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于飞觉得,付出也是一种幸福,这样就很好了。
何况,燕于飞也有他所必须承担的责任。畸恋这样的感情,一旦公诸于众,无论是对那个人或是自己的家族,都是极大的伤害。
所以燕于飞选择隐忍。
从第一次遇见那个人并且为之心动的时候起,这样一种感情,燕于飞隐忍了许多年。然则,虽然掩饰的很好,但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许多事情,往往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细微的一个瞬间而改变。
很显然是有人刻意策划,也许策划者是确实的知道了真情,又或者只是胡乱编造恰巧撞上了真相,总之,在那一年的槿花夜宴之上,燕于飞好畸恋这个秘密,被人揭露了。
并没有明确的说他爱的是谁,却只是用许多真真假假的所谓证据,揭露这样一桩丑闻。
那确实是要被称之为丑闻的,对于燕于飞乃至他的家族。燕于飞尊贵身份以及他的完美,是不应该被玷污的,何况是如此难以容忍的污点存在。
这样的致命一击,把燕于飞逼到了绝境。不仅仅是因为他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了耻辱,更因为他害怕看见那个人。
那个人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呢?
觉得恶心?匪夷所思?深恶痛绝?或者为了保身撇清关系而选择漠然以对?
任何一种反应,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燕于飞不敢去面对。人就是这样的,他可以镇定的接受陌生人的唾骂,却不能面对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反感,即使是最轻微的。
所以,最后他躲到了香雪海里。
香雪海不是忘忧之地,香雪海只是逃避现实的所在。
燕于飞在香雪海中渡过了许多时日之后,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个世上,有些人傻,有些人聪明,有些人怯懦,有些人勇敢。许多时候,似乎还是聪明而又勇敢的人,活的更艰难一些。因为他们的目光过于敏锐,看的清现实,明知道前面是荆棘之路,却又固执前进,而不允许自己退却,于是就比那些又傻又胆小的人活的痛苦。但是鲜血也往往伴随着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于是他们的人生又会比许多人辉煌的多。
燕于飞就是这样一个勇者,他的意志不会永远消沉,他也不允许自己逃避现实。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身上肩负着许多职责,不可推卸。他的人生还很漫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而不是这样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的在这香雪海之中虚度一生。
燕于飞想要回去,真真切切的面对那个人,甚至对他表明自己的感情。
无论是厌恶或者痛恨,都没有关系。因为燕于飞明白,他想要爱一个人,并不是错误,即使这个人是一个男人,即使这样的爱情被称之为畸恋。
何况,即使再怎样的绝望,人的心底深处,总是存在着一线希望,燕于飞也不例外。他不是没有幻想过,或许那个人,并不真的会因此而厌恶他痛恨他。毕竟,这十几年中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感情,也不应该如此轻易的就被打破。
所以,燕于飞最终离开了香雪海。
唯有小猫脖子上这只刻着燕字的铃铛,存留了他曾经在此停驻的痕迹。
"燕......"
眉下意识的伸手抚摸这小猫脖子上的那个铃铛,指尖触及那个燕字,仿佛猛然想到了什么一样!
"燕!你是说他自称姓燕?"
苏葑点了点头,略有些奇怪的看着眉,"你认识他?"
眉犹疑的微点点头,苦笑了起来:"也许确实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
这个世上,完美无缺、身份尊荣、又与皇子为友、因为畸恋而身败名裂、还与"燕"字有关系的人......其实并不难猜。
燕王世子闫飞羽。
眉不但见过他,也猜到了那个被闫飞羽爱着的皇子--六皇子。
他甚至知道,闫飞羽的那件所谓的丑闻,是何人策划的。
闫飞羽太强,又与六皇子交往过密,这是太子所难以容忍的。纵使闫飞羽和六皇子再怎样表现的毫无野心,于太子来说终究是很大的忌讳。
所以,利用闫飞羽的畸恋,使他身败名裂,将他逼到绝路。
"燕于飞离开香雪海究竟有多久了呢?"眉问。
"有多久?"苏葑好像在努力的回想,但很快眼中闪过歉意的目光,"我想是有好些年了罢。你知道,在这里,我们往往会忽略时间的流逝。"
"他是怎么离开这里的?"眉仿佛忽然对燕于飞起了莫大的好奇一般问着。
"具体并不是很清楚,如果说进入香雪海,是因为强烈的意志,那么离开香雪海,就只能通过香雪海的主人了罢。"苏葑说。
"你是说白璪?"
苏葑点了点头。
白璪是香雪海的主人,他拥有这个神奇的地方,并且知道哪扇门可以通往外界。
眉不由的陷入了沉思。
"燕于飞......他真的离开了香雪海吗?"眉低声自言自语。
苏葑仿佛没有听见,悠然神往一般说道:"其实,我很佩服燕于飞,他拥有我们这些留在香雪海里的人所没有的勇气。不论是彻底毁灭或是涅磐新生,他都义无反顾的迈出了脚步。我虽然与他相交不深,可也被他感动。我希望,他可以找到属于他的幸福。命运不应该苛待勇者。"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副美好的景象。在江南的烟雨之中,有歌女在唱: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婉转的歌声飘荡,情人温柔的凝视彼此,他们拥抱着,无论面对怎样的痛苦与磨难,也再不会分开,而属于他们的幸福,将会持续到永远。
眉无声的低下了头。
他不愿残忍的打破苏葑的美好祝福。
他只知道,从那一场槿花夜宴之后,闫飞羽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六章·万里江山
依然是流风阁,阳光仿佛也无法透过那越发浓重的雾。
李忘风端坐在镜池边的长廊之上,虽然看不见,却也能够更加敏锐清晰的感觉到这里似乎比平日愈加的冷。
隔着一道织帘,随意的躺靠在软垫上的是白璪,他好像在专心凝视着镜池中自己的倒影。
风吹过,长发自肩上滑落,打碎了水中清晰的面容。白璪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隔着一层织帘的李忘风。
其实,明明知道李忘风是看不见的,白璪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要把自己与之隔开,这大约是潜意识中的一种心念罢。
"你的毒,已经完全清了。手上的断筋很快也会恢复。"白璪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一挥,阻挡视线的织帘无声无息的升起。
他起身,赤着脚走到李忘风身边,探究似的弯下腰。
李忘风感觉到白璪的靠近,微侧过头,虚对着他的方向。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微笑着说:"谢谢你。"
"其实,以我的力量,就算你的眼睛是天生的看不见,也不是不可以治好。当然,那是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白璪伸手温柔的抚摸着李忘风的双眼。
"没关系,我本来就已经习惯这样了。有的时候眼睛看不见,心反而能看的更清楚一些。"李忘风显得很坦然。
"完整的东皇太一心经,你一定已经记住了,相信以你的能力,不用过多久,被废去的功夫也可以恢复,甚至更甚于从前。"白璪继续说。
"有没有功夫,其实也无所谓罢。" 李忘风淡淡的说。
"那么,你是否想过要报仇呢?"白璪望着镜池,狭长的眼微微眯起。
李忘风摇了摇头。
"没有爱,哪里来的恨?我既然已经忘记了过去,还谈什么报仇呢?"
白璪的眼里,显出一些似笑非笑的目光来。
"若真的忘了,确实也是一件好事。美丽的人,不应该因为仇恨而变得丑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些恍惚的出了一会神,然后话锋一转,说道:"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一直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本来是无所谓,只不过,未必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啊。"白璪若有所思。
李忘风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一些什么,讶然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璪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然后抬头看向通往流风阁外的长廊尽端,微微的欠了欠身,淡笑着说:"我是白璪."
眉看见白璪的时候,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气。白璪的微笑,其实看起来并不动人,甚至可以称之为恐怖。
任何一个人,当他的半边脸上布满了可怕疤痕之后,笑起来都不会好看。
白璪的脸,好像戏台上的伶人一般,极其戏剧化的自额头、鼻尖到下巴这样一条中线整齐的一分为二。右半边脸被各色伤痕所覆盖,皮肉翻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肌肤。左半边脸,却犹如世上最好的白玉一般精致而完美。可以想见,倘若他不是因为被毁去了半张脸,这个世上也许很难再有人比他更美。
但尽管如此,也丝毫不曾折损他的气质。他只是仪态自然的站在那里,甚至对眉行了礼,却也不能阻挡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极其尊荣骄傲的气质。这样一种气质,眉只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过。然而比起那个人来,白璪仿佛还更尊贵一些。
眉想,也许这是因为他是香雪海的主人,超越了凡人的奇迹存在。
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他终于还是与这香雪海的主人见面了。
李忘风站起身:"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罢,那么我不打扰了。"
白璪看了看眉,又看了看李忘风,点点头:"也好。"
李忘风沿着长廊慢慢往外走去,与眉错身而过时,也并未停留。
他大约已经猜到了眉的目的。实际上,眉也不是第一个想要离开香雪海的人,只不过,确实是他待的时间最短。
走出流风阁的时候,李忘风下意识的回过头,缓缓张开眼,没有焦距的目光投向流风阁,脸上忽然流露出有些伤感的神情。
他觉得,白璪的话也好,眉的决定也好,有什么,将要改变这香雪海。
"你来找我,想必是为了离开香雪海。"白璪似乎一开始就看穿了眉的心思。
眉点了点头,走近白璪,越发觉得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白璪看他的时候,似乎是在微笑,简直好像有点期盼似的,可是又有点冷厉的意味,叫人捉摸不定。
"我大约可以猜到你的心思,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白璪说着,宽广的衣袖在镜池上轻轻一拂,好似有什么要从水中浮起,自中心翻涌起来,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扭曲了倒映着池岸与天空的镜面。等到池水重新平静下来时,水中映出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仿佛在水波深处,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银色与金色是珍宝饰物在灯盏下闪烁的光芒,还有紫色的花,在树梢上绽放。流光溢彩,暗香浮动,轻歌曼舞,丝竹箜篌。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都因为那些世间难得的奢华享受而带着无比欢欣的神情,可他们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盛开的是槿花,因而那被称为槿花夜宴。在夏夜之中举行,是天子大宴群臣的盛会。
眉这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年的槿花夜宴。
还是年方十四的少年,随着父亲赴宴,然后在灿烂的灯火之中,看见那个坐在天子旁边的男子。因为沉疴而显得过分苍老与孱弱的天子与年轻风华的他构成异常鲜明的对比。他俊美优雅,风姿潇洒,一身杏黄色四龙绣袍昭显了他尊贵的身份。他的脸乍看起来线条十分的柔和,但若仔细的看,却可以发觉这样一张脸因为神情的严峻而透出一股坚毅的气息。他的目光更是冷厉,叫人不敢直视,可越是如此,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魅力。
夜宴流光之中,他端坐在那里,神情沉静肃穆,目光穿过无数人影,投向远端,仿佛正在俯看那有一天将属于他的万里江山一般。
他好像天生就应该高高在上一般。眉看见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他,在他面前屈身下跪,为了获得他的赞赏与注意而欢欣。
就在眉痴痴望着他的时候,他那投向远方的目光忽然收回,恰落在眉身上,然后仿佛看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一般,眉梢一挑,薄薄的唇角勾出一个冷淡的笑容。
等到父亲把眉领到他面前行礼时,他轻轻的笑了起来,说:"这就是穆大人家的公子么?果然是少年英姿。"
视线在眉的身上徘徊着,令他不由脸红起来。
然后,眉的心就此沉沦。
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只消他带着笑,勾一勾手指,眉就心甘情愿的为他做任何事情。
无论是阴谋、暗杀......或者侍寝。
黑暗之中,满手的血腥与罪孽,满身的背德与淫靡。
然则秘密并不会永远保持下去。朋友也好,家人也好,因为他的疯狂畸恋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仅仅为了他的爱情,任自己的心被黑暗所吞噬,已经完全的疯狂了。
只是,在他付出了一切之后,牺牲了一切之后,他所爱的那个人,给予的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有时候,他会贪心的想要索取一份真情。
那个人仍然是如初见时一般冷冷的笑着说:"不过是畸恋罢了。"
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可是感情犹如罂粟一般,欲罢不能。只好不断的自我催眠。
但毕竟还是有底线的。凌辱与背叛一点一滴的累积,最终再也无法忍耐。
于是想要逃走。
被追,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对他有了名为留恋的感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太多的秘密,以及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那个人的心中,有万里江山,却没有属于凡夫俗子的情与爱。
眉望着镜池中一幕幕变幻的光影,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人有的时候真傻。"他说,"原来为了所谓的爱,竟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无情、冷血、自私、疯狂......这样的爱真是太可怕了!"
"你这样说,是后悔爱上那个人?"
眉苦笑了一下,"正如香雪海无法忘忧,这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可以吃呢?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说是反省。我为了他,舍弃了良心与尊严,自甘下贱,那样的我本来就已经失去了被爱的资格。自以为是的凭藉着爱的名义,残忍的伤害了许多人,这样的我......这样的我......"
白璪侧目看着他笑。
"回去,是为了什么?"白璪问。"是想要报仇,还是想要赎罪呢?"
眉摇了摇头,"其实究竟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继续逃避了,人最终总是要面对现实。我已经做错了很多事,不能再错下去,我必须回去,面对那个世界,无论是忏悔或者别的什么,我都要把应该由我来承担的职责完成。"
"那么,还会继续爱下去么?回到他的身边?"白璪指着水中的人影。
"说实话,我也不能确定。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我总得走出去,才会真正明白自己将会做什么。只是站在这里想,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白璪凝目注视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眉不明白,白璪那样的奇怪神情,是为了什么。
好像在期待解脱一样。
白璪再一次挥袖,波光之中幻影隐去。有闇色自深处涌上,在水里弥散开,染成一池的幽暗。镜池的中心,翻涌形成一个漩涡,即使站在水边,也能够感觉到那样巨大的力量,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这里就是离开香雪海的通道,它会把你送到心中所想的地方去。"白璪指着漩涡说。
眉立在水边,心中隐约浮起一些不安。
"真的决定了吗?要回去么?"白璪好像看出了眉的不安,刻意的问。
眉猛然深吸一口气,肯定的点了点头,大声说:"我要回去!"
然后,眼前忽然闪过明亮的光,意志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一只手,犹如利器一般,在瞬间刺穿白璪的胸口,猩红的血泉涌而出,沿着身体往下流,流到镜池里,融入在那一片闇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