微传来,竹帘内的落羽向帘边挪动了几分,轻声道:"少主难道不想好好欣赏落羽的《鬼物语》么?落羽多少个日夜不眠不休,心中只想着让少主听听。"
"那且来说说看,要过多久我才能够见到你呢?"
目光撇到帘边,稍稍偏头,便可以看到落羽黑亮的发,以及外露出来的衣角。
"日后就要相伴晨昏,又何必计较这几番朝夕。"身子依靠在三条院肩上,落羽纤细手指露在帘外,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两人此刻距离,只隔着那一道竹帘。
手指纠缠上那洁白纤细的手指,三条院一向爱极落羽的手指,纤细修长柔软雪白,淡粉的指甲薄薄一片镶嵌在那玉雕一样的指尖,就像樱花瓣似的,脆弱得令人爱怜。
"以后便可相伴永远......这一刻之前,却总是煎熬。"说着,三条院手指更加收紧了几分。"但我总是要把你接回家,不是么。"
"......是啊......所以,落羽想最后在这里为少主弹琴呢。"温柔声音中掩不去淡淡凄凉,而那份苦楚却听不仅满心期待之人的耳中。"少主猜猜看,落羽今日要说的是哪个故事?"恢复往常愉悦声音,落羽说道。
望着隐约可见落羽浅蓝衣袖上描绘着落雪青松,三条院想或许落羽说的会与"雪"有关,但是,隐隐间却感觉落羽之间在夏日之中,却也冰凉一片。
"落羽,身子不好就不要勉强,你的手冰冷到如此,就不要再劳神了。"想要温热那冰冷指尖一般,他紧握住那只手,言语间关切之情表露无遗。
"夏日闷热,落羽习惯用凉水冷敷,自然会变得冰凉。少主不用担心。"抽回手指,原本依傍着三条院的身子又端坐回原处,晃动下身子,抱起手边三味线,只听琴弦波动,一串乐音随着那纤细指尖缓缓划出一道涟漪。
"落羽为少主献上--《鬼物语》......"
"夏日的话,果然是‘鬼'更加应景。"闭上眼目,三条院喃喃自语。"今日焚香似乎也更加清幽雅致,不知是从何寻到如此极品。"
没有回答,琴音旖旎依旧,缭绕满室,更引出婉转歌声--
[世事本无常,春宵一段,怎道尽浮世繁华......]
第一抄 雪女
端起温过的酒放在嘴边浅浅抿着,加贺忍看看接近暮色的天空,微微呼出一口寒气。暖炉中的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看看剩下的,他估计应该还能够捱到明天早上。早知就应该让仆人再带些木炭过来,深山终日落雪,一到了晚上便冷得让人想要抱着炭火入睡了。
即便如此,加贺忍也并不后悔当初没有借住在山上寺院内。好容易等到冬日学生都归家时候可以从书寮将士的工作中闲暇下来,他也不想委屈自己和那些终年苦行的僧人们一样,每天过着清苦生活。
信手翻着自己这些天散落在屋内的画卷,对于日本画他最有心得的,便是这总会在夏日中风行起来的、以百鬼为题材的画作。而在百鬼之中,加贺忍总是对于那神秘冰冷的雪女情有独钟。
此番到深山之中欣赏雪景,也便是为了看着那白雪落便的景色,专心绘制他心中的雪女。
想到这里,加贺忍便觉得风雪没有原来那样冰冷。手围拢了碳炉,又喝下些酒水。
"雪女......雪之姬......"
这样名字呢喃在口中,总觉得有些异样心情萌动其中。每每落笔总不像是在单单画着美女,更好象那美女只是对着他巧笑倩兮,又好像是他心中情人对他含情脉脉。
叹气,收起了卷轴,加贺忍并不太介意自己平日里被学生同僚称作"怪人",但是日子久了,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奇怪。但是,他依然不太在意这些。
望着眼前似乎随时会有雪女前来投宿一样的景色,又有谁会把平日里那些不值得记挂的事情搁在心上呢?微微眯起眼,望着风卷起地上落雪,加贺忍摇晃了几下瓶子,又伸手,取过来一瓶酒。
"可惜漫漫雪夜又要一个人独酌了。"半倚在榻上,加贺忍言语中,毫不掩饰遗憾。
"请问,有人在吗?"
应声开门,加贺忍看着眼前男子带着斗笠,一幅匆匆行路模样,不禁微微有些讶异。
"阁下这是......赶路?"这样风雪夜晚还有人在山中赶路?
那人微微颔首,似乎有些谨慎,只是站在门前,踌躇着是否要进到屋内。
察觉到路人疑虑,加贺忍露出温和笑容,躬身说道:"阁下莫怕,在下乃是京都来的旅人,祖上曾经在这片山里拥有土地,所以我便带着役人来此渡宿。因为有些东西需要采买便打发役人到集市上去置办,估计风雪太大,他或许要明天才能够回来。"
犹豫了一下,透过斗笠打量了加贺忍,男子走进门内脱下鞋子,又将头上落满积雪的斗笠放在了墙边。
"那么......打扰了。"
方才一片风雪之中听不清男子声音,这个时候加贺忍才发现这男人有着一幅连高僧都恐怕要称赞的好嗓子。他不禁打量了眼前人,这一看,才发觉那人遮掩在斗笠之下的面容,细长眼睛白皙皮肤,实在俊秀得令人几乎不敢正视。
"失礼了。"觉得这样明目张胆打量一个陌生人有些不妥,颔首道歉,加贺忍将那人带进了里屋。"这样天气也没有什么可款待的,只有些水酒烤鱼,阁下将就着用些吧。"
"能够收留鄙人,已经感谢不尽。"坐在加贺忍身边,男子道谢。见那人并不似旁的路人一样寻着火源,而是习惯端正坐好,加贺忍觉得这人教养出众,绝非普通人家男子。只是那人看起来约摸二十岁上下,却依然只是将头发随意束在一起,并没有像成年人一样挽起发髻,不禁心中有些疑惑。
觉得可能这人是个落魄公子,家道中落时候没有来得及元服,然后便一直耽搁了下来吧。加贺忍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现在时代并不似从前那样封建,他也不是什么观念陈旧之人,便殷勤的为那男子倒酒,说道:
"鄙人叫做加贺忍,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手持酒盏望着对方,浓墨勾出一般的狭长眼眸中颇有些深意,迟了一刻,男子回答道:"雪。"
雪?难道只说名字么?被这种礼法之外的事情弄得有些懊恼,加贺忍挑眉,有些轻视地问道:"难道你的名字,就是阿雪?"
"是......一般都是这么叫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理所应当一样,男子说完,便端起酒盏喝干酒,眯缝起眼眸,赞道:"味道不错。"
苦笑一下,为那人又倒上一杯酒,加贺忍决定也不去追究这个人的名字。反正可以称呼便是,其他的对于只是一面之缘的人,也不用计较那么多。
"这么晚了还在山中赶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嗯,要找人。结果不知不觉天色晚了,就寻着这处光亮过来了。"
"该不会,是常常在山里行走的人吧?"有些佩服雪的勇气,加贺忍讶异说道。一般平时在山里行走的人都怕遇上妖怪,而这个书生一样的男子竟然还敢在这样的天气深夜里一个人行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里。
依然用有些深邃的眸子看了加贺忍,雪垂下头,没有回答加贺忍的问题。"有非常想见的人,不见不行的人。"
加贺忍没有说话,觉得雪深邃的眼眸中含着执著。是非见不可的恋人么?心情不由自主重叠起来,仿佛雪想要见到情人和自己想要画出最美的雪女的心情,是那样的相似。不见到不行,或许自己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只身一人来到深山之中的吧......
"你呢?"
被问到之后迟了一刻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加贺忍笑笑,觉得眼前男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原先那样拘禁于礼法。
"我啊,是为了取材,当然也算是修行的一种吧。"怕别人觉得他奇怪,加贺忍没有说的具体,含糊的说法倒也算不上错。
"不怕鬼怪么?"
面对着雪那样俊美容颜,加贺忍不禁调笑道:"你这样美貌都不怕,我怕什么?"他浅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无论鬼怪精灵,都比较偏好美男子吧?"
微暗灯光下,雪的面皮似乎红了一点,皱眉,他讷讷道:"心思纯厚之人比徒具其表的人更吃香。"
"那雪呢?"
"不知道......"
看到美男子露出窘迫模样,加贺忍爽朗的笑了起来。这几日天天都在独自作画,难得有人来陪他,让他觉得舒爽了不少,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个美貌之人。虽然加贺忍在同僚之中也算是相貌堂堂,但如今见了雪这样的美人,也不得不赞叹这人的秀美。
"不过,你就不怕么?这深山中总没有灯光的地方突然亮着灯。"
有些为难的笑了一下,雪说道:"被鬼吃了总好过冻死吧?而且,你又不是鬼。"
看到那样仿佛画中人一样的美男子展颜一笑,加贺忍神色有些痴痴地说道:"如果是你这样的人儿,就算是鬼怪,也舍不得伤害你分毫吧。"
低头轻轻说了一句"怎么会",雪又带了些羞赧的笑了。
"你是小说家么?取材。"
摇头,加贺忍指着身边画卷,说道:"只是喜好而已,你看这漫天风雪,该是怎样的适合雪女出没。"
"雪女?"目光一沉,雪重复了一遍。
"是啊,雪女。"又饮下一口酒,加贺忍笑咪咪地说道。
眯起狭长眸子,嘴角仿佛画出一道狡黠笑意,雪歪头,看着加贺忍。"听说雪女可是会迷惑年轻男子,吸取他们精气为生。"说着,雪将脸孔凑近了加贺忍几分,轻声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因为对方的突然凑近,加贺忍向后挪了几步,看出那人眼中戏谑,他笑着摇头。"有何可怕?若能见一见真正的雪女,即便被她吸食了精气,也死而无憾。"
"说得容易。"浅浅一笑,执起酒盏,衣袖挡住了脸孔,让对方看不到雪的笑容。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画?"
"啊,请看吧。"似乎带了几分醉意,又或许因为对方并不令他生厌,加贺忍很大方的拿起他日前所作之画,展给雪看。"拙作见笑了。"
画上女人素衣胜雪,眉目淡淡间隐隐含着些忧郁,而那身姿顾盼却有着俗世女子所不及的风情。
"你......便是那终日画着雪女的教书先生?"带了些讶异,雪望着加贺忍,但对方已经有些醉眼朦胧,看不出那双美眸之中,含着些许期盼。
"市井间都把我当成了怪人。"挥手笑着,加贺忍神色不免有几分寂寥。"我也习惯了,只要能够画画,还有什么可求的?"
雪只是默默,端起酒壶,缓缓为加贺忍倒上酒。
"你也定然觉得我疯了,是不是?"加贺忍突然抓住雪的手腕,却一下子松了手,瞪着对方。"你的手怎么这般冰冷?这么冷得天竟只穿得如此单薄,难怪你会冷得如此。"说着,他便将雪向自己身边炭炉旁拽了几下。"自己不会向火炉旁边靠么?冻病了怎么办?"
觉得加贺忍酒后变得比方才更加饶舌,雪轻轻笑着,隔着衣服抓了他的手。
"若是雪女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
边说着,雪的神情变得邪媚了几分。"那可是妖怪,躺在床上会把你吃了妖怪。"
"不要说些痴话。"没有挣开雪的手,加贺忍摇摇头。他觉得这人言语有些奇怪,但那话仿佛一道符咒一般,针样穿入他心底,说得他自己心中微微发颤--做老婆?自己可是用那样想法来画着雪女?退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只是说自己尚未立业不足以匹配,但......那可是因为心里......住了一个恐不存在于世的女子......
"雪女是公主......我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即便是妖怪,我也依然倾慕着她......"咬唇,加贺忍不自觉说着,心底言语中带着苦涩,却也掩饰不住深深渴慕。
听着对方言语中毫不掩饰的热切,雪有些发愣,眼前男子并不似是在说谎,爱恋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鬼怪,这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他看着加贺忍得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也依然带着恋爱中人那股特有的热切与迷恋......
"......若雪女并非女子......你......又会如何呢?"
松开手,谨慎的望着对方,手指攥住衣袖,雪紧紧抿住菲薄的嘴唇。黑曜石一样眼珠不错的盯着他,本就雪白色脸孔更失却了颜色,等待着对面人的回答。
因为雪的话哑然失笑,望着手中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加贺忍低声呢喃着:"我连她是鬼怪都不怕,还会在乎她是男是女么......我爱的是雪女啊......又不是只因为她是女人......"
"......你喝醉了......"雪皱眉,声音微微发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