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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by流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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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舟垂眸顿首:"阿弥陀佛。"
"不知大师可喜欢花呢?"郑风如笑了笑,风姿绰约依旧,一袭白衣更显无比清逸,一扬袖一抬手间仍如前般飘逸,又更添了几分疏离,若隐若现的风情如袖里不经意间飘出的幽香,欲说还休。
连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闻到了什么:"......郑大人?"
郑风如看着他,并无丝毫局促,笑容如那幽香若有似无:"前几日东瀛进贡了些香料,皇上随手赏了我。这香初闻明媚,后调刚烈,名曰‘樱见'。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暗香盈袖,雪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种似眷似惘神色,幽幽道:"此乃樱花之香,樱花花期甚短,绚烂之极亦是生命之极,随后断然离去,不污不染,不卑不残。"
"大师好像是在说人哪......"
雪舟抬眸,眼底的波光映在对面清明的镜眸。
郑风如笑容依旧:"诸樱拂。"三个字,像是魔咒,又像是佛语。
年轻的高僧像后退了一步。
白衣书生立在原地,如拈花的佛陀,正要将人点悟,轻笑着道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书生喜欢上了当朝太师的独生女,最后用一首咏樱诗打动了芳心。太师经不起爱女软磨硬泡,居然真的答应了婚事,让他们定了亲。结果一朝巨变,太师谋反身覆,那小姐也被抄没入宫中为奴。本来,其实若是她说她已有了人家,就可以不用为奴,而改和未婚夫一起流放。但她坚决不承认已许配人家,毅然决然的进了宫--"
他接了下去:"那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她,我当众对那些押解她入宫的人说:我是她丈夫!可是,她给了我一巴掌,大声说:‘放屁!',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粗话,也是第一次见她哭......"一行清泪从出家人眼中流了出来,另一边则在眶里盈盈打转。
郑风如伸出手来替他擦去,深邃的眼中流水已然干涸,只剩下无波的古井,轻轻说道:"不要流泪,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哭。"
雪舟盯着他:"你认识樱拂?"
"不认识。"郑风如摇头,"我只见过她的尸首。"
"她......真的是投井殉主?"他一把握住他手。
"是投井。"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是那般含笑相视,"不过,是不是殉主,我就不知道了。"
他握得更紧:"你是说......"
他注视着他眼,一字字道:"那天,我在璐河驿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皇后娘娘在薨逝前似乎见过一个人。"
"是谁?"
他的眼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桌上只有一杯茶,放在靠左手的位置上。"故意顿了一顿,惹得对方呼吸都乍停,然后才缓缓道来:"大师不妨回忆一下:那时候,是谁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
雪舟又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紧抓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掌,仿佛这就是杀人的元凶。
郑风如的手已经被握得青一块白一块,但他却丝毫未觉痛楚。人生中最痛的一刻已然经过,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走到那深重喘息的人跟前,他居然还可以如常的笑:"大师,都忘了问你了:明天是刘太妃的头七,宫里要作水路道场,想请大师主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雪舟抬起头来:"贫僧愿往。"
郑风如笑容更深,反握住了他手:"好,那就随我进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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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看了。"年轻的皇帝终于不耐烦的站起身来,"还是由太后作主吧。"说罢便走,丢下身后一殿战战兢兢的年轻闺秀。
说实话,怀曦对女人一向没什么映象,从这些天太后精挑细选的秀女,到以前父皇宫里那几个妃嫔。生来他就知道自己是燮阳帝唯一的子嗣,但并非马后嫡出,而传说是东宫里一个地位并不高的美人,母亲在生他的时候血崩而死。马后无子,便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宫里的其他女人则都一向待他不冷不热,目光里偶尔甚至有敌意流露,他只是装作不懂,将自己缩在壳内,如一只小小的蜗牛,直到十岁,离开那片南国的天空。所以在这几年,陆续接到她们的死讯的时候,他也并没有什么悲伤,只是见太后日渐疑神疑鬼,有时会想要不要请个高僧来为她开解开解。可是,当今天,看到这群莺莺燕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不记得是几岁了,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快满十八的天子侧首枕在那人的膝盖上,笑容如孩童,"我把一只死老鼠放在了刘良娣的枕头下面,因为我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好像老鼠......呵呵......"
沐沧澜凭栏倚坐,目光落在御苑葱绿深处。
怀曦抬睫看着他侧脸,早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的继续:"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我以为她肯定要告诉父皇来罚我,谁知道,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呵呵,让我虚惊一场......"
他听出了那笑声里的沉湎不舍,于是,转过了头来。
"澜啊。"年轻天子望着他终于回转的眸子,下巴在他手背上磨蹭,微微有些扎人,"今天是她头七呢。"
"陛下......"头一次,他因问心有愧而说得惴惴不安,"......很想她们吗?"
"也不是啦。我心里当然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怀曦因为他少有的几句言语露出灿烂笑脸,然而,却仍能让人捕捉到其内的隐隐惶惑,"澜啊,我只是想:小时候以为会永远不变的,怎么会这样不知不觉的,就不在了呢?"
"陛下......"
回答他的是一如既往的拥抱,天朝的帝君将他紧紧拥住,如同环拥着整个江山,皇冠深深埋进他怀内。
身体已经不会再有太多的抗拒,似乎是因无力,又似乎是已习惯:有时候是孩子似的熊抱,死死将人箍住,连透气都困难,四肢都恨不得攀再他身上,仿佛还要如以前般跟他海角天涯;有时候则是暴君般的霸占,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揉进血肉。
然后,吻就落了下来。凑在哪里就吻哪里,从胸膛、到小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为这火焰灼过,又像是巨石碾过,带着这社稷的沉重,金冠硌得人胸口生疼。不堪承受似的,他整个脊背都倚在了阑干上,看见怀里少年的脊背,不知何时多了英挺苍劲,但却仍如孩提时那般,弓起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一颗颗的骨珠--
"曦儿应该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老师,不是我不吃,是蛮子的菜烧得实在太难吃了!"
"难怪曦儿这么瘦,背上鼓起来跟算盘珠子一样。"
"是啊,曦儿真的很可怜的。老师啊,以后你烧给我吃好不好?"
"好。呃,不过......我不保证比蛮子烧得好。"
"什么?!天哪,我凤怀曦怎么这么命苦!"
"什么话?!老师有义务给学生做饭吗?将来你自己找个好媳妇做去。"
"才不!我就要老师,就要老师!呵呵呵呵,哎,老师,你别走啊......"
--"澜,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嘎......"从回忆中惊起,这才发现一切都已换了时空。
龙袍下的手慢慢拂过他每一颗脊珠,带着暧昧的温柔,这次是怀曦在说着:"在宫里修养了这么久了都养不胖,摸起来像摸算盘珠子。"
焚风扑面,身后石栏却沁凉如冰,贴在上面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凉意。
身前的人却忽然停了手。"澜,我......"怀曦抬起了头来,痴痴望着他,"我少娶一个好不好?"
沐沧澜一怔,眼眶忽然有点酸痛。j
少年望着他,有点委屈,有点恳求,亦有点辛酸:"我刚才看到那些女孩子,忽然就想起了刘良娣,她死得那么可怜,那么孤单......"
沐沧澜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一如既往的不予理睬,每当他说起有关他俩感情的事来,怀曦自嘲的一笑,也不勉强,站起身来,道:"我去处理政务了。"说着便匆匆离去。
冰冷石栏上,一滴清泪,于无人知处悄悄滑落下来。

九 不如归去(二)
刘太妃头七一过,皇帝的婚事也就开始正式提到议程。充实后宫的人选已经由太皇太后亲自选定,皇帝孝顺,拿到名册看也不看,就道了句:"凭皇祖母作主。"轻飘飘一句话,却累得全宫上下乃至全国上下都忙碌起来。
宫里进出的人多了,也就不免是非也多,居然有流言风起,道纯孝皇后并非殉情而死,而是和其他陆续死去的燮阳帝宫嫔们一样,都是死于非命。蜚短流长虽无稽,却也引得即将进宫的秀女们惶惶不安,而她们又多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一时间,就连朝堂之上也有风传。
"哼,害怕就不要嫁进来。"怀曦面上冷冷一笑,心中却也不禁也升起些疑惑:父皇虽说陷身敌手,却毕竟还活着,马后此刻殉情未免草率。而不过四年,父皇的旧人居然都已死了个干净。一切如散珠,一经串起,就的确透着丝古怪。想着,他抬头,问面前肃立的人:"郑风如,你怎么看?"
昔日君前亦能嘻笑如常的人此时竟是凝立如玉,上头不问就绝不多发一言,平日在朝上朝下更是连笑容都少见。人都说自太傅沐沧澜退居深宫养伤之后,他这个次辅板起脸来,与张克化一文一武,倒是真成了秉持内阁的栋梁。于是,数月下来,以前时不时就要语出惊人、行止夺人的人如今倒只有一样被谓为奇观:除上朝外,一身白衣,绝无更换。听到怀曦问话,只淡淡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哦?这话倒也不错,不过......"怀曦心中已有打算,并不能为三言两语更改,"这样闹得人心惶惶也不是办法,你暗中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陛下。"
"嗯。"怀曦信任的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雪舟法师还在慈宁宫?"
"是啊,他佛法精深,甚得太后倚重,平常最爱听他说法。"
"的确是个得道高僧啊。听说你也和他交情不错?"
郑风如终于透出一笑:"百无聊赖,此生所托已去,唯佛法能使心情平静。"
"风如......"怀曦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朕......对不住你。"
"陛下这样说是要折死微臣。"郑风如摇头,"当时陛下也是有心无力。"
心里有根弦被拨了一下,怀曦面色渐沉:"朕,的确只是个挂名天子啊。"
郑风如沉定如水,一字一句道来:"依着规矩,陛下大婚之后便可亲政,一朝权在手便可把令来行,到那时,便没什么是由不得您的了。"
"唔。"怀曦不置可否,又问,"最近朝廷上如何?"
"自太傅病休后,的确乱了一阵子。"
"哦?"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里有些不高兴。
郑风如便又补充:"不过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各部也已上了正轨。朝政上头,太傅虽说是不可或缺,但毕竟不过是一人而已,当真缺少了,大伙儿一道努努力,也总能补上。何况现在皇上年纪渐长,日益圣明,下头领会着您的意思办也就都能顺了,倒也不再全盘依赖内阁首辅的票拟。太傅他也可以安心修养啦。"
说着说着,便见怀曦果然露出了笑意。郑风如不动声色,知道火候已到,多说无益。这权力之争由来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先头是年纪还小,只恨不能将自己连带着那江山都交到那一人手里把持;现如今却因爱生恨,又恨不能将那人连带着江山都掌握到自己手里。困住那人之身不过困一时,困住那人之心却不知要耗几世,皇帝越急就越想抓权,而越想抓权就必定要生罅隙。小谢啊小谢--不禁暗中在袖里握紧了拳--原谅师兄在世上少时苟延残喘,待为你报了大仇,便立刻下来陪你。
正想着,只听殿外有人来报:南疆急件!
郑风如接过,眼睛一扫,立刻呈上:"陛下,鎏水失守!"
怀曦匆匆浏览一遍,将折子往地下一扔,就冲了出去。
郑风如看着他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知是笑是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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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您身子还没好全忽,就先歇会儿吧,待会儿再画也来得及。"朝阳殿里,胡福边研磨,边苦劝那伏案作画的人。
"不碍的,待会儿陛下回来就画不成了。"沐沧澜头也不抬,伏在偌大卷轴之上,一笔笔勾勒开去。
"怎么就画不成呢?"
沐沧澜终于笔下一顿,流露淡淡一笑:"还不是跟你一个理由。"眉间难得竟见丝丝暖意。
"那也是皇上担心太傅身体啊。"胡福忍不住叹气,自散功解毒之后,沐沧澜的脸色便未有过一时红润,身形更是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先前是连路都走不了,而好不容易养到现在,虽说行动无碍了,却也还是风吹就倒般的清癯。
正胡思乱想,忽听沐沧澜道:"快,快帮我收起来。"
"怎么?"
"好像是陛下......"
沐沧澜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那巍巍天阶铿锵作响,全天下也只有一人敢在这深宫大内如此放肆迈步。胡福知道厉害,忙帮着将卷轴卷起,叫小太监抬到后面。
怀曦进门,余光正好瞥见几个小太监似乎搬了什么东西避着他退了出去,刚要询问,却见沐沧澜正要行礼:"陛下。"
"免了。"他忙道,眸光一转,看见他手里拿着管笔,案上却是连张纸片都没有,不由就拧了眉峰,"太傅在忙什么?"
寝宫之内倒是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沐沧澜竟是一愣方缓过神来,回答:"没忙什么,信手涂鸦而已。"
"哦?"怀曦的目光扫过干干净净的桌面,"那怎不见大作?"
沐沧澜听出他弦外有音,索性沉默。
得不到回答的人忽然就暴跳:"我知道你在忙什么,在‘涂鸦'什么,自然是这社稷万民,大好河山!"
他抬睫望着自己自小以江山社稷托付的学生,苦笑反问:"陛下此言何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一国之君,陛下难道对这些还有所疑问?"
怀曦喉里血气翻腾,亦反问过去:"站在你面前的难道只是一国之君?"
"微臣不明白。"
怀曦一把拉开桌案,直冲到他面前:"如果我不是皇帝呢,你还会这样对我吗?你会看我一眼吗?你眼里除了江山社稷,到底有没有我凤怀曦?!我除了是皇帝,还是你的曦儿啊!你心里到底是把我看成你的什么人?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姓凤,你就还会去对别人这么好,什么凤东儿、凤北儿、凤南儿!"压抑了许久的话,就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皇上?!"自沐沧澜重伤以来,怀曦待他都是小心翼翼,温柔呵护,沐沧澜虽一直冷淡,但两人这些天来倒也还算平静,怎么今天怀曦如此一反常态?等胡福反应过来,想来阻止,却已晚了一步。
只见皇帝已将那人推倒在了桌案上。想是手劲过大,那人吃痛的皱了眉。然而,泪,却从按住他的人眼中流了下来。
怀曦撕开了那素色前襟,清淡如莲的幽香萦绕而来。他的火热陷在这片清冷里,世上已没有比这更紧的熨贴,却为何有隔着天涯之感?手底下就像抱着一捧雪、一瓣花,攥得再用力手里也都是轻飘飘的,而再热了又担心会融化,但就是不敢松,生怕一松手,那雪花便会随风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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