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菩提 金推番外篇完本——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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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自芥子袋里掏出一瓶晶莹玉润的宝瓶,毫不吝啬地将里面芬芳扑鼻的液体倾倒在伤处,为苏璃洗净伤口,这期间,苏璃就一直仰着头,用混沌银白的瞳孔看着他们。
东夷人已经丧气离去,黎渊低头望着苏雪禅,他正撕下一截帛布,为白狐包裹住伤处。白狐虽然被关了这些时日,但好在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除了毛发凌乱,腿上伤口未愈,其他地方都还好好的。
舍脂的灵露确实是少见珍品,甫一浇下,便让伤口上的脓血消散,露出底下渐渐生长的嫩肉,苏雪禅再把伤处包扎完好,就看不出什么残缺了。
“试试看,”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苏璃,她毕竟是自己的生母,这样抱着,总令他有点不自在,“能不能走了?”
白狐闻言,试探着跑了几步,一开始,她的步伐还有些踉跄,但在习惯了之后,她就能靠三条腿支撑着身体了。
苏雪禅松了口气,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总算好啦!您……你可以回家了!”
白狐跑出几步,又转头凝视着他。
“怎么了?”舍脂好奇道,“是舍不得你吗?”
苏雪禅疑惑地看着苏璃,就在这时,苏璃忽然扑到他的怀里,在他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
“啊!”他不由大叫一声,按理来说,他身为灵体,本是感觉不到痛意的,可苏璃那一口却好似连着心魂,他能明显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处流出,被她所汲取进体内。这一下太快,就连舍脂和站在一旁的黎渊都不曾反应过来,苏璃便乘着一阵狂风,从苏雪禅怀里逃之夭夭,再也不见了踪影。
黎渊勃然大怒,在他眼中,这行为与恩将仇报何异?他又想抓住那胆大包天的白狐,又忧心苏雪禅的伤势,两相权衡之下,他唯有心疼地抓住苏雪禅的手腕细细查看,然而上面却没有什么鲜明的伤痕,只有两个红色的小点,犹如两枚用作印记的痣,纂刻在苏雪禅的皮肤上。
苏雪禅心头狂跳,回忆如翻飞的书页,被过往的风连绵掀起,停驻在最关键的那一页。
——“这是我不得不还的债。”
——“我一生下来,便能看见诸世间与我有关的因果根源。这双幻世瞳纵然为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可也让我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这个孩子,我会给他取名为雪禅。”
他双目混茫,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万千繁杂轮回中的一根线,牵连起他,牵连起苏璃,牵连起千年后风云变幻的世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在灭顶般浩大的宿命里,他忽然浑身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89章 八十九 .
“菩提、菩提!”黎渊心急如焚地捏着他的手腕,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舍脂也坐在旁边,无措地看着他。
黎渊将他肩头一握,只觉怀中人黑袍下的单薄骨肉都在一刻不停的觳觫哆嗦,眼神更是空茫,不由又惊又怕,一叠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苏雪禅于恍惚中望见他灿烂淬金的眼瞳,几乎想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一场。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反手抱住黎渊,也不管他衣襟上沾染的兽血是如何粘腻, 他抱得那么紧,恍若要将他融进身体里,从此再也不能分离,“什么因果、什么轮回——”
黎渊慌乱道:“菩提, 你……?”
苏雪禅全身颤抖,近于痉挛, 他若是肉身,只怕现在早就自喉间喷出赤血三尺了!人们往往会忧惧于不可知的未来,然而他现在才发现,已知的未来更令人毛骨悚然。一条狭窄隧道, 一张巨兽大口,而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只能束手无策,一直下坠,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逼近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昔日,苏斓姬曾为他冲着天雷怒吼,劈碎一树天青玉兰,他那时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当母亲是忧思过度,为往事耿耿不平而已,然而他现在终于明白苏斓姬当时的心情,这种终其一生都在同命运斗争,终其一生都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附骨之蛆,无法保护深爱之人的痛苦——
——天空雷云聚拢,沉沉压在膏壤上方。
“你来啊!”他咬紧牙关,冲太虚发出不屈的怒吼,“你来劈死我啊——!”
“世间生灵何止亿万,凭什么偏偏是我们受苦,凭什么要让这一切踩在我们的脊梁上!”他双目通红,但却没有泪水,“洪荒与我们何干,众生与我们何干!”
雷声大爆!黎渊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还是从那话语中感到了不祥的衰意,他抱住苏雪禅,在漫天雷光中吼道:“别说了,菩提!别说了!”
苏雪禅哽咽不已,身体颤如风中萧瑟的落叶,他疯狂喘息着,语气间已经有了哀求的意味:“就算要受苦,那就让我来承担吧,让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不关他的事,也不关他们的事!要殉道也好,要粉身碎骨也好,我只求你不要伤害他……”
“白狐之子!”苍穹上骤然炸响一个霹雳,震声如万万人汇聚起来的咆哮,“我警告过你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那你干脆现在就杀了风伯雨师,阻止蚩……!” “尤”字还未脱口,他心头便遽然遭受重击,仿佛被巨锤狠擂一下,连神魂都要被生生砸碎了。
青苍之上,娲皇怒喝道:“无知小儿,且随我来!”
——时间在那一刹那停止了。
钟山烛龙掌握日月四时,尚只能使区区一个平原的时间暂停不前,但娲皇这一声喝出后,整个世界都为之一滞,时光的长河被人为冻结在原地,每一滴飞溅的水珠都清晰可辨,默然无声。
苏雪禅的灵体再次脱出,他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身后的黎渊,便被微风送往高旷无垠的四极。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娲皇宫。
女娲的身躯盘旋如龙,她端坐在高位上,将苏雪禅的灵体打量了半晌。
“白狐之子。”她摇了摇头,“你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没有了可依靠的外物,他的魂魄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颤抖着蜷缩在一起,他嘶哑道:“敢问陛下……何为宿命?”
娲皇目光沉沉:“哦?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了。”
“为什么?”他似乎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抬头看着娲皇,就像继往开来,万万年时光中在大地上世代开拓的黎民,仰望支配着自己短暂一生的苍茫天宇,“为什么要给我们挣扎的余地,却又将出路堵死?为什么?”
“我们能够修炼,能够长生,能够从日月星辰里攫取不竭的力量,我们与天劫对抗,与规则对抗……我们能移山倒海,翻天覆地,我以为我们可以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已经有了闪烁的泪光,“我以为我们可以改变命运的……为什么?”
从他开始修习,踏上大道的那一天起,苏斓姬就将他叫进族中传承的密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禅,”她说,“你信命吗?”
他那时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稚童,闻言,就算思索了好一会,也只能回答道:“孩儿……大概是信的吧,万事万物,不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苏斓姬莞尔一笑,说:“可我们本身就是一等一不受天命的妖族啊!如果顺应天意,那我们还是山野间的无知白狐,为食物和繁衍奔波不休,寿命仅有短短数十年,如何能求得长生,化作人形,又如何能与鬼神抗衡,在天地间保住一丝生机?”
苏雪禅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我们活在世上,从来不是为了顺从什么命运的旨意的。”苏斓姬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发顶,“一个人这辈子是没办法随波逐流到底的,你总得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无论是因为肚饿而摘一颗桃,还是因为不甘而寻求长生,其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反抗了天命。”
“阿禅,”她最后唤道,“命中注定,就一定是完全正确的吗?”
苏斓姬这番话,在数百年后方被他牢记于心,他知道命运是何等宏大而不可阻挡的东西,需要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方能从它手中发掘一线希望。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一直不曾灰心丧气,因为他知道,哪怕最后只是海底捞月的一场空梦,也好过毫无作为,庸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