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葑家中有一个祖传留下的宝物冰晶盒,能存物而不腐,相传从前便是用来存放忘忧花的。
许多年前,苏葑在雪峰之巅发现了一株忘忧,这些年时时会去探看,好在雪峰之巅人迹罕至,忘忧安然而立,从未损毁。
算来,这一年是该忘忧花开了,然则究竟何时开,却是谁也不能确定的事情。
苏葑想,他也只能碰碰运气罢了。
雪峰之巅,艰险难攀,并非常人可以轻易上去,这一回,仍然是萧兮陪着苏葑去的。
登上山巅时,苏葑脸冻的青白,厚实的裘衣并不能阻挡太多的寒风。但他却在看见那一株亭亭而立的忘忧时,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碧绿的茎干上,结着一朵花苞,仿佛随时就会绽放。
"真幸运!看这模样,也许明日忘忧便会花开。"苏葑说。
萧兮却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雪峰之巅上来一次不易,若是忘忧次日便开,就意味着他们要在这寒冷的山顶等待一夜。
待苏葑转过头的时候,萧兮眉头已经舒展开,淡淡的微笑着说:"那太好了。"
伸手将苏葑拉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苏葑挡住寒风。
内力运转之下,暖意传遍苏葑的身躯,令他舒适的几乎要叹息出声。
黑夜中,山风呼啸,苏葑却只听见萧兮的心跳声。
这一夜漫长而又短暂。
暗色的天际,一抹艳丽的红浮现,天渐渐的亮了起来。群山背后,染出模糊的光晕,好像有什么正在翻滚蒸腾,要努力的探出头来。然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半个金红色的太阳跃了出来,道道金光洒在群山之间,天地一瞬变得透亮。
迎着朝阳,忘忧纤长的茎杆在风中摇曳着,绿色的花萼慢慢的裂开,层层花瓣舒展。每舒展一层,便如雪一般纷纷扬扬的飘落,一层又一层,仿佛没有止境一样。
最后,当整个太阳完全升起时,雪一样的花瓣终于全部凋落,只余下花心中鲜红夺目的一片,犹如一滴血珠。
这就是忘忧,传说中的圣药。
苏葑屏息凝神,几乎是有些颤抖着摘下了这只余一片花瓣的忘忧花,将之放入淡蓝色冰晶盒中。
朝阳映着他那张因为喜悦而变得生动悦目的脸,透出炫目的风致来。
而在他身后,萧兮的脸色却因为一夜的消耗内力变得苍白。
他们花了两日时间下山,在山脚下遇到了东皇魔教与沧海派等一干名门正派的混战。苏葑这才知道,原来雪峰离东皇魔教所在之处竟是如此的近。
混战的规模并不大,只是游散在外的东皇教徒遇到了正派布下的巡逻。苏葑未见钱鑫的身影,萧兮寻空拦住一个沧海派弟子询问,那弟子只说,也许钱鑫随着大队人马去了东皇魔教总坛。
萧兮把苏葑带到邻近的一个小镇。
不等苏葑开口请求,萧兮已经说道:"你待在这里。我去魔教总坛打探一下。"
苏葑感激的看着萧兮,同时他又觉得很对不起萧兮。
萧兮默默的叹了口气,温柔的抚摸过苏葑如墨般长发,说:"你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苏葑在镇上等了两天两夜,好几次都几乎按捺不住,想要亲身去魔教总坛。但他知道,他不会武功,去了也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苏葑从未如此恨自己不能学武。
第三天早晨,天光乍亮,萧兮出现了,他浑身是血,身后背着钱鑫。没有更多的力气解释一切,萧兮在看见苏葑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倒在了他身前。
两个人都中了不知名的致命剧毒,毒发不过一时三刻。
而苏葑的手中,只有一朵忘忧花。
苏葑忽然想,得到忘忧花,并不是他的幸运。
他明白,无论救了谁,他都会后悔一辈子。
"后来呢?"眉问。
花海之中,苏葑长长的白发被风吹起,阳光下几乎呈现一种透明色泽。
"一个活了,一个死了。"苏葑淡淡的说。
"就这样?"
"还能如何呢?"苏葑转过身,神色一片木然。
"很多事情,就好像你拿块石头丢在水里,泛起一阵涟漪,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说。
三章·醉梦花间
有的人看起来好像醉了,其实他很清醒。有的人似乎是清醒的,其实他早就已经醉了。
眉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他正躺在花海之中,一口接着一口不停的喝酒,他的神色是迷离的,可目光又是清澄的。
眉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清醒的还是醉了的。
视线相对时,眉才发觉那掩在乱糟糟的长发下胡子拉碴的脸,竟透着几分熟悉,令他几乎要忍不住后退一步,惊呼:"你......你是......"
那个人看了看眉,抓起一坛酒,拍开封口,递给了眉:"这里是香雪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我的名字是眉。"眉接过那坛酒。
那个人笑了笑,说:"醉梦花间,你就叫我花间梦罢。"
眉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就着坛口,喝了一大口酒,酒并不浓烈,却带着淡淡的花香,就和香雪海里的花一样的香味。
"这酒很淡。"眉说。
"酒淡就不容易醉。酒醉忘忧,可醒了更可悲,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没有醉?"
"谁说我没有醉,我早就醉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真的醉了。
他原来的名字,当然不叫花间梦。他姓孟,叫孟凌。江湖上有个很是出名的称号,叫做梦公子。
这个称号,有很多种意思。他的剑法固然如梦一般绚丽而又捉摸不定,他的风姿更是每个怀春少女午夜梦回的憧憬。
可他从来也不接受那些美丽女子的芳心,每趟远游之后,必定急急忙忙的回到他在京城的家中,然后足不出户。
所以林飞成常常在与他一同喝酒的时候取笑他:"小孟一定是金屋藏娇罢。"
想来必定是如此,若不是有美人,如何系住那一颗翱翔于江湖的浪子之心?
可是林飞成错了。
孟凌在京城的家中,并没有什么美丽的女子,只有他的哥哥孟海。
虽然是兄弟,但是并无任何相像之处,那是因为孟海是孟家的养子,孟凌名义上的大哥。
孟凌父母早年不育,恰逢朋友托孤,收养了一个孩子,便是孟海。孟海五岁时,孟夫人怀了孕,才有了孟凌。
孟家从前也可算得上是武林世家,后来便渐渐的衰落了,到了孟凌这一辈,也只有他与孟海两人。孟氏夫妇并不曾薄待孟海,但他天性不喜习武,反而好文,也是勉强不得的事情。
孟海成年后,考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中做一个文书,他对权势没有丝毫兴趣,终日编修书典,生活十分单纯。
而孟凌,则毫无选择的继承了孟家的武艺,后来便渐渐扬名江湖,又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便有林飞成。
林飞成取笑孟凌的时候,孟凌总是笑着说:"喝酒,喝酒!"便这样的岔开了话题。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秘密,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一旦说出来,非但会遭到所有人的鄙夷,还会令另外一个人受到耻笑。
孟凌小时候,很是亲慕大哥孟海,十岁的时候,父母先后故亡,只余下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彼此之间的感情便更深了。
但是随着孟凌一年年长大,他意识到,他对孟海的感情,并不是兄弟间的情感。
希望大哥只对他一个人微笑,梦想能够永远和大哥在一起,看见有年轻女子对大哥示好便会感到嫉妒......乃至于,在梦中与大哥缠绵......
非但是世人所鄙夷的畸恋,并且还是不伦。
这种感情,却只能埋在心中。
唯恐一旦被孟海知道,便连现在这样单纯的兄弟情谊,也一并失去。
孟凌回京的那天,恰是中秋,回到家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孟海早已备好酒菜,只等孟凌回来,便拉着到院中桂树下,喝酒赏月。
酒是自家酿的,兄弟两人每年都一起收集了丹桂,然后封入坛中,到第二年中秋时取出来喝。酒虽浅淡,却异常的馥郁芬芳。
孟海说:"酒淡就不容易醉。花间小酌,本就应微醺最佳。"
孟凌点头说是,其实只要孟海说好,孟凌都不会反对。
几杯桂酒下了肚,果然是有些微醺了。秋天清凉的风中,混合着花的香气,朦胧的月色下,熟悉的面容也许是这辈子也看不厌的。
忍不住说:"这样......真好......"
若果能永远这样,便好了。
但孟海是不知道这个弟弟的心思的,他只是说:"能在自家院中与亲人一同喝酒赏月,自然是再好没有的。小凌,其实我真希望你能一直伴在我身边。"
孟凌一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
"总是在江湖上闯荡,打打杀杀的又是何苦?你不知道,我时时担心你受伤。"孟海接着说。
孟凌神色一黯,低下头,没有接话。
孟海以为孟凌年轻好强,学了一身武艺便不愿安于一隅,做一个寻常人,叹一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
他并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孟凌很想远离江湖,只与他相伴一生。
但是孟凌做不到,甚至可以说,孟凌是为了孟海,才不得不在江湖上闯荡。
孟凌是江湖上的梦公子,同时也是太子手中的一枚暗棋。
他每一次返京,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要去见太子。
太子说:"本宫很欣赏你的能力。"
太子又说:"你好像有个哥哥,是在翰林院的罢。"
皇帝病重,无力朝政,诸皇子又纷纷被削去势力,如今这天下,其实已为太子所有,也许不日,便该称帝了。
掌握一个小小翰林院文书的命运,对太子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对孟凌来说,则意味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安危,他不愿也不能冒险。
除了宣誓效忠,他还能做什么?
这些苦心,孟海丝毫不知,他仍然是那个专心编修典籍的翰林,领取一份可以养家的俸禄,过着宁静平和的日子,最大的烦恼也只是担心他的弟弟会不会在外面受伤。
"小凌,你年纪也不小,也许应该为你寻一门亲事?"孟海想,也许娶了妻子,便能够安定下来,也不会总是在外面闯荡。
孟凌回过神来,恰听见孟海这句话,心中一紧,重重的放下酒杯:"我不要什么亲事!"
"真是孩子气。男大当婚,你是孟家的独子,总是要娶妻的。"孟海说。
"那么大哥你呢?"
孟海微微的笑了起来,说:"这件事情,我正打算与你说。王尚书有意将他女儿许配给我,我已经答应了。"
孟凌一惊,顿时站了起来:"什么?"
"听说王小姐温柔贤淑,知书达礼,应当会是个好妻子......"
孟海话未说完,孟凌已经转身离去。
他心中嫉恨煎熬,哪里还能坐在那儿继续听下去。
好好的一场赏月宴不欢而散,孟海疑惑看着孟凌远去的背影,怔怔立在院中。
但是孟海想要为孟凌寻一门亲事的念头,并未就此罢休。过了几日,孟海兴冲冲的拉着孟凌走进书房。
桌上,摆了四五张画像,画的都是年轻女子。
孟凌一见,便沉下脸来,说道:"这是什么?"
孟海似是没有意识到孟凌的不快,微笑着道:"这几位都是正当婚配年龄的小姐,美貌与才德俱是远近闻名的。你来看看,若有中意的,大哥便为你提亲去。"
说着,将那些画像拿了起来,一张张的翻给孟凌看。
孟凌一把扯过画像,随手丢在旁边,冷冷说道:"都不要!"
孟海一怔,道:"若你不喜欢这几位小姐,大哥再为你找别的姑娘。"
孟凌转过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谁家的我都不要。"
孟海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道:"小凌,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喜欢的姑娘?其实......咱们家也没有什么门户之间,只要是你喜欢的,大哥总不会反对。"
孟海口中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又觉得,若是江湖中的女子,终日里在外面打打杀杀的,总有些不妥。但他只有孟凌这样一个弟弟,自幼便是宠爱惯的,纵使心中不是很赞成,可若孟凌真的想娶一个江湖女子,他也是绝不会反对的。
孟凌身形一顿,再也忍耐不住,回过头,大声说道:"我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我不喜欢女人!"
"怎么会呢,不喜欢女人,难道还......"孟海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愕然望向孟凌。
孟凌看着他,忽然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念头,说道:"不错,我就是喜欢男人。"
孟海一惊,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拽着孟凌衣袖的手也松开了。
他望着孟凌,满脸的不可置信,既震惊,却又隐隐带着一些厌恶。
那是畸恋!
孟海想不到,他的弟弟,竟然是这样的!
怎么可以这样!
孟凌惨然一笑,心想,只是知道他喜欢男人,便是这样的神情,若知晓他爱恋之人......
这本是无望的奢恋,孟凌明白,错的是他自己,不该爱上自己的大哥,即便要被鄙视遗弃,也没有任何怨恨的资格。
可是,心中毕竟是痛苦难堪的。
他看了看孟海,什么也没有说,狼狈的离开了书房。
孟海恍惚许久,才猛然惊觉过来。一路奔到孟凌屋前,透过半开的窗,看见孟凌立在屋中,一动不动,他背影削长,半隐在暗处,越发的显得孤寂无依。
孟海心中不由一软,隔着窗,说道:"小凌,不论你怎样,总归是我的弟弟。"
孟凌一震,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孟海,见他神色温柔,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声:"大哥。"
孟海推开门,走了进去,小心的握着孟凌的手,柔声说道:"小凌,方才是我不好,你莫放在心上。"
孟凌用力反抓住孟海双手,急切的说道:"大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嫌弃我?"
孟海勉强笑了笑,道:"哪有哥哥嫌弃弟弟的?"
孟凌心中一阵感动,几乎要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本以为必会遭到孟海鄙夷排斥,却想不到孟海毕竟念及兄弟情谊,竟然这样轻易的包容了他。他心中欢喜,忍不住便要对孟海坦白心事,可又不知怎么的,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心中情绪波荡,哪里还能深思,这一整夜,翻来覆去,近天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睡没多久,忽然觉得一缕馨香钻入鼻孔,朦胧间,似乎有人掀开了被子,接着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如蛇蔓一般纠缠挑逗,令他不知不觉呼吸急促了起来。
身下的亢奋落入一双纤纤素手中,孟凌神智猛然清醒,睁开眼,正看见一张艳丽惑人的脸,心中一惊,本能的伸手将之一把推开。
然后,才察觉到自己衣衫狼狈,再看那被他推开之人,全身赤裸,妖娆丰满的女体映着隔窗照来的日光,竟有些晃眼。
孟凌一阵恼怒,喝道:"什么人?滚出去!"
那女子本还要再做纠缠,却慑于孟凌气势,只得慢吞吞穿上衣物,满脸委屈的走了出去。
过一会,有人敲了敲门,门外传来孟海的声音。
孟凌心中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却又不愿相信,勉强镇定了一下,打开门面对孟海。
问道:"什么事?"
孟海脸色略显尴尬,支支吾吾说道:"小凌,那个姑娘不好么?我听人说燕归楼的姑娘......"
孟凌不耐烦打断孟海,冷笑道:"一大早便为弟弟召妓,大哥对小弟还真是爱护有嘉。"
孟海看出他神色不豫,急忙道:"小凌,我不是那意思。你年纪轻,不曾接触女子,我想......我想,或许你的病可以治好。"
"病?"孟凌一阵心寒,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大哥也觉得我是有病的?"
不等孟海接话,孟凌从他身侧走了出去,说道:"既然这样,我便去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