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回你房间给我跪着去!"杨汉辰扔下句话,把藤条抛到沙发上汉威的眼前,甩门出去了。泪水汗水和了血水肆虐的洒染在棕色的皮沙发上。
"~唉,都怨我~~"玉凝姐做作的婉声嗟叹着,从沙发上那叠《龙城日报》拣挑出一张放在汉威眼前,轻笑了说:"是我记错了,不是西门进城的道路被大雨冲断了,是北门。"。见汉威愣愣不语的趴在原地喘息着,玉凝又叹口气在身边抚着他耷拉在额头被汗水拧着缕的头发,略显得意的说:"替人出头的滋味好受吧?"
汉威明白,这场灾难虽然有小亮惹的祸在劫难逃,但玉凝姐在中间的报复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看来昨天偷偷去給嫂子扫墓的事,没能瞒过玉凝姐的法眼,她生气了。
汉威觉得伤口一阵痉挛般紧痛,眼泪都要下来了。忽然间,一股莫名的苍凉涌上心头,那个鞭鞭索命的大哥,落井下石的嫂子,怕世间唯一能疼爱他的两个亲人如今都弃他而去了。表面上风光八面的杨家小爷,到底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汉威越想越憋屈,心痛欲绝。
目睹小叔身上触目惊心、血肉模糊的伤口,小亮守在一边嘤嘤的啜泣着。
"好了,哭什么?没事了。我刚是哭叫给你阿爸看的,没那么严重。"汉威断断续续轻声安慰着泣不成声的侄子小亮。
"都是我连累了小叔。"
"傻话。"汉威宽慰着,试着伸手去给小亮擦泪,才一挪动,牵动了后背伤口钻心般疼痛,汉威呻吟了一声,痛苦的深吸口凉气,许久说不出话。小亮哭得更凶了。
汉威暗自庆幸,如果这么重的家法打在小亮身上,怕柔弱单薄的小亮当场就没命了。
"胡伯快把亮儿带走,血呼呼的别吓坏孩子。"汉威喘息的费力吩咐说。
小黑子在汉威身边张罗着伺候,还故意逗了悲伤欲绝的汉威开心说:"小爷,黑子看来比你幸福多了,比起小爷,黑子昨天挨那两下是挠痒痒了。"
胡伯回来听了,敲了黑子的头嗔骂道:"打脊的混小子,又給你你脸了。还有心思跟小爷取笑。"
胡伯忙吩咐小黑子搀扶跪在地上浑身抽搐的汉威上床去休息:"老爷出去了,小爷快歇歇吧,伤成这样。"见汉威倏然落泪不动,胡伯劝他说:"小爷,大爷他这脾气,气消了就过去了。"见汉威仍不吭声,又说:"威儿从小是个乖孩子,不会这么不知进退的。胡伯这去給你请那个洋大夫来。"
"我哥吩咐过请大夫吗?"汉威冷冷质问。
"这个~"胡伯语讷了:"大爷走的匆忙,怕是忘记了,怎么会不请大夫呢。"
"胡伯~害我。"汉威痛苦的说:"哥没说,定是在罚我。若是请了大夫来,反招惹他嫌怨我。"
"小爷,不兴这么怄气,胡伯这就去打个电话请示下大爷。"
"胡伯",汉威竭尽气力的喘息着嚷道:"别管了,我没事。难不成还让斯诺大夫再看我这没脸的样子么?"
屋内就剩下汉威和小黑子,汉威吩咐他反锁了门。
"小爷,我給你上点药吧。"小黑子抖落出一盒止血的白药、纱布。
"搀我起来。"汉威咬着薄唇,颤抖的手抓紧小黑子的胳膊试着起身。
"爷,你别动,黑子背你回床上。"
"扶我去浴室。"
"爷这是?"黑子恍然明白,敲了自己的头说:"糊涂糊涂,爷别动,黑子給你拿夜壶来。"
汉威狠狠瞪了小黑子一眼:"扶我去冲洗一下。"
小黑子吓得没瘫在地上,惊噩得张大嘴哆嗦着问:"小爷,你没说胡话吧。",边伸手去探试汉威的额头:"娘呀,好烫手。"
"哪里来的废话!"汉威甩开他的手,猛运足全身气力摇晃着欲起身,又体力不支向前跌去,小黑子眼疾手快冲上去扶住他。
小黑子不知道这个任性的小爷又要搞什么鬼,真若是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沾了水,小爷不疼晕过去才怪。
眼泪流了下来,小黑子知道小爷的脾气跟司令大老爷这点上十分象,说一不二,认定的事情没个回头,这回肯定也是拗他不得。
"小爷,黑子扶你去。"小黑子边扶他艰难的挪向浴室边试探问:"你去~~去冲水?你的伤~",
被汗水、血水、泪水浸透的汉威负气的笑笑,说:"就是死,总也不能这么脏着去吧。你知道我怕脏的,你不让我冲干净,我会难过死。"
小黑子抽着自己的嘴巴说:"爷,爷你别开玩笑了,你这伤口在流血,沾了水还不~,你~~还是象往常,黑子拿毛巾給你擦洗吧。"
见小爷汉威不容抗拒的阴冷的目光,小黑子也无奈的哭了:"小爷,司令折磨你还不够,你自己何苦折磨自己呀。"
往常,大哥动家法打他是司空见惯的事。大哥下手重,但心里对他是怜爱的。都这么大了,负气撒娇耍赖,也还是他惯用的应付大哥的招数,在大哥面前,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此刻,汉威不知道那种感觉怎么就寻不到了,而取而代之的反而有些死而后快的情绪。
探伤
"太太。"玉凝刚放下露西的电话,候在一边的胡伯就试探的问:"太太,是不是給小爷请个大夫来呀?"
玉凝纵了眉惊异的问:"怎么还没请大夫吗?"
胡伯犹豫着:"大爷没发话。"
"大爷忙忘记了,你怎么也糊涂?"玉凝又急又恼。
气息奄奄的汉威被小黑子从浴室扶出来,依旧坚忍着跪在地上,将将冲洗干净但伤口仍然渗着血。虚弱的汉威瘫跪在地板上几乎说不出话,门口传来敲门声:"怎么锁了门?开门。"玉凝姐的声音,杨家孩子的卧室是不许锁门的。
小黑子慌忙的扯过件浴袍搭裹在小爷身上,门打开,玉凝惊呆了。
"小弟,你~~你~~怎么还跪在地上?"玉凝心疼的过来扶他。
汉威气息微弱的微抬起头看看她,嘴角掠过丝无奈的惨笑,没作声。
"回太太话。小爷说,老爷命他跪地思过,他不敢起来。"小黑子说。
玉凝心如刀绞,伸手去摸汉威的额头:"你哥是气话,你还作真,快回床上。胡伯说你赌气不让请大夫,为什么?"
"回太太话,小爷说,老爷没吩咐可以请大夫,小爷就不许我们去请。"
"小弟,你这是在赌气吗?"玉凝心痛的抬起他的脸,头发湿漉漉的,潮湿的浴袍渗出了血渍。
"小弟,你这是?"
"回太太话。"玉凝一瞪眼,小黑子才缩缩脖,改了那讽刺的语气慌忙说:"小爷说身上血污太脏,去~~去冲了水。"
"找死么?"玉凝大叫起来,又觉得有失身份,责怪小黑子说:"你是怎么伺候的?"
"别怪他,有我一个人受就够了。"汉威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孱弱的身子往下沉。
"威儿,"玉凝搂抱住他,"小弟,你别呕气了,快上床去,你哥他不会怪你。"
汉威费力的摇摇头,咳喘起来。
"威儿,你烧起来了,别在犯少爷脾气了。你哥他~~他心情不好,"玉凝哭了,吐露出实情:"西京那边,为你放走那个乱党的事,让你大哥裁军两个师。~~你大哥他可能是拿你出了些气,可也是怕你再闯出这样的祸事。"
汉威惊异的抬起头,将信将疑的呆望着嫂子,嘴角动动,一眼的呆滞茫然。
两个师兵力的削弱,这是何等残忍的现实。如果这都是因为他一念之仁放走那个王老师而惹出的大祸,那他真是死有余辜了。
"你哥他,今天在军里,肯定压力很大。没能保住自己的部属,怎么对下面交代。昨天晚上就闻风而来的电话不断了。这一早小亮儿又去发传单,你说你哥他能不气急败坏吗。"玉凝哭着,汉威心里的泪已经流不到脸上。思忖了许久,汉威喃喃问:"亮儿果然是个苦命孩子,发个传单都恰恰逢在我哥暴怒的刀尖上。"汉威奚落的眼神凝视着嫂子,玉凝显出一丝迟疑和不安说:"我还不是怕亮儿再忙里添乱的惹出大事。"
汉威冷笑着,费力的咳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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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大夫来了,帮汉威处理伤口。斯诺是个英国人,在中国开诊所时候同杨汉辰认识,并患难中有些交情。再加上斯诺在英国原来也是贵族出身,除了自信的医术,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这点被自幼狠练过几年钢琴的汉威发现后,就时常去教会或请他来家里指导,斯诺也就自然成了杨家的私人医生。
因为汉威和倪玉凝都能讲流利的英语,所以斯诺平时跟他们聊的比较多,平日更是经常和汉威一起去教友的舞会、去跳舞或郊外打球。斯诺不是一次帮汉威处理家法肆虐过的伤口了,也十分诧异中国人所谓的家法如何这样的恐怖。
这次汉威的伤势更让他震撼,虽然背部的鞭痕略浅,也稀疏些,不是很深;但整个臀部到大腿竟然没了一处完整的皮肤,深深的交错的鞭痕,而且部分抽打得较深的伤口还在渗着淤血,黑紫色的肉翻开着十分吓人。斯诺大夫用酒精棉签小心翼翼的给汉威处理着伤口,汉威咬了牙尽量忍住呻吟。但是棉签触及到伤口时候,汉威那痛苦难捱的表情,让斯诺大夫几次停手,用蹩脚的中文问了他一句"疼吗~很?"。汉威知道他想说:"很疼吗?"但是还是没说对,逗得汉威笑了出来,但轻微的动作带动了伤口,他"呀"的一声呻吟头又沉到枕头里。
"你肯定又犯了大错误了是吗?所以杨将军把你打成这样?"斯诺换回了英语同汉威聊着,想引开他疼痛的注意力。斯诺同杨汉辰交往时间不长,但是很为这个年轻的军阀所折服,继承了父亲的基业,雄踞一方,做人办事斩钉截铁,很有将帅之风。所以杨汉辰的心狠手辣他是相信的。
汉威不知道怎么回应,但还是操了流利的英文跟他解释说,他是因为早上撒谎被大哥识破了。一怒之下狠狠的打了他一顿。撒谎在斯诺的生活的教会世界里肯定也是不允许的,所以斯诺除了同情他悲惨的伤势,也只有给他上了些去淤止血的药,并给他打了褪热的针。
斯诺眼里,杨汉威原来不过是个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公子哥,但最近他的政绩也不错,也颇做出几件被民众称誉的漂亮事,不知道是不是杨汉辰这个做大哥的,如此没有人性的管教逼出来的结果呢。
汉威偷偷的哀求斯诺给他打一针镇定针,好盖住难忍的痛苦,哪怕让他安心的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斯诺很是为难,但是见汉威精疲力竭的惨白的面容,想他伤痛难忍还是依从了他。
等到汉辰推门进来的时候,汉威因打过了镇痛针,正趴在床上睡的正香,因为是夏季,汉威赤裸的身体就一条薄绸被单轻搭在臀胫处遮羞。但背部的鞭痕和大腿上的深裂的凹凸的伤痕还是隐约可见。汉辰坐到床边,轻轻掀开单子,心头一紧,伤口的血多已凝结成痂,藤条抽陷进肉里的伤口,多是撕裂开的,呈现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沟";而肿胀起的部分充了淤血夸张的隆起。汉辰心口忽然觉得热浪翻涌,一阵的揪心难过。他轻轻的把小弟的颊边的汗擦拭了一下,用手背试他的额头,很热。他知道,但凡外伤会引起发热,只是见了小弟紧锁了眉头痛苦的表情,十分的可怜。他从怀里掏出才给他买来的一包蜜糖,轻轻放在汉威枕边,每次汉威病的时候,他都会一如既往的給小弟买包蜜糖,因为汉威最不肯吃药。汉辰出门时候问一直伺候在房里的胡伯,斯大夫来了说了什么没有,胡伯一脸无奈的陪笑解释说,说的都是洋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晚饭时分倪老太太和玉凝的大姐玉露过府来吃便饭,汉辰进了小餐厅,惊讶的发现汉威早已经坐在了那里,谈笑风生的一口一句"姆妈"的哄了倪老太太开心。除了苍白清俊的脸上偶尔因为挪动身体而稍纵即逝的痛苦,神色举止中俨然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是儿子小亮还是依旧不懂事的托口胃口不好,没下来吃饭。
汉威饶有兴趣的跟倪老太太和倪玉露打听着她们去英国的所见所闻,风趣的话语逗得大家都十分开心。汉辰也没曾料到被他打得不轻的小弟能忍了伤痛下来应付这局面。
见汉威若无其事的吃着菜,玉凝反心生酸楚。她很清楚这个小东西可人疼的地方就在这里,总在恰当的场合很识趣,象今晚这样强做瑟歌,心下也觉得对他生出无限的愧疚。
从汉威小心翼翼的坐下的一刹那,玉凝觉察到一丝痛楚淡淡的划过汉威的嘴角,但很快便被他那充满特质渗透力的说笑遮掩了过去。玉凝能想到此时汉威所忍受的痛处,也为自己一时冲动的报复感到些愧疚,她本想教训一下这几个合伙来欺骗她,不拿她杨家太太的人,让他们知道谁是他们的女主人。小亮自不用说、还有逝去的娴如太太的侍女罗嫂、杨府的管家胡伯,一涉及丈夫汉辰前妻娴如的事情上,即总在串通一气拿她当外人般的欺骗。更气人的就是眼前这小叔子汉威,按说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居然他的心里还只有地下躺着的那个嫂子。玉凝昨晚把汉威做的荒唐事捅給丈夫知道,本来是想給这个小叔子点小小的教训。不想一早遭遇上小亮的事,又被小弟汉威把责任大包大揽过来,丈夫气一上来,居然从没有过的对这个小弟下这么辣的手。
"威儿看上来是饿了。"倪老太太关切说,帮他夹菜。汉威恭敬的强撑了身子起来接。
汉辰也偷眼看他,又不忍的将目光迅然的避开。
老太太忽然问道:"不是亮儿今天在家吗,也不见他过来?" 汉辰同玉凝正在语讷的相互打量时,汉威已经机敏的接道:"亮儿有些感了风热,怕传了别人,在屋里呢,我嫂子刚才打发人去送粥了。",听汉威自然的说出"嫂子"两个字,玉凝和汉辰心里都一阵难过。如果不是当了倪老太太,怕汉威绝对叫不出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叫出这两个字是很难得的。
"怎么那么不小心,病倒了,打紧吗?"老太太关切的追问。
"咳,风热有什么打紧的。亮儿这孩子的身体一直弱,从小到大就这样。"听着汉威故作深沉的辩白,玉凝的姐姐倪玉露忍俊不禁:"小鬼头,你才多大呀?开始充大辈。"
那个忌讳的话题始终在汉威的东拉西扯的谈话中无人提及。
上饭后甜点的时候,副官拿了些紧急的文件进来,汉辰本对甜食没大兴趣,便脱口公务忙起身去偏厅。在汉威身边迟疑了一下说:"小弟,晚上早些睡,书可以先不背了,也先别去理小亮儿。"
汉威忙要起身称是,肩膀已经被大哥有力的手掌按住:"坐吧。"
老太太才接着话题附和说:"是呀,小心这风热传染得厉害,威儿,你才拐了脚,身子骨也单薄。你大哥交代的可要听。"
"大哥交代的什么事我敢不听呀。"汉威自嘲的说。
"你哥还没走远,小心他又撕你嘴。"倪玉露打趣着。
众人说笑着就提到小亮,汉威打开话闸说:"放心吧,我嘴灵着呢。哪里象亮儿。他就真真一段木头,从小就这样。小时候他在学里同一帮孩子淘气,扮梁山打家劫舍的英雄好汉,要杀富济贫。几个孩子就寻思了去打劫什么大户人家,结果亮儿就自告奋勇带了一群孩子到我家在城里的一家杂货铺子去闹。掌柜都糊涂了,见是家里孙少爷带来的,拿这一群孩子也没办法,任他们抢的砸的也奈何不得。偏那时我爹在世,对亮儿也是宠着的,听了这事哭笑不得,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跟他讲道理吧,他这小糨糊脑子也不明白个里外轻重,气得我哥也是牙根痒。反埋怨起我,说小亮变得这么木讷呆傻的,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