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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人间路——by朱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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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鹤谨是个本份的生意人,最怕惹是生非,他对顾言雪本是无喜无憎的,今日见这人犯官差、起事端、卖风流,心下难免不快,碍着弟弟不好说什么,只沉了脸道:"顾公子,洒扫的事留给下人,我们先回去吧。"
顾言雪这才应了声,跟他回了内堂。
裴鹤谨进了家门,心中烦乱,也不理会药铺了,打发伙计挂出牌子,歇业一天,自己窝在家里,一边生闷气,一边跟罗氏检点家财,看那沈姨娘可曾卷走细软。夫妻两个从清早直忙到午后,总算查了个明白,家中财物,并未短少。裴鹤谨的脸色渐缓,却又惦念兄弟,忙让裴忠去县衙门前候着,探问消息。
罗氏看丈夫劳碌了,沏了壶茶来。裴鹤谦闭了会儿眼,端起茶盅刚饮了两口,一抬眼,见个小丫头鬼鬼祟祟蹩在门边,对着罗氏努嘴拧眉。
裴鹤谨心中有气,"咚"地将茶盅拍在案上:"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有什么话,进来回!"
那丫头委委屈屈走到他跟前:"宝裘居的伙计来了,说二少爷赊了他们二百两黄金,问什么时候送还过去,还说若是钱不凑手,吩咐一声,哪天等有了,着他登门来取,也是可以的。"
裴鹤谨一听"二百两黄金",脸都白了,命那丫头速速唤了宝裘居的伙计问话,两下里一番对答,这才知道,裴鹤谦竟拿二百两金子买了一袭狐裘!
当着宝裘居的伙计,裴鹤谨也不便发作,只说等裴鹤谦回来,核实了,定会给个说法。那伙计听了便笑:"我亲眼看着二少爷把狐裘披到顾公子肩上的,那还有假吗?二少爷对那顾公子可真是言听计从,不单买裘皮,还买了只大老虎呢,一出手就是二百五十两雪花银,眉头都不带皱的。"
裴鹤谨心头的怒意压都压不住了,手一颤,清绿的茶汤洒了一桌。
伙计垂了眉,叹口气:"我是个下人,本不该说什么。可风闻您家犯了官差,二少爷被拘去了县衙,唉,我家掌柜的说了:‘无论男女,美到极致,便成祸害。‘我这一来呢,是催债;二来,也是来给您提个醒,免得二少爷越走越偏,债台高筑不算,这往后的风雨,恐怕更不可测呢。"
裴鹤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那伙计去了半日,裴鹤谨仍呆呆地坐在太师椅里,罗氏小心翼翼凑过来,替他捏肩:"那种下人,十句话里怕是有八句听不得的。还是等鹤谦回来,问明白再说。平白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说了,又笑道:"顾公子生得再美,总是个男儿,鹤谦就是贪图美色,也不会贪个男色吧?"
话音未落,裴鹤谨已将茶盅扫到了地下,"当啷"一声,砸个粉碎。罗氏看着他,脸都白了:"你是怕他们。。。。。。"
掌灯时分,裴忠跟着裴鹤谦回来了,银子一钱都没剩下,好在案子结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裴鹤谨见了弟弟,闷闷地不说话,罗氏也笑得勉强:"忙了一天,也该累了,稍歇一下吧。"
裴鹤谦见此情形,不便多问,回房洗了把脸,坐了一阵,便有小丫头来请,说是备下饭菜了。到了前厅,只见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裴鹤谨跟顾言雪相对而坐,不作一声。
裴鹤谦挨着顾言雪坐下,举起筷子,笑了问:"嫂嫂、阿萱、阿茹呢?"
"你嫂子是个女流之辈,孩子们又小,有些话我不想让他们听到。"
裴鹤谦略略一愣,顾言雪抬起眼帘,冷冷盯着裴鹤谨:"摆什么鸿门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鹤谨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兄弟:"宝裘居的伙计来过了。"
裴鹤谦脸上发烧:"哥,钱是我赊的。我会慢慢还。"
"你拿什么还?二百两金子!你拿什么还?!"裴鹤谨禁不住发怒,"父亲从小教导我们谦谨为人、勤俭持家。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着奢靡招摇,对得起你名字里那个‘谦‘字吗?!"
裴鹤谦还没说话,顾言雪推开了碗盏,转身就走。裴鹤谦急了,一伸手,攥住他骼膊:"言雪!"
裴鹤谨见状,脸色愈阴。
顾言雪抽出手来:"我去去就回,"抬眼睨着裴鹤谨,"两心不变,管旁人嚼什么舌根?!"
裴鹤谨气得墨髯乱颤,指了顾言雪的背影喝问弟弟:"什么叫‘两心不变‘?他一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哪来这种混话?!"
"哥,我跟他。。。。。。"
裴鹤谦话音未落,顾言雪一阵风似地回来了,一扬手把个包袱扔在裴鹤谨跟前。那包袱本来扎得就不紧,经此一磕,便散开了,露出几锭光华灿烂的黄金元宝。
裴鹤谨的眼睛却不曾在那金子上停得一停,只望了裴鹤谦问:"狐裘是谁买的?"
"我买的。"裴鹤谦答。
裴鹤谨点头:"这狐裘谁穿都没关系,既然是我们裴家的人买下的,这金子便由我们裴家来还。二百两黄金虽不是小数目,卖了城南那几亩地,便也差不多了。"
裴鹤谦急了:"哥,那是祖产!"
"你知道就好!"裴鹤谨闭了闭眼,口气转缓:"祖宗留下家业,无非希望子孙踏实做人,与其用那路数不明的金子,不如变卖田产,至少能买个安心。"说着,将那包金子推到一边,眼睛还看着弟弟,话却是说给顾言雪听的:"顾公子,过去的事我不想问,也不想追究,你是鬼也罢,是仙也好,我家鹤谦都攀不上你这样的高朋,拿了东西赶路去罢,恕不远送。"
顾言雪不怒不笑,也不辩驳,立在那里,一双乌幽幽的眸子落定在裴鹤谦身上。
裴鹤谦在哥哥跟前直直跪下:"父亲的训诫我不敢一日或忘,我再荒唐,也是揣着一颗心做人,父亲跟你的养育之恩,我更是铭感五内。只是。。。。。。我跟他。。。。。。"他咬了咬牙,"我活一天,便待他好一天,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
裴鹤谨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瞎了眼了?他是个男人,你看不出来?!"
裴鹤谦垂了头,低低道:"我认的就是他,不论男女,我认的总是他了。"
"鬼迷心窍!"裴鹤谨气得一脚将裴鹤谦蹬倒在地,指了弟弟的鼻子喝问:"你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父兄了?!"
裴鹤谦爬起来,依旧跪好。
裴鹤谨转而朝顾言雪发难:"你身为男子,骄奢淫逸、卖弄风情,还认不认得‘廉耻‘二字?你给鹤谦下了什么妖蛊,把他迷成这样?还不放了我弟弟!不然。。。。。。不然。。。。。。我、我,我必与你拚个鱼死网破!"
顾言雪微微一笑,云淡风清:"你爱怎么想、怎么做,我都管不着,悉听尊便吧。"说着,执了裴鹤谦的手道:"跟我走。"
裴鹤谨跑到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了拦,又觉气馁,发狠道:"鹤谦,你要跟他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只当爹少生了个儿子,我也少了个弟弟!"
正僵持不下,罗氏冲了进来,一把按住裴鹤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到了哪儿,鹤谦总是你弟弟!"转身又对着裴鹤谦抹了抹眼泪:"鹤谦,你哥这是心疼你啊!你怎么就不明白他那片心呢!"
裴鹤谦望着兄嫂心如刀割:"你们为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能负了他。"
罗氏泪盈盈地望向顾言雪:"顾公子,我们鹤谦是个傻孩子。你就。。。。。。你就高抬贵手吧!"
顾言雪听了,咬住薄唇,半晌看了裴鹤谦道:"你跟我走,往后的日子难免凶险。"
裴鹤谦攥住他的手:"你有艰险,我怎能坐视不理?"
顾言雪笑了:"真是个傻子呢,"他转过头,看着罗氏,"这个人,我舍不得放。"
一边的裴鹤谨已气得两眼昏黑,指了门,一叠声地厉喝:"滚!滚!都给我滚!"
裴鹤谦冲着哥嫂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我先离家几日,待风波定了,必负荆请罪,再来拜望哥嫂爹爹。嫂嫂,哥哥跟父亲都有劳你照料了。"
裴鹤谨一个劲地跺脚,看都不看他。倒是罗氏擦着泪,上前扶起了裴鹤谦,柔声道:"唉,你放心吧。鹤谦,你记着这儿总是你的家,我们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盼你回来。"
裴鹤谦长到十九岁,还是头一次被扫地出门。罗氏心疼他,不单替他收拾了细软,还亲自送到了门口。
夜空中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罗氏看着天色,蹙紧了娥眉:"要不明早再走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去哪儿过夜啊。"
裴鹤谦强笑着安慰她:"不妨事,我们去葛岭的清虚观,玄真子即便不在,借宿一宵总没问题。"
正说着话,一驾马车慢慢悠悠驶进了蔡观巷,罗氏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王二驾车回来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摸出吊铜钱塞到王二手里,替二人雇下了马车。
裴鹤谦谢过嫂嫂,恐她受寒,催她回去:"快进去吧,不然哥哥更要生气了。"
罗氏摇头:"你知道什么?我不送他才担心呢,你哥哥多疼你啊。"
裴鹤谦闻言心里一酸,又觉温暖,又觉歉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罗氏看看他,拉了顾言雪的手道:"顾公子,我可把这傻兄弟交托给你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神啊怪啊,一概不懂,可我想呢,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为了你把个家都抛了,你也不会亏待他吧。"
顾言雪望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罗氏虽是百般的不放心,却也无可奈何,目送着二人上了车。马车转过街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六章
静夜寂寂,车轮碌碌,顾言雪坐在车里一语不发,裴鹤谦更觉寂寥,伸出手把顾言雪拢到怀中,抚着他的发丝:"言雪,我只有你了。"
"后悔了?"顾言雪的声音闷闷的。
裴鹤谦摇头:"不会啊,你知道的,我不会。"
顾言雪默默地捉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裴鹤谦拥着他,半晌叹了口气:"有件事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你是存心去冲撞官差的吧,还刻意在人前露了身手,这是为什么呢?照说沈姨娘出了那事,你该韬光养晦才是。"
顾言雪嘴角微扬:"不放出香饵,怎钓大鱼?"
"你想引出谁?莫非。。。。。。莫非是杀沈姨娘的凶手?"
顾言雪点点头:"嗯,这下可不傻了。"
"可那凶手在哪儿?能引出来吗?"
顾言雪哈哈一笑:"大鱼未至,虾米先行。这不就在跟前么!"
裴鹤谦愕然,望着车帘:"怎么可能?"
顾言雪一笑:"怎么不可能?"说着指头在车壁上叩了叩:"别装了,停车吧。"
话音未落,却听"刷刷"一阵急响,车厢四角窜出四道金光,到了头顶上纵横交错,织就了一张罗网,将两人罩在中间。
帘栊挑处,王二站到车前,黑着张脸断喝:"好个精怪,倒生了双利眼!"
裴鹤谦惊愕不已:"王大哥,你。。。。。。"
"这可不是你家隔壁贩香烛的王二。你见的不过是层垩土,道家有易容之术,他只学了个皮毛,不过夜黑天昏的,瞒你们这些俗人却也够了。"顾言雪嘴里说着话,右手一抬,"嗖"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指间飞出,直奔王二去了。那人躲避不及,被银光射中面门,一张脸碎裂开来,假眉毛、假胡子伴着白粉纷纷而落,露出张陌生的黄脸。
眼看面具被毁,那人却毫不慌乱,右手一翻自身后抽出一柄长剑,以剑指天,口中喃喃,颂念咒符,罩着二人的光网如一窠金蛇,扭动盘绕,朝二人身上缠了过来。
裴鹤谦连忙揽住顾言雪,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金网裹到他身上,细如丝线的金光扣入皮肉,疼得裴鹤谦拧紧了浓眉。顾言雪从他怀里抽出折扇,手腕一转,将扇子变成了长剑。剑锋过处,金网如死去的金蛇断了一地,转眼消失不见。
作法之人大惊失色,足尖一点,便想仗剑而去。
顾言雪怎容他脱逃,仗剑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挺剑招架,却不是顾言雪的对手,只三、四个回合,便落了下风。顾言雪瞅准他的空门,一剑刺中他足踝。那人身子摇晃,顾言雪又加上一脚,将他蹬翻在地!
"你。。。。。。你个狐狸精!"那人虽败,嘴巴却还不肯老实。
顾言雪一剑钉穿了他的肩胛,痛得那人噤了声。
却听身后一阵异响,偌大一架马车眼化成了一缕青烟,车上的裴鹤谦被摔了个头晕眼花。
"这车也是变出来的?"裴鹤谦悻悻地爬起来,走到顾言雪身旁:"是这人害了沈姨娘?"
顾言雪点头:"多半就是他。沈姨娘炼内丹需十二条人命,连你爹带城南那十个,总共十一个人,她最后一味药饵,只怕就落在王二身上。这沈姨娘也是死性不改,虽在我手里吃了亏,临走却还想去找王二索命,哪曾想到,她早给人盯上了,遇到个扮猪吃老虎的假王二,结果丹没炼成,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裴鹤谦若有所思:"难怪那死狐身上有不少刮痕,就是被这金网伤的吧。可言雪,你怎么知道这车夫是假的呢?"
顾言雪轻扬秀眉:"王二为人疲懒,他的香烛店生意又差,每天太阳不落便歇了业,怎么这大雪纷飞的夜里,倒驾着车出来了?还那么凑巧,恰赶着你我出门的时候。"
"所以你留了心,仔细一瞧,便看出他面具下的破绽?"裴鹤谦颌首,"可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沈姨娘?"
顾言雪手腕一转,长剑抵上那人的眼皮:"这就要问他了。"
那人咬紧了牙关不吭声,顾言雪微微笑了,手里轻轻一送,但听"噗"的一声,那人捂住右眼,惨呼连连,指缝里鲜血长流。
裴鹤谦不禁变色,顾言雪却是淡定如水,满脸的若无其事,举起滴血的剑尖,又点住那人的左眼。
那人紧紧攀住剑身,想阻住剑势,可这长剑凉如冰、滑如水,哪里阻得住了,眼皮一阵刺痛,血已流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顾言雪逼问。
那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一阵响,面色转青,继而转紫,两腿蹬了几下,再没了动静。
裴鹤谦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死了,应该是服毒自杀。"
顾言雪冷笑一声,抖去剑尖的血滴,轻吹了口气,那剑在他手中越缩越短,短到了极处,"呛"地放出道金芒,依旧变回了一柄折扇。
顾言雪把扇子揣还裴鹤谦的怀中:"马车没了,我们走着去吧。"
裴鹤谦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了件长衫出来,盖在死人脸上。
顾言雪白他一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裴鹤谦也不答话,默默地背起包袱,执了顾言雪的手,向前走去。没有多远,顾言雪忽地停下步子,霍然转身,裴鹤谦跟着他扭头一望,不觉大惊失色,只见雪地里一件长衫随风翻卷,至于那具尸首,却早已不见了影踪。
"怎么回事?"裴鹤谦眼都直了。
"诈死罢了,裴大夫,你我都被骗了。"顾言雪淡挑长眉:"由他去吧,我们走。"
冬天的夜晚,四下一片死寂,耳边寒风呼啸,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只有交握着的手心递送着绵绵暖意。
顾言雪轻轻叹息:"我记得诗经上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原是不信的,生太悠长,死太空寂,哪里说得定呢。可眼下倒有些相信。"
裴鹤谦笑了:"觉得这么走着、走着,也就是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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