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关山几重云 番外篇完本——by今天也没有出大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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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杨聆蝉思索通透,已有按捺不住的下属前来道贺。杨聆蝉起初应付得勉强,叙到后来还是被调动了情绪,毕竟十年苦心孤诣,一朝功毕,凌王登极之日,便是他封侯拜相、一展宏图之时。
长夜将尽,汤日初升。曜尔古都,虎踞龙腾。旧历遽去,国号未更。且试看明日乾坤,谁翻覆云雨信手书新史成?
元殷二十八年冬,文宗崩,太子庆将继,东宫亲卫伺机叛乱,疑为平王母萧妃所使。时孝宗领禁军入内平乱,晚矣,庆身死。庆既死而无后,文宗三辞而群臣固请,乃登基,定年翌文,追庆称怀帝,又谪平阳王为庶,尽诛萧妃族。杨聆蝉,太子少师也,素有才名,上不问前嫌,拜太傅,迎之为相,入阁不旬月而朝野平,为一时佳话。
金凤衔诏东极来,銮仪冕旒自登台,九章纹尔袍,四海为尔臣。黄金墀下砌白骨,不论出处论胜负,叹正史寥寥数笔,堪向何处问当年?
“不允。”政事堂内,谢载川胆战心惊地看着杨聆蝉掷出他递去的奏章,打散了原本摞好的奏本,引满堂侧目。
新皇登基后游手好闲,将政事一应委于清洗置换后之官属,心甘情愿沦为一枚印章——这大概正中眼前人下怀。
杨聆蝉,当朝中书令,开国郡公之后,皇帝的倚命太傅,他言传身教的先辈,现下正露出少见的焦躁之态。想起那人与宫变的种种牵连,谢载川不敢多问,只不动声色整理好奏本,恳切道:“范阳节度使滞留京中已久,守将请归边关,天经地义,如何驳得?”
他知道没有这位大人找不出来的理由。杨聆蝉搁笔端坐于裱了儒门经典的巨大画框前,已然恢复平日从容,落落大方对上众人目光,和蔼笑问:“要他苍云军暂驻京中,供禁军观摩见习,如何?”
虽是询问语调,口气中却全无商量余地。那笑容看得谢载川后背发凉,放眼中书省,无人敢出异议,只是不知他非要留下那位将军,是作何谋……
这日谢载川正照例于紫宸殿向皇帝报告吏部事要,门外忽有人唱道:“单于府都护范阳节度使从二品镇国大将军燕旗求谒——”
新皇反感多事,来听他们这群大臣议事已是勉强,况且燕旗这求见不合流程。皇帝当下便皱了眉,有人忙劝道:“燕都护久驻边疆,不通京中礼制,可以体谅;况他为军中要员,此次冒昧求见,难说有要紧军情。”
皇帝这才允燕旗入内。那日醉仙楼内不进油盐的苍云留予他极深印象——后来竟被杨先生说服了。可惜近日杨先生告病未朝,不知燕旗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燕旗甫被宦官引至殿前,一众官员争先打量,有皇帝身旁的司礼太监问:“燕将军,可是有奏本欲上?”
燕旗利落地撩甲半跪,对曰:“并无。末将此次前来只想求问,末将此前上书请领三万苍云军士北归雁门,缘何被驳?”
将军话音刚落,皇帝便开了金口:“朕这京城不比边关,燕将军为何总着戎装而不穿武官服,难道是礼部未发与你么?”可惜出言不为解惑,只为刁难。
显然,直接告诉九五至尊“不想穿”,是不明智的,燕旗一时语塞,好在谢载川及时解围道:“燕将军不着官服而着戎装,正是居安思危,时刻忧国,忠心可鉴啊。”
看在吏部侍郎谢载川与左相关系密切,殿内其他官员很配合地笑一笑,附和称是,气氛缓和下来,皇帝也霁了脸色。
“是,”听燕旗接了他的话,谢载川本以为这一茬就此平息,谁知燕旗话锋一转,道,“手足血亲尚能阋于墙,何况外敌。”矛头凛然暗指当今圣上夺宫一事,满堂色变。
色变归色变,宫变一事终是理亏,更何况燕旗是个中关键,皇帝亦是无言,并不敢发作。室内缄默半晌,谢载川尚有些掌控不住这场面,犹豫许久才尝试开口转移话题,道:“燕将军请归雁门一章,乃杨大人所批,臣当时在场。杨大人道是苍云军再留京数日,供禁军观摩教习为宜,回执的批红上应当已写明。”
听见那姓氏后燕旗气势更汹,咄咄逼人道:“主将领精锐淹留异地,边关空虚,若夷人趁机来犯,国之安危悬于一线,何耶?”
言辞上应付一武将,谢载川还是绰绰有余的,他道:“雁门为我朝险关要隘,精锐何止三万;军中将领众多,燕将军经验丰富,离开时难道没有委以可靠之人?且禁军为国都最后之藩篱,若禁军松弛,国之安危真当悬于一线。”
龙涎冉冉,本该居于主导的皇帝现下正高踞御座,享受着女官的宝扇香风,饶有兴致看手下两员要官一来一去争执,仿佛只差手中一把瓜子了。
玄甲将军横眉怒目,显然并不服气,谢载川暗自哀叹杨先生这病假告得太是时候,硬着头皮补个理由:“雁门关上书称大破夷人,一扫雪原,先皇肯燕将军之帅才,遂升燕将军为范阳节度使,此不过四月余前事,夷人元气应尚未恢复。燕将军戍国之心日月长彰,不急这片刻,先留京中,让京师的老爷兵们见识一番边关铁军。”
见龙椅上人一副袖手旁观之态,燕旗越发愤恨当初听信杨聆蝉,谢载川既拿先皇压他,他只得退步道:“那敢问数日具体是几日,或是要供禁军学习至何程度?还望谢侍郎说明,末将好与军中传信。”
这……他怎么知道。目光所及,贴金匾额反射的光芒近乎刺目,面前将军一副恨不得手撕了他的模样,身后圣上正悠闲向宦官奉的白玉痰盂中吐口沫,周遭官员都在看戏,谢载川心下无奈,虽事后可能又要被敲打“难持大局”,现在他也只能把杨太傅他老人家搬出来了……“杨大人未作说明,某不敢妄语,不若等杨大人休毕,燕将军再来可好?或者,某可代为传达……”
认清并不能在这殿内得到答复,燕旗生硬打断道:“不劳烦谢侍郎,我自去请杨中书解惑。”
“呃,燕将军请便。”他见过不少怙恶不悛的罪犯,但那些人再穷凶极恶,都比不上面前这将军阴沉的一瞥慑人。谢载川汗颜,杨大人非把这人留下来,甚至还惹他亲自上门,不知是何用意,难道是想对这人下手?这可不合杨大人之行事风格……
燕旗虽屈膝,声色犹朗然,道的是:“燕旗本无资格入紫宸殿,此次前来实属唐突,请圣上降罪。”
皇帝哪会真的降他罪,只乏味地挥挥手,道:“也罢,念汝心系家国,此次便不追究。”
殿内众人程式性地叹道:“皇上圣明。”不少人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后来才跟上前人浑水摸鱼,于是这唱赞的声浪恰似顿了一顿才开始转动的织机,使当事人的“谢主隆恩”淹没于卡壳的尧风舜雨。
而后燕旗起身,毫不留恋转头离去,一干大臣心思各异,目送与金屋宝顶格格不入的玄甲将军走远。殿内很快归于常态,谁也不知道激起水面涟漪的究竟是一块石子,最后留在水底;还是一只鸥鹭,轻点即去。
郡国公府的阍室值卫已经习惯了。
郡公提前告诉他某某大人来时不必通报、直接引见,诸如此类,并不奇怪——用个他从坊间说书人那听来的成语形容,这叫神机妙算。
黄昏中的缱绻值卫和银杏树尚记得,这位再度来访的将军却似不记得2 透着杀意的冷。
一样的素衣丫髻引路人,一样的青墙黛瓦水乡景,穿行其中,燕旗无端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慨。路过石桥,桥下水流已枯,众芳芜秽,很难说来年它们还能否在这不符习性的北方醒来——那干脆彻底清除罢,燕旗如是想。但人总是这样的,爱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等待奇迹,就像绝境中等待援兵;又或者自以为断了念想,其实尚怀破罐子破摔,将偏执权做怀念,就像身后留名的安慰之语。无论哪种丑态皆出自放弃太疼了,这世间从没有痛快一刀之说,切去的肢体伤口尚会剧痛,砍掉的头颅还要滚一滚再喷出血束。
逼自己死心的感觉就像亲手把肋骨从破开的艳红皮肉里抽出,痛得你想抱哀嚎着在地面鲜血淋漓地摔上几摔,最后气若游丝地说算了罢,留下他罢。于是那骨刺就埋在你体内,隐隐作痛,每逢阴雨更是猖狂,但有什么办法呢,只怪你一开始就不该种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