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西很少,打两个包就够了。箱子空了,最底处有一张丝帕。我拿起来,主人的笔迹,是我们闲聊时写的契约。当时我说他太过纵容我以至于让我都不知道每天该做什么工作。他说:"既然如此就给你订一个契约吧,你要严格依照这个来做,省得偷懒。"他规定我每日三餐要吃多少东西,要至少陪他聊一次天,跟他出去的时候要保持开心,临睡前要对他微笑一次。契约很短,更像是一个玩笑,但真的让我感动。不过他接下来的话更让我感动:"便了,如果我死后家人会难为你,那时你就把契约拿出来给他们看好了。告诉他们,我买了你,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些的。"我把契约叠好放在贴身处,走了出去。
王褒正和主母调侃着什么,见我出来,脸上露出奸诈的笑,似乎对接下来如何折磨我充满了期待。他笑着说:"杨大嫂,钱收好,小厮我可领走了。对了,拿笔墨来,我们订个契书吧。"主母剜他一眼:"你还真是明算账呀。也罢,碧青,拿笔墨来。"
看王褒提笔要写,我突然说道:"王大夫,既然你买了便了,最好也像过去那样,把我以后要干的事明明白白的写在契约上,也好让便了依契约从事。"我对这人实在是恐惧,如果让他明文正字地写下来,总不会有太多令人不堪的折磨吧。
他古怪地瘪瘪嘴,挥笔书写。笔走龙蛇,洋洋洒洒,不一会儿那一大片布帛就已经写满了。他把笔一扔,向布帛上吹了几口气,抓起来掷给我:"写好了,自己看吧。"契约上字迹倒很是洒脱清逸,可见字如其人之说是不准的。契约很长,详细地规定了名目众多的劳役和时间安排,从"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到"牵犬贩鹅,武都买茶,脍鱼解牛,烹酒尽具"再到"夜半无事,浣衣当面"等等,从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且是些根本不可能全部做到的任务,最后还来了一句"奴不听教,当笞一百,听凭处置,不得有二言。"
早该知道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一个奴仆,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人家手里,还幼稚到想要写什么契约,真是可笑!我看着这毫无意义的契约,流下泪来,不是被他繁重的劳役吓倒,而是想起主人的那张契约。他看我流泪,笑道:"怎么了,可还清楚吧?"我看他得意的嘴脸,反倒没了哭的欲望,擦干泪,淡淡地说:"照王大夫安排的活,便了恐怕没几日就累死进了黄土,早知如此,还不如天天去给您买酒。"他倒愣住了,片刻之后,放声大笑,转而对主母说:"好好好,有点意思,杨大嫂,今后我得替你好好调教调教他。"我过去的主母杨惠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随便你。"
我跟着他
我跟着他踏上了返家的路。
开始我很奇怪他没有仆人,没有马车,就连行李也很少,毕竟,资阳到成都虽不算远,走的话也要好久。后来我便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实在很多,到处都熟,走到哪儿就吃住到哪儿。有时还会住到青楼里,反正他的钱财实在也很多。--我从不怀疑他是个花心成性的浪子。
一路上他并没怎么折磨我,也许是顾不上。因为他一直在和各式各样的朋友喝酒谈笑,要么就和各式各样的女人调情睡觉,连让我伺候都不需要,而走路的时候,他又从不喜欢说话,只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偶一回头,见他不是仰头看天,就是紧盯着我,总之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会放过我,到家之后,果不其然。r
王褒--我在内心是绝对不愿称他为主人的,我只承认我的主人杨羽--不是官宦世家,而是靠造铜发财的富商大贾。
不过他的家,比主人家明显还要豪富。自然,也是不乏仆佣。
一进家门,他就把契约扔给我:"好好看看。快去做吧。我要睡觉了,刚回来还真是累。"
从此,我开始切实体验一个成语:马不停蹄。
王褒家里
王褒家里有很多的仆人,分别做着各式各样的活计。但我来了之后,那些分工明确的仆人们就多了一个十项全能的杂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把家里有的活儿全尝试了个遍,也因此认识了府里各行各业的仆佣。我替他们减轻了负担,人也还算恭谨老实,可以感觉出他们都不讨厌我,但是在王褒竭泽而渔的疯狂使用和显而易见的报复行为下,没有人会对我表示出亲近。
不过我也并不在乎,因为我每天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躺下好好睡一觉,友谊对我来说已退化成可有可无的东西。
在家里干活的时候,经常会看见王褒。每当这时我就会收敛起疲惫,尽量做出平静无谓的姿态。我实在不想让他感到得意。我面无表情的脸、机械的动作一定也使他倍感无趣,所以通常他看一会儿就会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某某某,看好便了,别让他偷懒。"
等我回到那间最底层杂工们居住的房屋时,一般已是夜半三更,鼾声四起。我把快要散架的身躯往墙角的草铺上一丢,根本还什么也来不及想,瞬间就睡着了。
白天我也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事实上我思考了也没用。所以,无论多累,多么不可能,我都会默默地忍受下去,坚持下去。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一个奴仆,原本就没有资格享受那些年的快乐,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最近几天
最近几天,王府来了很多贺喜的人,因为王褒考试得中,要被选拔到京师太学去了。这对王家来说是个好消息,听说进了太学的子弟,一般都会仕途畅通,平步青云。我希望对我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如果他走的话。因为在这么忙碌的情况下,他也没忘了派人来嘱咐我干什么活。
今天特别的忙,我都记不清拔了多少鸡毛,洗了多少菜果,搬了多少趟酒坛了。还好,到晚上客人已走的差不多了,帮厨房收拾完最后一批碗筷后,我顾不上活动一下麻木的脚就一下子睡了过去。可是没多久,我就被人叫醒了。我努力睁开惺忪的眼睛。"便了,主人叫你去他书房里。"
我经常去王褒房里干这干那,但是这么晚的时候还没去过。天知道他今天又要如何,难道白天高兴的还不够?
王褒只穿着白色的里衣,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吃葡萄。见我进来,随手砸过一串来,大声叫道:"怎么这么久才来!"我侧身闪过,低了头不语,今天他似乎薄醉。
他把桌上一件青色长袍丢给我:"快,去给我把衣服洗了。"我接过粘了很多果汁的长袍,转身就往外走。"站住,你去哪?"他嚷道。
"去洗衣服。"
"我让你走了吗?打盆水来,就在这儿洗,我要看你洗。"背后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尖利。
我不和他多说,默默地打了水在他对面搓洗。
他趴在书桌上看着我,等我洗过几遍抓起来拧干的时候,他拿着一支饱含墨汁的毛笔走过来。几滴墨水很快地滴在衣服上,渗了进去。我吃惊地把衣服往后拉,抬起头看见他坏坏的笑和夸张抬起的手,他是故意的!
"怎么又脏了?真是不小心,那就再洗一次吧。"他嘿嘿笑着回到桌后。
我忍气吞声地去打了水来重新洗,这次的墨汁很难搓净,搓着搓着我都看到外边隐隐有了光亮。马上就要天亮了吧,鸡一叫我就要起来干活了,那么这一夜是无法睡得了!
眼睛模糊了,手酸了,鸡叫的那一刻,我终于把衣服搓洗了出来。正待出去,一直在写字的他抬头叫我:"便了,过来,我看看洗得干净吗?"我走过去,把衣服展给他看,他做作地摇摇头,啧啧几声:"你会洗衣服吗?洗得那么不干净我怎么穿?"我强抑住气愤,道:"哪里不干净?"
"这里......这里......"他边说边端起砚台把墨汁慢慢倒了上去。我看着辛苦了一夜洗出来的衣服又染成了乌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气愤之情,"啪"地把袍子摔在面前的桌子上,几滴黑墨溅上了他被烛光映的雪白的脸。
王褒抹了一把脸,死死盯着我,我气愤之际也毫不退缩地瞪着他。他突然把面前的东西甩在我脸上,比我还要暴怒:"好好看看,这是契约,你只不过是我买回来的狗奴才,还敢跟我耍什么性子!"原来他一直在抄的是我们那份契约,这个卑劣无聊的人。
他坐回去,冷冷道:"奴不听教,当笞一百,听凭处置,不得有二言。你还记得吧?"我不回答,笞就笞吧,还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来人,把他绑到......我的那间马厩里去吧。"他想了一下,喊了一声。
我被绑住
我被绑住,扔在马厩里的地上。
也不知何时将受到鞭打,我也懒得去管,总算可以躺下来,我很快又睡着了。
脸上受的拍击使我清醒,睁开眼睛就看到王褒那张令人讨厌的脸。"睡得还挺安逸啊。"他嘲弄地说。也不知道离上次见到他有多久了,反正现在的他换了一身新衣,精神很好地蹲在那里望着我。
我闭上眼睛。e
"还睡啊?起来受家法吧?"他口吻轻松,兴致很高的样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承受他的折磨。
"也不是我想打你,来了那么久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没办法,咱们按契约办事嘛。你不听话,只好要受点惩罚啦,不然要契约有啥子用处呢?"他自说自话地拉扯手中的鞭子。
风声响起,沉重的一鞭落在我的身上。顿时,火辣辣的疼痛开始蔓延,我真的很久没有经受过这种疼痛了。又是一鞭落下来,我咬了牙不吭声。
"哟,还挺能忍的。"他自语道。随后,接连的更重的几鞭抽了下来,我不想躲,但身体不由自主地翻动,拼命让自己不发出呻吟,泪水却不争气地流出来。
鞭打在这时却停住了,我疑虑地睁开眼睛,看见他正望着我的脸,索然寡味的模样。"怎么又哭了?像个女人似的。我还以为你挺能吃苦的呢。"他丢掉手里的鞭子,站起来,思索了一下,又说:"你真的不够有趣啊,来了这么久我还没见你笑过呢,你就不能笑笑吗?"
我会跟你笑?我觉得他纯粹是有病。他却又有了新的想法,把我提起来,坐着固定在一根木桩上。鞭打过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但还可以忍受,心中的恐惧却更大了,他又想干什么?
他出去转了一圈,拿着一根羽毛过来,开始脱我的鞋袜。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真脏,便了,你是不是来我家后就再也没洗过脚?"
他把那根硬硬的羽毛在我赤裸的脚心扫了几下,我是一个非常怕痒的人,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兴头愈加高涨,继续挠我的脚心,软中带硬,亦轻亦重。我真的不知道人在这么难受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会笑,可我毕竟还是笑了,尽管是无比痛苦的笑,比哭还难听的笑。他持续不断的挠着,我拼命挣扎可是无济于事,如果疼痛让人恨不能死去,那么这种滋味就是生不如死!
羽毛在脚底抖动,他的声音在耳边轻拂:"对嘛,鞭笞太庸俗了,这样多好......呵呵,笑起来就是好看......"我的声音终于变成了凄惨的哽咽,小规模的挣扎也变成了无奈的痉挛和抽动,终于一口气哽在我的咽喉,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
醒来时已经躺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床上,鞭打的地方还是疼痛,不过已有上了药的清凉之感。
我转动视线看了看:一间摆设简单但挺干净的小房间,一床软和厚实的被子,枕边是我脱下来的衣服。我心中念头一闪,慌不迭去摸那堆衣服,还好,主人的那份契约还在。我把它搂在胸前,松了一口气。这契约,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像主人写给我的情书一般,是他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桌上放着一碗饭菜,我也懒得去吃。难得现在没人叫我干活,可以放纵再次袭来的困意,于是我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吓了一跳,噩梦一样的王褒坐在我的床边,手中拿的竟然是主人给我的契约。"还给我。"我急切地去抢。他把手一抬,让我抢了个空,然后冷冷地看我:"为什么不吃饭?"
我才注意到桌上已摆了好几碗饭,想来已经送了好多次。我并不是不饿,也没想要闹绝食,只是比起饥饿来,困倦占了上风。至于饭,只是还没来得及吃而已。然而看见他,我是真的没有了胃口。我把头扭过去,但马上又扭回来,伸出手去:"给我。"
"有那么重要吗?杨羽对你还真得挺好。"这个该死的家伙一定是看过了,我气愤焦急地扑过去抢。他却一闪身站出老远,又展开契约看了一眼,脸上似有所动,抬头向我:"微笑一次......他从来都是那么酸......便了,你喜欢这样?"我心急如焚,恨恨地道:"快点拿给我,那是我的。"
"那你吃饭啊,吃饭我就给你。"他玩世不恭的语调又来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去夺契约。他左躲右躲,始终拿不到。"你以为你能抢得过我吗?说了让你吃饭,你老老实实吃饭我就给你。"他笑嘻嘻的戏弄我。
我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想了想,跑到桌边,也不管冷热就把饭菜拼命往嘴里塞,尽管噎得快要吐出来,还是不停地塞着。"行了!"他突然发火了,远远把契约扔了过来,扭头走了出去。我把饭碗一丢,抢上去捡起契约,抱在怀中。
他莫名生气
他莫名生气走后,我的日子却变得好过起来。
第二天王褒差人告诉我以后不需要再干那么多活,只负责煎茶事务就可以了。这实在是非常轻松,每天我只要煎好茶,洗涤好茶具就可以了,再不用出远门,也不用起早贪黑了。只是蜀地以茶待客之风盛行,王褒本人又嗜好饮茶,我少不了进进出出,端茶送水,也少不了每日和他打许多照面,着实令人忐忑。
很奇怪他却真的是发起善心了。我知道他最近事务一大堆,却专门找人教我更深奥的烹茶饮茶之道,自己也会抽空跑到我烹茶的地方亲身指导,如果我去奉茶时没有外人,他还会抓住时间口传心授循循善诱一番,大有要把我培养成茶道专家的势头。
他什么也不提,也不来为难我,我自然很舒服,前段时间迅速消瘦和衰弱的身体又开始恢复。我想:他大概忙得顾不上我了,或者他已经对折腾我失去了兴趣,我毕竟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仆人,对付我还不如让我干点什么来得实际。看起来,他也不算是个很恶劣的人,事实上除了对我,也没见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只不过,那也没道理让我单独住在这一间房子里啊,为什么又会像主人过去那样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通,他却又做出一件让我吃惊的举动。一天晚上,他竟然也跑到我的房间来聊天了。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笑:"便了,最近还好吧?"白天他刚认真和我探讨了制茶,尽管别扭,我也不好避开他,便嗯了一声。
他却大咧咧地坐在我床上,顺手拿起我的茶碗喝了一口。我吃了一惊:"王大夫,我去给你再倒一碗。""不用。"他竟然舒服地靠在那里,懒洋洋地说:"你坐啊,我今天难得有空,来找你聊聊。对了便了,我发现你从来不叫我主人,难道我不是吗?"我没有答话,坐下去。你当然不是,尽管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奴仆,但这一生我的主人只有一个。他却穷追不舍:"那你都叫杨羽什么?"我心里一痛,主人那亲切的笑又映入脑海。他似乎也觉察我神色有变,倒也不再追问,开始絮叨自己最近在忙得那些事情,我第一次发现他竟也可以这么啰嗦。
这天起,他跑顺了腿,成了我这里的常客。尽管他和我的主人太不相同,可这情形总让我想起过去和主人的那些日子。有时候我都产生怀疑,屋里坐着的这个满嘴笑话连篇的人到底是不是过去那个高傲的,喜欢折磨别人的王褒?不过,他的知识渊博,才华横溢是不可否认的,从诗词歌赋,到市井琐事,以致天文地理、农耕商务,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一谈起话来,必能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妙语连珠,引人入胜,也难怪他有那么多朋友,跟他说话的确能令人如沐春风。他很喜欢高谈阔论,有时也非要打破砂锅地问我问题,如果那问题不涉及我的主人杨羽,我一般还是会回答的。有关主人的事,我实在不愿意说,那是我记忆里最宝贵的珍藏,我不舍得把它们拿出来跟任何人分享,让它们沾染上一点外界的气息。但是,我却很喜欢听他讲主人的事,听他说过去和主人的交往,幻想那时主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