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冷风吹得人心发寒,太阳沉下去,在暮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女孩说:大哥,你最疼爱戒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比以前更爱他。他呵,还像个孩子。
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似乎他曾经对戒音说,"典禾回来了"。林戒语沉默不语,任由那个从地上跳起来的孩子扑到他身上,那个从小就让他疼爱着的弟弟,水晶般漂亮的男子,像只暴怒而悲伤的兽,拳脚落在他身上,他却仿佛失去了痛觉。
"你以为我就比你幸福吗......"抓紧他的胳膊,林戒音慢慢地慢慢地屈膝跪下去,绝望地嘶吼,"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
山风陡然暴烈,天地完全陷入黑暗,说出去的话已覆水难收,林戒音压抑着细细地哭。一双手臂抱住他,将他按进胸怀低声说着,"戒音,对不起。"
这个人哪,比谁都无情,也比谁都深情。他是个怪异的男子,爱人的方式也怪异得无与伦比,到最后,被他关心爱护的人不是逃开了,就是恨上他。身为他的弟弟,林戒音不想恨他,可是为什么结果还是这样?
就像--无解的魔咒。
裂隙一旦呈现出来,想要弥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林戒语忙于工作,不再回林宅。但是,在古子牧的事情上,林戒语异常坚决,尽管林戒音一再反对,他还是向于碧晴表示再定契约的意向。
"一朝林家人,一生林家鬼。"于碧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修长美腿搭上光亮桌面,冷冷地嗤笑。"想不到呵,林戒语竟会说出这种话......"美目斜挑,挺直背脊站立桌前的少年一动不动,于碧晴嘻嘻笑着转动手里的笔,"小牧,古家妈妈说让我照顾你,我的确很照顾你--自从林戒语之后,我拒绝了所有的专属契约,即使有时让‘红都'损失,我还是尽力保护你。目前,你是‘璨梦'中人气最高的孩子,已经有人为了你在‘璨梦'发生争斗......当然,这些事我会处理,但你不认为该为我做点什么吗?"
"我明白了,于小姐。"古子牧温和地笑,"契约什么时候生效?"今天于碧晴心情很好,她不像当年那样用权势压他,而是用人情逼他。于碧晴想把他送给林戒语,就会不择手段,与其让她麻烦,不如他聪明一点。
"真是爽快啊,小牧。"于碧晴弹指,飞过一张磁卡,是天利和酒店的客房钥匙。"非离送你过去,现在。"
伸出两根指,神准地接住飞过来的卡片,夹在指间一转,卡片消失不见。这是一套很简单的戏法,在璨梦有客人为讨古子牧欢心表演给他看,一次变玫瑰二次变金心三次变钻戒,古子牧只是把无变有改成有变无,他是个很不错的学生。
"好的,于小姐。"古子牧转身。
"小牧。"于碧晴突然出声叫他,沉下声音道:"森流秀回来了。"回来的不再是那个爱吃棒棒糖的大男孩,而是青森财团的年轻主人。"小心他。"
没有什么表示,古子牧温和地笑着,推门离去。乘上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电梯门缓缓分开,非离的面孔出现在门外。那个管理璨梦的温柔男子面对权天的挑战时仍能镇定自若,此时却满眼的慌乱无措满眼的痛苦无奈。
"小沐......"推着少年退回电梯,将少年压在冰冷的金属壁上,满怀绝望地低下头,寻找记忆中清甜的唇。男子身后,电梯门无声闭合。需要多少勇气多少犹豫,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要去......"温柔男子哀求。激烈的吻,仿佛没有明天没有任何希冀,纠缠在少年的唇上,吸吮,像兽一般啃噬;被吻住的人却无所动,睁着清冽的眸子默然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是谁,用一个吻就能挽留他?非离自嘲地防声大笑,有些颓废地踉跄着退开几步,背倚冷硬的金属壁,垂首无言。做了这种事,不知该如何面对少年。不敢抬头,怕看见少年带着厌恶地用力擦抹被吻过的唇。
可是,少年没有露出一丝鄙夷,也没有带着厌恶地揩抹被强吻的唇。他只是--只是按下键,非离背后的门壁重新开启,他侧身走出去,经过非离时不经意地轻碰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不麻烦你了,老板。"
留下一句话,少年朝停车场的出口走去。他没有回头,甚至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闪现过,根本不去理睬背后那扇又闭合的电梯门,和电梯中背对着的男子,走得那么潇洒,也那么绝情。
到达狩月,古子牧并没有回学校,而是直接去天利和酒店。走进大厅,古子牧乘上电梯,用于碧晴给的磁卡刷过,只到九十五层的电梯升上九十六层。
林戒语专属的九十六层空无一人。室内的颜色仍然只有黑色和白色,简洁而永恒的色彩,界线分明的纯粹的颜色,像九十六层的主人给人的感觉。壁龛中,半敛眉睫的神像淡漠依旧,脚下却多了一盏景致小巧的熏炉。
古子牧蹲跪下,看着那熏炉一会儿,伸手拿起来仔细端详。小心地把熏炉捧在手中,熏炉很干净,没有被使用过。这个熏炉十分眼熟,慢慢地回忆自己在哪儿见过。
在嫁给身为警察的父亲之前,母亲曾是个天真浪漫的女孩。母亲喜欢在房间里点上一炉熏香,母亲最爱的是一种名为"月下香"的淡味熏香。若有若无的甜香,淡淡地散在空气里,最后一次闻到"月下香",是父亲牺牲的那夜。母亲在等父亲,夜凉如水,门铃忽然响起,母亲欣喜地应门,门外站着哭红了眼的父亲的同事......
将熏炉放回去,古子牧站起身,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深埋的事情。当年他还很小,不明白为何母亲把家中的熏香全送了人,熏炉也拿去种花草,从此家中不再有那些好闻的味道。
蜷缩在沙发里,像一只沉静的猫,古子牧抱着膝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大片玻璃壁外灯火灿烂。从这里能看到狩月最美的夜景,他却在漆黑的房间里等待未知的命运。
但--林戒语没有来。那个阴沉的男子一直没有出现。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接下来的一周里,除有服务生定时送餐、打扫整理房间外,再无人上来。
一周后,林戒语的助理送古子牧回学校,并留下一支电话,告诉他要随传随到。
随传随到--他当他是什么?
"好的,我知道了。"可是,他还能温和地笑着,用面具掩饰愤怒的心情。
07 天空和鸟笼
一片梧桐叶依依不舍地离开枝头,在空中舞过一段距离,最后轻飘飘地落下,落在一双粉绿色的小皮靴旁。
"莲花沉睡的白/是孤独千年的等待/蝴蝶翩跹的徘/在明媚春光下曝晒/他/已不在/留下的伤害/给我一生去爱......"
"伊人不相见"的尽头,粗壮的梧桐树后,长辫子女孩轻轻地吟唱。她清纯得像沾上晨露的百合花,一身的粉绿色淑女装衬得小姑娘更可爱。
有人慢慢地走过来,走得非常非常慢。午休时段,这里几乎见不到人影,那带着忧伤的细细歌声显得十分诡异,却有一种魔法般的吸引力。
"嗨,古子牧。"女孩甜甜地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大门牙,让人联想到纯良无害的兔子。"又见面了。"
古子牧对那可人的笑容未加理睬,走过女孩眼前也仿佛没有看到那个人,目不斜视地慢慢走着。
"丹宁五中--你还记得吗?"
停下脚步,古子牧缓缓抬起头。见他的反应,女孩先是安慰地笑,继而笑容忽然僵在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古子牧的停留,明显不是因为她的话语,而是因为前方路中央来者不善的两名黑衣男子。转过身,后方同样多出两名黑衣黑裤黑皮鞋的陌生人。左顾右看,八名男子已在无声无息中将他们包围住。
收到古子牧疑问的目光,稽七棠立即举手辩白,"我不认识他们!"天知道他们是何时出现,又是怎样出现的。比鬼魅还神秘的家伙们!
原来是找他的。古子牧摘下黑框大眼镜,温和地笑着将眼镜塞到书包里,动作缓慢地蹲下身重新系紧鞋带,默数到三--
"哇啊--"不及防的尖叫一声,稽七棠被古子牧拉着手冲出去。黑衣男子大概没料到古子牧会在这种情况下还出此一招,都不由得一愣。趁他们失神的瞬间,稽七棠跟着古子牧左窜右闪,竟逃出了黑衣男子的包围。
"现在怎么办?"拼命地奔跑,感觉肺都快来不及换气了,大口喘息着,稽七棠问。
"不知道。"古子牧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地回答,带着小姑娘朝体育馆方向跑去。现在是午休时段,但大赛在即的校足球队肯定还在训练。
回头瞟了一眼,黑衣男子一伸手差点抓到小姑娘的长辫,稽七棠吓得怪叫,本能地加速,几乎是在向人体极限挑战。
"图书馆!"反手拖住古子牧,稽七棠一个急转弯朝雄伟的十二层建筑跑,目标却不是图书馆大门,而是绕到甚少人去的图书馆背后的大片竹林。一进竹林,这个传说里有鬼魅出没的地方静得只有风穿行在林间带起的沙沙声,和闯入者制造出的声响,诡异得令人发怵。可稽七棠仿佛松了口气,鼓足了劲向四周叫喊,"阿莲,救命啊!有人追杀我--"
不知道小姑娘在叫谁,但那肯定不是小姑娘的忠诚护卫,从她叫嚷了三分钟也不见天降神兵就可推测出。
"阿莲,救命哪!你再不出来--再不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若不是古子牧拽住她,稽七棠大概已经瘫倒下去了。"你就见不到我了......"甩开古子牧,无力地靠着一株竹子,稽七棠认命地摇头,近乎无赖地道,"我不行了......随他们便吧!要杀要剐......我认了......"
站在稽七棠的身边,古子牧没有说话。静默地站在那儿,目光淡淡地不知落在何处,古子牧镇定沉稳得与他的年龄不符。
"你不走?"抬起头,小姑娘问。眼里闪过一丝顽皮。"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想和我殉情?"
抬指慢慢地捋过垂覆在右眼上的一缕发,将它细心地拨开,露出淡泊的眼眸;那琥珀色的瞳仁清晰地映出几名高大男子步步逼近的身影,秀美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古子牧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定在一名看似领头的男子双眼,用一种仿佛能穿透对方灵魂的目光看着。
"古先生。"领头的男子开口,声音里透出一股不自然。"请您跟我们走。"被少年这样盯视,他垂在腿侧的手心微微发汗。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恐惧、心虚。
"是你的麻烦。"稽七棠几乎想立刻跟他撇清关系,有点小小的幸灾乐祸,一副等看好戏的姿态。
浅浅一笑,古子牧温柔得让人迷醉,语气声音都温温和和地,"看你们的穿着就知道,森流秀的品位还是那么差。"其实,他并不知道黑衣男子是谁派出的人马,说这句话不过是试探,但领头男子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在心里再次对日本人的不屈不挠之精神表示佩服,此时古子牧的心中已把森流秀当成可怕的藤蔓,而且还是含着棒棒糖的那种藤妖。
"我拒绝。"古子牧很干脆地说。表明态度的同时,还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瞄到情形不对想偷溜的小姑娘。"告诉森流秀,我现在和她在一起。"怕黑衣男子忽视了稽七棠,古子牧很强调"她"。
愤恨地瞪古子牧,稽七棠把牙咬碎了也无从辩白。"现在",她确实是和他在"一起"。眼见黑衣男子做完了君子要做小人,趁还没被擒住,稽七棠扯开嗓子狂叫一通,"阿莲阿莲,你在哪里?我快要死了--"
"闭嘴。"一道女声介入,那声音本身很清亮,却让人听来觉得冷硬,为声音里的无情战栗。
不知何时,黑衣人身后的一株翠竹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她面容苍白眼色清冷,文静秀气的模样让人觉得很亲切,但那双眼里透出的却是让人近不了身的疏离之感。她身形不动,姿态看上去非常随意,只是淡色的嘴唇微微翕动,陡然间,她周身张开一种压倒性的强者气势。
"要我动手,还是自己滚?"
她的话语很轻很轻,差点儿飘散在风里,刚刚好让黑衣男子都听到。听到后男人们的心不安起来,七上八下,突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竹枝沙沙地摇曳,一时间众人的沉默更显出沙沙的声响。稽七棠不作声地跑到女孩那边,站在女孩身后露出一副比锁进保险库还安全的表情。
有一阵风吹过,压弯了翠竹的高枝,三两片竹叶徐徐飘落,姿势优雅而轻盈。
女孩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着奇特的力量,猛烈地爆发出来时,那动作迅捷得像豹。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战车,女孩朝一名黑衣男子直冲过去,男子反应迅速地做出防卫,女孩却灵巧地一矮身绕到男子身后,一记手刀劈向男子后颈,同时一脚飞踢击中另一名男子的胯下。
"阿莲,"在一旁观战的稽七棠掩住脸,"这一招太不雅观了。"
看着以寡敌众游刃有余的纤细身影,古子牧不会忘记那张苍白的面孔和那双清冷的眼。用现代科技记录下来的疯狂岁月,年少轻狂时的飞扬跋扈,那些有无尽资本去燃烧的青春,一回身一转头比任何人都骄傲自豪。沿路都是尖叫呼喊,眼泪和晕倒,黑色骑士宛若夜里的战神,风驰电掣的速度无人能及。她让于家小女放不开割不下,她留下的威名震慑四方,她的存在间接改变他的人生。
她是,阿--修--罗--
天地间唯一的存在!c
"古先生,少爷要请的人,还没有请不到的。"在武力上占不了优势,领头的男子发令收队,狼狈离开前不忘搁下话来。"古先生,保重。"
一众男子相互扶持着很不光彩地离开,稽七棠高兴得蹦蹦跳跳着凑到古子牧眼前,露出两颗白晃晃的大门牙,笑得纯良无害。
"阿莲很酷很厉害吧?我告诉你哦,阿莲她......"
"阿、修、罗。"不理会小姑娘在说什么,古子牧双眼定定望向那人的侧影,轻而又轻地念出三个字,观察到那侧影蓦然一僵。清冷的眼直视过来,与古子牧的目光撞上,两人谁也不退让,却没谁能看透对方。
"木莲。"女孩冷漠地说。"我叫‘木莲'。"移开视线,女孩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扬手,酷得让人立即明白她为何有"阿修罗"的威名。"兔子,走了。"
稽七棠追上去,跟在木莲身后抗议:"不要叫我‘兔子',叫我‘七棠',‘七棠'!"叽叽喳喳嚷着叫着,走出去好远一段路,小姑娘回头用力地朝古子牧摇手,"古子牧,再见。"
竹林又恢复平静,风穿行在林中扬起少年的发丝,抬指抚过略显凌乱的发,少年目光温和似水。
"那就是于碧晴的宝贝吗?"长辫男子缓步走出,脸上的神情意义暧昧。"不错不错,这么能打,难怪当年她能救起被人追杀到川元的于碧晴。"停顿一会儿,话锋一转,水晶样的漂亮男子似笑非笑,"牧,两年不见,你变得不少啊。"说着,自顾呵呵地笑,"不过,还是那么无情。"
一个男人撒娇,简直是在欺负观者的鸡皮疙瘩,除非他是林家二少,天生有撒娇的终生特权。遗憾的是,古子牧对男子的撒娇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仍然笑着,水晶男子丝毫不在意,轻轻吐出一口气,道:"牧,跟我走。"
古子牧不是林家二少的奴仆,没有必要对林戒音惟命是从;古子牧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然不会恐惧被胁迫。少年站在原地不动,那样淡泊闲适的神态好象会随时立地成竹,一旦消失就让人再无从寻找。
心里某种情愫破壳泛滥,林戒音忽然产生想要拥住少年确定他不会消失的冲动。向前迈出步伐,只是五步,就来到少年跟前。少年的视线与他对上,那一瞬间,林戒音想到"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