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地久天长
将自己浸入镜池的时候,白璪会觉得这样真好。
他躺在池底,睁开眼,透过水波遥望破碎的天空。水面上有时会落下被风吹来的白色花瓣,沾湿以后,缓缓的盘旋下沉,飘雪一般。
但水底是暖的,一点也不觉得冷,好像一双手在温柔的抚摸着白璪的身体,耳中因入了水,水波涌动的时候,也好像能够听见什么声音似的。
那是笑声。
两个人的笑声在风中交织在一起,和着温暖的阳光与花香,可以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璪的记忆深处有一片香雪海,那是他曾经的幸福之地。
满山遍野的花海,白色的花瓣铺成芬芳的地毯,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花的名字,白璪并不知晓,也许只是路边那种不起眼的野花罢,但是这样繁茂的盛开着,竟然也可以构成如此美妙的盛景。
那时候,他们还无忧无虑着,偷偷的溜出来,在花海之中追逐嬉闹,仿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白梓说:"就把这里叫做香雪海罢。"
香雪海中,白璪与白梓相对而立,手牵着手,眼中印着彼此的面容,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长长的发丝被风吹乱,纠缠在一处,染着花香,仿佛在约定未来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香雪海。
但是那个香雪海犹如那些白色的花一般脆弱,只一把火,便永远的消失了。
没有什么事物,可以永恒。
白璪常常伏在镜池边的长廊之上,看着池中的倒映出神。他固执的认为,左半边被损毁到面目全非的脸,是他自己的。而另一半精致完美的脸,是属于白梓的。
他喜欢故意侧过脸,让如镜的水面只映出右半边脸,然后他就会觉得,白梓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他们本来就是几乎同时出生的双生子,从来不应该分离。
有一种传说,说双生子会带来厄运,必须将其中的一个舍弃。白璪与白梓生在皇室,倘若遵循那样的传说,也许自一出生起,就必须被迫分离。
他们出生的那一日,夜空之中,有流光闪耀。收取了贿赂的国师对天子说,这是预示着国家兴盛的吉祥征兆,天子深信不疑,高兴的派人赏赐了白璪与白梓的母妃,于是他们得以共存。
然则充满讽刺意味的是,也许双生子的诞生,真的犹如传说一般,是会带来厄运的。
童年的时光是幸福的,因为美丽以及聪慧,他们几乎成了最得宠的皇子。
他们的母妃,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用了各种手段想要成为皇后,却忘记了其实那勾心斗角的后宫往往只是由坐在天子御座上的那个男人的一句话而改变。失宠或者得宠,很容易就可以改变一个妃子的命运。所以白璪与白梓五岁的时候,他们的母妃被贬入冷宫,很快就因为一些奇妙的原因而疯了。
他们必须叫另一个女人为母妃,他们也渐渐从最得宠的皇子变成了最不得宠的皇子。没有人再会去关心爱护他们,他们所拥有的,只有彼此。
其实,这样就够了。
权势于他们,并不重要。并非每一个人,都野心勃勃并且热衷于投身在那浑浊的漩涡之中。
白璪与白梓的希望很简单:每一个清晨张开眼就可以看见对方,微笑着说一声早安;每一个夜晚交换亲吻,然后拥着对方沉入梦乡。
很难分清楚那种情感,究竟是因为天生的血脉相连而造就的亲密无间,或者是因为长久的相伴而一点点变为比亲情更叫人难舍难分的感情。
但他们其实也不需要分辨的过分清楚。他们只需明白,谁也不愿意离开另一个人。
在属于他们的香雪海里,度过了充满欢声笑语的十年。然后,战火席卷了大地。
王朝腐朽崩坏,那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们,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不遗余力的与自己的兄弟亲人相斗,却不曾想到皇城之外,怨恨已经累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义的将领,是一个姓秦的将军。最初起义的原因,犹如史书上大多数故事所描写的那样,因为君主的失道以及上天给予的昭示。
他也许真的是受到了上天的庇佑,只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带领着军队冲入了皇城,然后登上了天子御座。
接着是已经沦为亡国奴的前朝皇族们被宣判罪责,当然包括白璪与白梓,即使他们只是最不得宠的皇子。
新帝似乎是一个宽厚的人,给予这些前朝皇族的处罚也不过就是贬为庶民,然后流放。
但实际上,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想要斩草除根有很多巧妙的办法。比如说:流放的途中遇到强盗,或者因为水土不服而患病。
有一些人在途中逃走,并且不甘心于王朝的覆灭,他们躲在偏远的穷山恶水之间,自称为东皇大神的传人,悄悄的培植势力。
而白璪与白梓,因为是皇室仅存的直系血脉,不得不成为了这些人的首领。
他们没有太多的仇恨,白梓曾经抚摸着白璪的脸颊,说:"仇恨,会令美丽的人变得丑陋。"
他们也并不想为了一个已经毁灭的腐朽王朝而再起战祸。
然则他们身上流着的血注定了他们所必须肩负的职责,即使只是为了那些人能够活下去。
因为追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白璪觉得,心痛的厉害,这样的疼痛。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几乎让他忘记,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凡人。
眉的五指,犹如刀锋一样,贯穿了白璪的胸口。然后触探到白璪身体里的那一颗珠子,毫不犹豫的取出。
与那凌厉的攻击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眉茫然而恍惚的神情,就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鲜血泉涌而出,从胸前一直流淌到脚边,最后滴入镜池。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仿佛都要被猩红所吞噬,唯独眉那染了血的手中,圆润而光滑的珠子依然保持着纯净的白色。
看起来仿佛也不过是普通的明珠大小,表面却犹如活物一般涌动流淌着一层乳白色,向外散着莹莹的光,在眉的掌心打开的那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流风阁。与之相呼应的是,整个香雪海的花,都似乎被影响了一般,无数的花瓣被狂风卷起,犹如一场暴风雪。
霎那间,天地变色。
然而在这风暴的中心,却又是如此的宁静祥和。
眉这时才好像忽然被惊醒一样,看着手中的珠子与白璪胸前的伤口,变得不知所措。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皇神珠,确实一直就在我的身体里。"
白璪觉得有些眩晕,再也站立不住,沿着廊柱慢慢的任身体滑落。他觉得有些冷,可又觉得无比的宁静与满足。
"我......我......"眉的脑中混乱成一片。
眉只记得白璪问他是否决定要回去,然后当他给出了那个肯定的回答之后,意识就在一瞬间模糊了起来,再清醒时,自己已经重伤了白璪.他看着手中的宝珠,再看向白璪那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心里猛然升起一阵寒意。
这一切,都源自一个阴谋。
那个人,他拥有了人世间最尊荣的地位与权势,拥有了那万里如画的江山,却并未满足,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所以,仍然是利用了他手中的棋子。
"你已经想明白了?"白璪虚弱的笑着。
眉点了点头,然后不可置信的望着白璪:"你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白璪微微的摇头,"不,我只是希望着......然后真的实现了。"
他勉强招了招手,轻轻的说:"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苏葑冲进流风阁的时候,眉已经离开了。镜池中的闇色漩涡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只看见一缕缕的血飘散,融成一片淡淡的绯色。
白璪躺在廊上,体内血好像几乎流尽一般,肤色苍白如亡者。若不是他那双狭长的眼微微睁着,胸前还有微弱的起伏,苏葑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苏葑不明白。若果不是香雪海忽然变得那样诡异,也许他永远也不会进入流风阁,看到这香雪海的主人。
本能的伸手在白璪的心口扎下数针,然后拿出袖中的灵药,想要喂入白璪口中。
白璪好像略微恢复了一些生气,双眼完全的睁开,看见苏葑,微笑了起来。
"是苏葑呀,不用为我浪费药物。"
"发生了什么事情?"苏葑一边问,一边固执的将药递向白璪的唇边。
白璪终于妥协似的吃下了药丸,轻吐一口气。
"苏葑,你是一个医者,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会死的呢?"
苏葑默然,凡人便会有生老病死,这是天纲常纶,然则白璪是香雪海的主人,是这神奇之地的奇迹,超越了凡人的存在。
"其实,我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白璪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廊柱边,侧头望向镜池水面。
水中倒映着属于白梓的侧脸。
那个时候,他们被追杀着,即使快要死去,也不愿意松开彼此的手。
白梓将那颗东皇神珠放入了已经停止呼吸的白璪身体里。传说中属于天神的宝珠,奇迹般的令白璪死而复生。
白梓说:"哥哥,你要幸福的活下去。"
"可是,幸福是什么呢?"白璪问。
苏葑微微一怔,说:"幸福有很多,有的人贪婪金钱,有的人祈求平安,有的人热衷权势,有的人沉醉山水。幸福其实只是你最想要的能够得到满足。"
白梓的幸福是他最爱的白璪可以幸福的活下去。
可是白璪所希翼的是冬雪里的一壶暖酒,春日中的一抹微笑,夏夜中的一场烟花,秋风中的一个拥抱。
白璪的幸福,是可以和白梓天长地久。
而不是一个人这样孤独的活下去,永生不死。
究竟有多少年了呢?这样在香雪海之中,只能日复一日的凝视着水中的倒影,靠着那些曾经幸福的回忆来度过漫长而又痛苦的时光。
现在,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我觉得有些抱歉呢,今后再也没有香雪海了。谢谢你们能够走进这香雪海,否则真是太寂寞了。"白璪说。
"应该是我们对你说谢谢。"雾中,浮现出许多身影。
"你能够创造出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让我们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获得安慰与希翼,该道谢的人是我们。"他们说。
香雪海里的人们,他们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可是梦总是要醒的。
也许外面的世界很痛苦,也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但无论他们是否已经真正的想明白这些事情,也已经与白璪无关了。
白璪对着镜池伸出手,好像要最后一次抚摸那熟悉的面容,指尖最终落在倒影上,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香雪海的花一朵朵的凋谢,最后,一切都将消逝。
终章·夙愿得偿
秦子吟看见眉的时候,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笑容很得意,那是因为他终于夙愿得偿。
人的欲望,有时候大的难以想像。
也许一开始只是想吃饱穿暖,然后就会变成非山珍海味不吃非绫罗绸缎不穿。
也许一开始只是想能够自保,然后就会变成渴望能够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力量。
也许一开始只是想被人尊敬,然后就会变成高高在上令天下人必须顶礼跪拜。
欲望,都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但即使已经得到了财富、权力、地位,成为凡世间最尊荣的存在,依然无法获得满足。
因为即便是主宰了万里江山的帝王,也会生老病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很多帝王,都渴望长生不老,他们练制丹药,派人寻仙,最后不过是一场空。
可是秦子吟与他们不同,因为他的智慧,或者因为他的运气,总之秦子吟看起来似乎成功了。
秦子吟少年的时候,他的父皇就得了恶疾,在短暂的数年间,衰老如斯。这令他感到很惶恐。
他很年轻,刚刚被封为太子,那个御座将属于他,但是他不想十几年后,自己也变成父皇那样。
他有才能,也有野心,他自信可以将这江山治理的完美,也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的统治这天下。
他查了很多秘籍旧典,当然这可能要感谢他的一个热衷于收集典籍的皇弟,最后他在一册缺失了许多页的残本上,发现了前朝的一个秘密。
有一颗宝珠,被称为东皇神珠,相传是天神留在凡间的宝物,只要得到那颗珠子,就可以长生不老。
他当然也会想到,既然前朝有这样一件宝物,为什么那些帝王却不曾使用。但当他后来在另一本秘典上看到使用宝珠的方法之后,他又想,也许只是因为并非每一个拥有过宝珠的人就知道应该如何使用。
秦子吟是个很聪明的人,但过分聪明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缺点,他会过度的自信,而看低了别人。
"殿下......不,现在应该称您为陛下了。燕王世子,是不是已经死了?"眉看着秦子吟,静静的问。
苏葑告诉他说,几年前,闫飞羽就离开了香雪海,可是眉后来却从未看见过他。
秦子吟坐在书桌后,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然后以一种很无所谓的态度开口说:"朕可是好不容易才从燕王世子口中知道了香雪海的事情呢。"
一开始,将目标放在东皇魔教,是因为东皇魔教始于前朝皇族,东皇神珠最有可能在夜风东少手中。结果却一无所获。
失望的情绪,又因为闫飞羽的再次出现而重新振奋起来,原来传说中的香雪海确实存在着,并且在那香雪海之中,有白璪那样一个超越凡人的存在。
前朝皇族姓白,加之白璪的非凡力量,也许东皇神珠就在他手中。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
刻意的侮辱眉,把他逼到绝望的境地,就是想让他进入香雪海。
"你对我用了摄魂之法?"眉又问。
秦子吟笑了起来:"其实小易很聪明呢。但是不论你跑到哪里,最后总是要回到朕的身边。朕在你的脑中加了一道暗示,只要你决定回来,就会立即动手。"
小易,是他的对眉的昵称:眉本来的名字,叫做穆易。
眉叹了一口气,一切似乎都在身为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皇帝--秦子吟的掌握之中。但是秦子吟想错了一点,再热烈的爱情,也终究会被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所熄灭。再疯狂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因为挫折而清醒。眉回来,并不是因为离不开他,而是为了做一个了断。
"如您所愿,那颗珠子我确实已经得到了。"眉摊开手掌,掌心之中,宝珠莹光流动,似乎蕴涵了无限的魔力。
便连秦子吟也不由的屏住了呼吸,眼中是难以压抑的狂喜。
"小易愿不愿意把珠子献给朕呢?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无论要什么赏赐,朕都会满足你。"秦子吟微笑着对眉说,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好看,简直比起当初在槿花夜宴上更加的魅惑人心。
但眉的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寒。他知道,在那些阴影暗处,潜伏着许多死士,若他开口拒绝,便立刻会将他杀死。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在秦子吟的身前跪下,无声的奉上了那颗可以令人长生不死的宝珠。
低垂的眼中,露出的却是冷冷的光。
而秦子吟已经大笑着从眉的手中夺过东皇神珠。他知道应该怎么使用,对于他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一点也不难。
宝珠在没入他的身体时,爆发出强烈的白光,让人不由的伸手遮住双目,等到那些白光散去之后,秦子吟的笑声嘎然而止。
"这是什么地方?"秦子吟惊异莫名。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荒芜,除了沙砾,还是沙砾。而天空,则被阴云所笼罩,黯淡无光。
身前,眉依然跪在那里,却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虚幻。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白璪说,凡人使用神物,是会受到惩罚的。"眉慢慢站起来,直视着秦子吟。
"你在胡说什么!"秦子吟伸手抓向眉,手却透过眉的身体,什么也没有抓到。
眉好像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平静的说:"您将会得到永生,除非有人来杀死您。您也将得到力量,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但是您永远也不能离开这里,这就是您所要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