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十多分钟后，"不打了，不打了！不好玩！"史情把篮球一扔，夸张地撅起嘴，拍拍手走到一旁的树荫底下坐下，一副赌气赖皮的模样，像个孩子似的。
余小城也累了，跟着走过去，拿了瓶水递给他，"跟我打球很没劲吧？"
史情抬头望望他，突然神秘一笑，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也坐下，余小城坐过去，顺着他的眼色，很快注意到篮筐那边的一群人。
大概有七八个左右，都很高大，比之颜恒都毫不逊色，身上穿着同一款的号码服，显然是一个队的。他们在篮筐边推推搡搡地打闹着，眼光却都盯着场内的颜恒余羽两人。
余小城观望了一下四周，赫然发现偌大的场地内，几十个篮架都已被占据，他们那个是人最少的，而且似乎已经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也怪不得别人虎视眈眈。
余羽走过去跟他们说着什么，但对方的领头却只是摇头。
"嘁。"颜恒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跑去捡起了球，也往他们那边走过去。
"喂！"他突然朝那群人喊了一声，"来单挑，你们谁能赢我，就让场地给你们。"
那些人的眼光一下子都聚集过来，纷纷打量着颜恒，人群里有些窃窃私语，"好狂！""傲慢！""拽什么拽！"各色声音都有。
为首的倒很镇定，他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我们是Ｂ大篮球队的。"
颜恒也笑了，眉毛扬起来，"没事，来吧。"
又是四十分钟过去，终于，在一片叫好声中，对方那个头头微微有些气喘地做了个停止的姿势。
他又笑了，这次没有一丝傲气，他朝颜恒伸出手，"展翎。"
颜恒也牵起嘴角，握住他的手，"颜恒。"
而在另一边，史情使劲摇了摇正在发傻的余小城，失笑道："怎么呆了，太精彩啦？"
余小城经他一推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啊恩，他......一直都这么厉害的么？"
"哈哈。"史情乐了，"当然啦，这还用说，他是我老大嘛。"语气中满是骄傲陶醉。
余小城略有所思，"这么说，他刚才，给我们放水了......呃，史情？"一转头，史情不见了，抬头看去，才发现他已经高高兴兴地朝他老大奔过去了。
余小城不禁微微摇头，真是个活宝。
回过神来，想叫余羽一起过去，回头才发现余羽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余羽？"余小城喊，却没人回应，想到他可能去上厕所了，就没太在意，然而过了很久，余羽仍然没有出现。
史情和颜恒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他们很快和展翎等人告别，和余小城一起找人。
他们真是怕了，生怕一个不小心余羽又像上次一样失踪，受伤。
所幸这次是有惊无险，没过多久余羽就自己回来了。
史情最着急，平日里痞痞的笑容都没了，一见余羽就抓着他问，"你去哪里了？"
颜恒也走过去，皱眉看着余羽，"脸色怎么这么差？"
"啊，没事，刚才突然有点恶心，可能是运动过头了，吐了一下，就好了。"余羽制止了史情摇晃他的动作，脸色一片惨白。
余小城看着虚弱的弟弟，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真的，没事？"
"恩！"余羽点头。
四个人第一次如此融洽的相处，在这个季节的尾巴上，在已经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夏天感觉的日子里，虽然短暂，但依然值得回忆，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永远失去了再在一起的机会，像这样的，四个人的。
有些事还牢牢被记着，而有些人却早已不在了。
二十二
"实际上，"颜恒看了余小城很久，等他的情绪稍微恢复了些以后才继续讲了下去，"实际上余羽去找我父亲了。"
余小城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颜启明已经死了，莽莽撞撞地去公司找父亲，刚到大门就被保安拦了下来，他不顾一切要进去，却反而引起了骚动，更多保安过来把他拦在了外面。"
"父亲知道他来了，却没有见他，可能父亲，也觉得对不起他吧，毕竟，无论是他父母的死，还是颜启明的施暴，都和父亲脱不了干系。"
"不过，最后余羽还是溜进去了，虽然保安很快发现了他，并把他赶了出去，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事。"
"本来，这样就......够了，"颜恒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尖的烟蒂，"可是他们，居然还打他！"
余小城一下子抬起头，声线颤抖不已，"为......什么？"
"为什么......"颜恒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我也想知道啊。"
余小城直直地望着颜恒，不做声，身体却陡然绷紧。
颜恒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后来他好不容易肯上医院了，我就通知了你们，可他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稳定，眼泪流个不停，一直发呆，呓语不断。"
颜恒又停了停，"你知道，他都说些什么？"
"什么？"
颜恒松开握着的手，揉了揉手腕，突然撇开了头，声音很淡："他说，‘哥哥，我喜欢你'，我想，那应该不是......亲情的那种。"
"你说......什么？"
余小城一下子懵了，颜恒的话，他听的不是很明白。
"......是真的。"颜恒仿佛认命般地默念着，把脸埋进掌心，"你如果看到他的样子，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余羽，大概已经知道你和他并不是亲兄弟了，那个时候。"
"余羽后来恢复了一点以后就来求我，求我不要告诉你他被施暴的事，我答应了。但我仍然心存疑惑，就去调查了整件事，基本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就是那些资料。"
颜恒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颜启明是为了什么去死的，所以我帮余羽做了血检，结果......是阳性，他没能逃过。"
"余羽自己也有所觉悟，对于这个结果他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么悲伤，相反，他很镇定，就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
余小城的头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抬起来。
颜恒又无奈地笑了笑，"但其实，原本他不会死得那么快。"
"什么？"
余小城陡然拔高的声线并没有动摇到颜恒，他还是淡淡地说下去，仿佛抱了某种觉悟。
"还记不记得史情说的话？他说过吧，‘我最敬重的人和我最钦佩的人一起，害死了我最爱的人'。"
"是。"余小城缓缓地点头。
颜恒还是笑笑，从容不已，"可能，其中一个就是指我呢。"
"什么......意思？"
"余羽后来不是失明了么，那以后，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加快了很多，几乎已经到了末期，不过，如果他持续治疗的话，也还可以撑一段时间。我建议他接受更进一步的治疗，但他却拒绝了，他只向我提了一个请求。"
颜恒眼睛始终望着别处，嘴里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着，"他向我提了一个请求--安乐死。"
"你说......什么！"余小城猛地抬起头，他的声音颤抖着，"你......你做了？"
"恩，虽然不合法，但我借助了父亲的力量。"
"你......假的吧......"余小城不可置信地看着颜恒，短短的几句话，仿佛把他的力气都抽干了，他浑身抖得厉害，身形晃动，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一样。
而颜恒的话还在继续，"余羽说，他不想活在看不见哥哥的世界里。"
"假的......"余小城轻轻地摇头，躬起身哆哆嗦嗦地抱住膝盖。
"他让我，照顾你。"
"别骗......我了。"声音变得不像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眼见着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地，地上很快地积起小小的两摊水渍。
对面的颜恒没有声音，听凭他团着身体无声地落泪。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余小城哽咽着。
"恩？"
"我的父母，怎么......死的？"
颜恒沉默了。
"告诉我。"
过了很久，颜恒轻轻回答："大约是，代替父亲......"
余小城"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他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平静了。
"能帮我拿块毛巾么，颜......恒。"余小城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颜恒略微犹豫了一下，而后起身走进卫生间，他拿了毛巾正要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砰！"的一声。
心，没来由地一惊。
果然，等到他冲出去的时候，早已看不见余小城的身影，只有一张空空的仍留有余温的长椅和一扇仿佛仍在振动的大门。
二十三
经过了那一天，余羽奇迹般地恢复了精神，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再一声不吭，虽然暂时因为身体虚弱而不能去学校，但毕竟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余小城也算稍稍放心。
史情每天都来陪余羽，总是带些杂七杂八的玩意来讨他欢喜，有时候是几张球星签名照，有时候是几样名厨限量的花哨点心，甚至有一次还带了个大熊宝宝来，被余羽一拳击出房间，煞是逗趣。
跟史情一起来的，还有颜恒。颜恒还是不怎么讲话，进门打招呼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依然一副大家少爷的做派。
他跟史情不同，他并不热衷于嬉笑打闹，史情耍活宝的时候他总是站得远远的，只有当余羽招呼他时，他才凑过去跟那两人说会儿话，间或有那么一两个微笑，看起来腼腆里带点僵硬。
余小城在厨房里做饭，不经意间撇眼看见的，就是那个颜恒低头轻笑的场景。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心中没来由冒出这么个想法，余小城不禁哑然，摇摇头，自己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房里的声音小了些，颜恒从里面走出来，一抬头看见余小城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他轻轻走过去，靠在门框上，故意挑起眉毛，懒懒地问："你在干什么？"
明知故问......
"做饭！"余小城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
"哦。"颜恒眨眨眼，没了下文。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余小城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
"做什么菜呢？"门口那块石头的动作换成了抱胸，脸还是冰的，口气还是硬的，高高在上的成分也一丝不少，可是......这句话怎么就问得这么别扭？
余小城都懒得理他，一抬手把菜刀剁得砰砰响，假装没听到他的话。
于是身后又没了下文。
又是好一会儿，当牛杂汤都已经冒出香气，菜也已经洗好切完，只等下锅的时候，颜恒又说话了："我来淘米。"说着自顾自走到余小城旁边找起米袋来，完全无视一边"扑哧扑哧"直冒热气的电饭锅。
余小城伸头看了看外面，红彤彤圆滚滚的大太阳正在西沉，天边一抹绯色映得路人个个满面红光。
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再回头看看颜恒，大少爷冷着脸，好像已经找到了电饭锅，正站在旁边盯着它看。
他不会想要倒了重烧吧......一阵不好的预感升起，余小城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到颜恒和电饭锅之间，一把护住电饭锅，口中喊道，"你别打它主意哦，这个，那个，你敢倒了它我......"
"那洗菜吧。"没等他说完，颜恒挥挥手转过身去，一脸认真地开始找菜。
余小城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难道......难道他......难不成他......是想来帮忙？！
等到余小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颜恒早已顺利找到"待洗"的菜（其实早就洗过了）开始洗。
可怜那几根青菜，没发育完全就被拿出来卖，被小城蹂躏过后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准备进锅，却不想又被颜恒逮着，哪还有活路？本就稀拉，现在更是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颜恒自然是无知无觉，大少爷第一次洗菜，洗完还能看见菜影就算不错了！
余小城好笑地看着颜恒在水池里跟几根洗好的青菜奋斗，越看越愉快，竟然完全忘记了做饭这码事，等到想起来的时候，青菜们已经基本壮烈牺牲，凄惨地横陈在菜筐里。
颜恒铁青着脸转过身来，指着菜筐里稀稀拉拉的几根青菜，"洗好了。"
余小城拼命忍住笑，憋得满脸通红，抖着手拍他的肩膀，"辛苦了，辛苦了。"
颜恒低头看看菜，再看看余小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自在地动了动脚，眼睛看向窗外。
余小城只是笑，再没说什么，接过菜，微微抖着去热锅。
想不到，这个家伙，居然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小城忍不住牵起嘴角暗暗想着。
饭当然还是余小城做的，颜恒大概也知道自己只会添乱，最后很识相地退回了余羽的房间。
天更暗一些的时候，饭菜上桌了，有清蒸扁鱼、油焖田螺、牛杂汤、金针菇炒蛋、莴笋肉片，以及，稀稀拉拉一盘小青菜。
"都是些家常菜，别客气。"余小城看着史情，微微笑着说。
那一边，史情尝了一筷子金针菇，一边嚷着"小城哥好手艺"，一边又去夹田螺，被余羽一筷子打下，两人吵吵闹闹地折腾着，倒也开心。
余小城笑得合不拢嘴，转过身对颜恒说，"你傻站着干什么，再不吃都要被史情吃了！"
颜恒却没笑，他看看史情和余羽，又看看余小城，眼神里有点落寞，停了一下，他摇摇头，"我就不吃了，回家还有事。"
二十四
他逃走了，终于逃了。
颜恒望着那扇门，半晌，突然沉沉地笑了一声，轻轻拧开门把，走出去。门外一片漆黑，只依稀看得到对门白色的门牌号，他伸手拍了拍门板，声控的节能灯马上就亮了，一抹清亮的白光瞬间倾注下来，映得空无一人的楼道更加地寂寞。
心里虽然很着急，但脚依然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仿佛再没有力气跨出一步。
追出去算什么呢，做出那样的事，那样的自己，不可能被原谅。
想了一会儿，颜恒关上门重新走回屋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几声等待后，那边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颜总。"
颜恒点点头，"恩，是我，你现在过来。"
那一边低笑了一声，发出好像破竹一般的声音，仿佛得意之极，"你不是拒绝我了嘛，颜总。"
这个小人......颜恒无意识地握紧了身侧的手，深吸一口气，沉了沉声音，"现在过来，二十分钟之内。"说完没等对方回答就径自挂了电话。
颜恒望了望钟，已经十点了，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放心，又伸手按下一个号码。
"喂，史伯伯，"电话通了，还没等对方说话，他先开口，语气很是恭敬，"史伯伯，我有件事麻烦你......"
过了大约一杯茶的功夫，门铃响了，颜恒眼神一凛，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干瘪的老翁，花白的发，花白的胡子，满脸褶子，一脸老相，看起来足有七十多岁。他正颇为吃力地倚在一根粗木拐杖上，脸上颤颤巍巍地挂着谄媚的笑，浑浊的眼珠里散发着让人不快的光芒。
其实黎叔应该还不满六十岁，他这般憔悴，一方面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过放纵，驰骋声色场所不知节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临到退休还助纣为虐，妄图帮助颜启明夺权，失败以后，特别是颜启明死了以后，颜启风自然不会放过他，他东躲西藏多年，想不沧桑都难。
但，今天颜恒把他叫来，却与父辈的恩怨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