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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by流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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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带来的果然是可怕的讯息。两人都被面前的情形惊呆:长草丛中,遍地尸骸,鲜血将碧草染成黑色,偶尔传来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唳,乃是秃鹰在头顶上盘旋。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怀曦差点呕了出来,强压下喉咙里的恶心,他转眼看向那莫钟,蛮族少年此时果然显示出超过皇朝娇子的沉稳,只见他竟然蹲下身去,一具具的去翻看那些尸体。怀曦微一怔忪,随即也反应过来:他是在找他阿妈。一道闪电同时炸开在心头:那--他呢?
身体已先于脑子的行动起来,怀曦旋风一样冲了出去,一一掀开帐篷。然而,一个接着一个的空帐让他连呼叫的声音都已发不出来:不会的,不会!一路上踏过无数具尸骸,却从未想过看上一眼,然而,面前的帐篷已全部被找过了一遍--不!不会的!少年强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正在这时,忽见那莫钟身形一动,朝着湖北边狂奔而去,他直觉的跟上,果然,擅长狩猎的草原少年当真耳目灵便--远远的草丛中似乎有人影闪动。
等走近时,却只看见一抹雪光--
如一面铜镜被人大力一掼,四周景物骤然一恍,流光荏苒,石火电光,凝立的只当中的一线裂隙--一人素衣当风,提剑而立,像是将无极浑沌生生劈开。
"老师!"怀曦喜得大叫一声,待扑上前去,已然眼眶一酸。
见是他,那人淡淡一笑,眼角浅纹顿如风行水上涟漪微展:"曦儿。"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见他无恙,怀曦这才得空环顾四周,只见也是尸横一地,不过却是汉军服色,心头一抽,却是未太吃惊。令他疑惑的只是那人手中的剑,青锋森寒,龙吟不绝,显是刚饮过热血。还未等到那人回答,身子就忽一轻,猛然间被拉到了人身后,刚一定神,只见眼前剑花一绽,听得那人音沉如水:"那莫钟,放下刀。"
怀曦这才发现那莫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钢刀,正是朝自己方向劈来,不过,架在他脖子上的剑锋让那刀停在了半空。
那莫钟眼睛赤红,对着拿剑架在自己脖子的人道:"水木,你这个狗贼,要杀便杀!"
被称为水木的人素衣一动,竟是长剑垂落,淡声对面前人道:"你阿妈还活着,你还是先去照顾她......"
话音未落,蛮族少年已经扔刀跑到一边,扶起躺在草丛中的妇人:"阿妈!阿妈!"唤了好几声,妇人终于悠悠醒转,看着眼前的儿子,瞳孔里却全无焦点。急得那莫钟的呼唤中已带上了颤音。
怀曦见她衣裙破碎,满身血污,心里已是明白了八分,不忍再睹,忙转头看向身边人:"老师?"
水木冷哼一声,随手拎的长剑被他随手抛进湖中。湖水一荡,激起血色波澜。却听他仍未作答,反问少年:"曦儿看呢?"
怀曦只得忍着恶心,又仔细扫了眼四下,方才回道:"这是天朝的军队,大约是探路的或掉队的散兵,正好遇见了铁刺部,便下了杀手。"说完便忙抬首看那人。
水木先是点了点头:"不错,曦儿这词用得确切--‘杀手',而不是冲突、交战。"得了肯定的少年刚露出丝喜色,却见说话者青羽一垂,眸光一沉:"这些天朝兵见人就杀,全然不分老弱妇孺。可怜铁刺部中少数男子又正好都在外狩猎,一族无辜竟被屠戮殆尽。"说着,他轻叹一声,忽然抬睫相望:"曦儿,我本是藏在暗处,打算去找你的,却不料正好看见这几个畜生拖了占伦大嫂出帐,便忍不住跟上来出了手。"
怀曦见他深眸之中竟带丝愧疚,急忙拼命摇头:"没关系的,老师,本来就是我不好,不该跑得那么远,教老师担心。"见老师微微一笑,他也就笑了:"老师,你还信不过你亲手教的徒弟吗?我才没那么容易就出事呢。方才遇见父皇大军,我都能忍住了没跑过去。"
"哦?"他偏首,脖颈略垂。f
怀曦压低了声音,垫脚够到他耳边:"刚才我和那莫钟看见父皇御驾亲征的大军了,我观察似乎不下二十万呢。如照规矩,御驾当在中军,那三军加起来恐怕得有四五十万吧?"
倾国之兵啊!素衣下两手已握成拳:天子竟会御驾亲征,这是谁的主意?!竟是毫无徵兆就贸然跃进茫茫草原,这是要攻敌不备,还是因事起仓促?越来越多的担忧让秀致的眉峰不由拧成了一线。
眼见他皱眉,怀曦也隐觉不妙,不过在他心中,父皇乃是真龙天子,断无战败之理,另他忧心更多的乃是自己二人该何去何从:是要趁机逃回中原,还是赶去与父皇汇合?少年毕竟尚还稚嫩,只能等待那人拿主意。
然而那人却不提此事,只又细问御驾行军方向,怀曦把看到的猜到的都倒了个干净,却见那人听完竟蹲下身来,捡了个石块在地上比画起来,比画完了又走到湖边,望着水波出神。少年不解,只得亦步亦趋,刚也跟着走到水边,却见波中多出一道倒影。好个怀曦!竟在瞬间向前扑倒,身后的刀锋便扑了个空,而与此同时,素衣动如疾风,长袖拂过,偷袭怀曦之人便倒在了地上。
然而,攻击才刚刚开始,刚刚避过了第一波,已有第二波第三波涌了上来:来者或挥马刀或弯弓搭箭,人数不多却都是目眦俱裂彪悍无比,正是铁刺部刚刚赶回的男子。
"铁力大叔,别,别砍啊,不是我们,真的不关我和老师的事啊!"怀曦一边左闪右避,一边急忙大喊。但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铁刺人怎听得进他的解释,只是挥刀相向,毫不留情。怀曦喊了半天也没少躲几刀,眼见铁力马刀当头斩下,心中一慌便要使出轻功。念头刚动,就被人轻轻一提,一旋一拨,人已被推出战团。一站稳脚跟,他忙定睛看去,只见战团中央,素衣如舞。
"老师!老师!"他急得不禁连声大叫,却被一记清明眼波冷冷阻止,他读懂了那人的意思:不可泻露武功。这让他更加担忧,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在战圈外跳脚,另谋良策。正好瞥见草丛里的母子,怀曦急忙奔过去,抓住那莫钟摇晃:"你快出去说句话啊:是老师救了你阿妈!"谁知那莫钟只是呆呆的注视着自己神志不清的母亲,连头都不抬一下。
"唉!"怀曦只得松开他,转过身去重看那面战况,刚一转身就突觉背心一凉,忙就地一滚,边躲边怒道:"那莫钟,你竟然偷袭我!"
那莫钟哪知他毕竟身份贵重,乃有天朝珍品--金缕软甲护身,握着刚刚未能刺进的匕首,一时愣住。
怀曦随手捡了颗石子就扔在他身上:"想不到你如此卑鄙无耻,还说什么草原汉子铁骨铮铮!"
那莫钟被他这一砸一骂倒醒过了神来,猛地站起身来:"我铁刺部的汉子都是北蛮的雄鹰,要为保卫我们神圣的草原而战!"说着,匕首指向怀曦:"天朝的皇太子殿下,请你留步,跟我们去见我们的大可汗。"
一对伙伴转瞬反目,各为其主。
怀曦咬牙冷笑:"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却见那莫钟匕首一晃,指指他身后:"你看我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怀曦先暗提真气,才慢慢转身看去--"老师?!"
马刀舔嗜着那人颈上的热血,刃上映出那人眉清目寒如雪映修竹,只见他的喉结在刀锋上滚动,一字字道:"曦儿,别管我。"
"不--"怀曦的眼泪差点被这一声嘶喊激出,他瞪着铁刺人,大吼,"不许伤害他!我跟你们走!"泪眼中见对面似乎眉峰一凝,然终又一展。

一 云山苍苍
萧瑟的长风吹过草原,像是呜咽。
少年忍不住朝身边人靠了靠,那人迟疑了下,终于没躲。少年知道这已是素有洁癖的人做出的妥协,识相的没再贴近,低头看着地下两人交叠的黑影,欲言又止。
身旁人便问:"害怕?"
怀曦猛一抬头:"谁说的?!我才不怕--"说着,便见白色帐门上似有黑影一闪,顿时便没了下句。
却听身边人轻轻说道:"曦儿今日的确沉着得很,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
"老师......"得了夸奖的人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一热,忙又低下头去。
"曦儿为什么没逃走呢?那莫钟该不是你的对手。"
因为你在他们手里啊!少年几乎脱口而出,大约是害羞劲还未过,只觉脸上还是有点烧烧的感觉,便回答:"我觉得这时候我不能走,要是走了,一是对铁刺部交代不清,白担了罪名,二是跟天朝也没法交代:身为质子,又没接到回国之命,我怎可丢下责任一走了之?"
"好孩子。"他露出了微笑,几分欣慰几分惊喜,"我果然没看错你。现在的确不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他听出他话中笃定的意味,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那他的被擒......其实也是......?少年没想下去,一思及方才他颈上的血光便心揪。他转眸看着他脖子上的伤痕,只恨自己双手被缚,无法触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查问:"老师,还疼不疼?"
水木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偏过头去,遮掩了那伤口,淡淡道:"我没事。曦儿--"
"嗯?"
他看着他:"你今天做错的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
怀曦忙凝神。
他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将本要出口的第一件事压到了后面,先说了另一件:"你对我说你判断屠杀铁刺部的是天朝散兵,这点不对。"他顿了顿,"他们不是散兵,而是正规的前军,前锋部队。"见怀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向帐门的方向,点漆眸中寒光隐现,缓缓道:"曦儿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帐篷外的尸体?"
怀曦听着帐外若有若无的风声,忍不住抖了一下,回答:"那些尸体都没有头。"
他觉察了,终于主动朝少年移了移,问:"你说是为什么呢?"
如此,怀曦就心定了许多,思路也明晰起来,边思考边道:"砍下敌方的头颅多半是为了邀功请赏,嗯,只有正规的前锋军才会这么急功近利,若是散兵游勇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他们杀的都是老弱妇孺啊?"
"打散了头发,再用血污花了脸,谁还看得出来性别年岁?"
"啊?"怀曦猛然意识到什么,"他们居然敢冒功?!"
水木轻叹了一声,没有否认。
竟然是这样的兵啊?!少年太子第一次对父皇的必胜产生了怀疑。心如擂鼓,灵台一醒,他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的另一些原因。
只听水木漫漫说道:"我方才依你所说,估计过大军的行军路线,当是中路出居庸关,入塞外,过哲干河,直逼北蛮大可汗所在。"
怀曦没听出什么不对,就只好望他。
他冷笑了下:"汉时飞将军李广还陷在关外瀚海之中呢,便是卫青、霍去病者直捣匈奴本营,也是要后方多少年的惨淡经营!我天朝这么多年来都只知进贡求和,何时做出过远征的布置?依我看,这次远征也定是由于前段时间蛮族屡次骚扰,甚至攻入大同之事教朝廷乱了方寸。御驾亲征,敌人自然是要先退上一退的,可他们退出长城之外,究竟是惧于真龙之威,还是另有所图?皇上自是一心收复失地,却别中了敌人诡计。"
"何以见得?"他忙问。
"今年草原上雨少,我看到大雁湖的水位都比往年要低上许多,那么哲干河的情况也不会乐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入枯水季节了,大军此时渡河深入,正好是背水一战。哲干河以北便是兀良堡,曦儿知道:那是块高地。"
怀曦记得那个地方,走上去并不觉得,但其实脚下要高出周围有丈余,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极其干旱,草木稀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到水源。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落日下行进的浩荡军队,有几人知道他们在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水木看见少年脸色陡然煞白,知道天资聪颖的他已经自己诼磨出了什么,终没忍心再吓唬下去,便安慰道:"天朝大军人数上终占优势,只要能分出足够人马保护水源,粮草辎重又能及时跟上,便也还有些胜算。"见学生似乎不信,就笑道:"咱们天朝又不是没打败过蛮族,当年太祖追赶蛮族可汗一直追到天山脚下,还在那里立了块碑‘一扫胡尘,永清瀚海'。"嘴上说着,私里却又喜又忧,头一次觉得学生历史学得太好也不是桩美事--这已是百年前的佚事,记得越清,只会让人越生感慨。
无论是否记得太祖是何时赢的蛮族,怀曦也已明白:对眼前这一仗,担忧大过期许。正在这时,却见帐门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占伦大婶?"r
占伦并不回答,默默走到二人面前,开始解他们身上的绳索。待给两人都解开了,才低声道:"快逃!"
"大婶?"怀曦抓住她衣角。
占伦停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肩头,那上面密密匝匝的针脚都是出自自己亲手,不由又向上摸了摸少年的脸蛋,说道:"快走吧。大可汗已经派人来传了话了,天朝大军已经渡过了哲干河,马上就要开战了,可汗说......他说他要......"手贴着少年单薄的颧骨,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要在你父皇面前,拿你祭旗呢。"
怀曦吸了口凉气,那空气里有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少年太子忍不住想要回头看身后那人,却又犹豫着,不知是怕看到还是被看到,对方眼中的悲凄。
见他愣着不动,占伦急了,直将他往外推,边推又边催促水木:"水先生,你是好人,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你快跟着曦儿一起逃吧,都直接逃回关内去,别去找你们的军队--水先生你杀了他们的人,当兵的是不会放过你的。"
怀曦仍是没有动,身后一直的静如止水让他逃生的步子怎样都难以迈出,像有什么压在他背上让他不能移动,那时的他以为:是那人的目光。
犹豫时,帐门却又一动,铁塔似的少年提着马刀走了进来。
"那莫钟,你?!"占伦第一个惊呼出声。
"阿妈。"那莫钟走上前来,将母亲拉到身后,然后举起了马刀,冷冷说道,"你们不能走。"
怀曦一见他,怒气便冲了上来,脱口便是:"凭什么?"
那莫钟推开母亲的阻拦,刀尖朝向对面:"凭我是蛮族最勇敢的武士,大可汗最忠诚的子民。"
"孩子,你刚才没听懂阿妈的话吗?是他们救了你阿妈!"占伦大婶的话在雪亮的刀锋下显得脆弱如纸。
望着他们母子,怀曦忽然生出种凄凉孤寂的感觉,这是它们第一次在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孤家寡人心头萌发,那样无力的软弱和那样有力的恐惧,让他一生都极力寻找摆脱的方法。此刻生死攸关还不容他考虑这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十三岁的他定定的看着那莫钟的眼睛,仿佛是看着所有蛮族人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走。"
"孩子!"
怀曦笑了笑,阻止了抢上来的占伦,重又看向蛮族少年:"那莫钟,你也听好我的理由:我,凤怀曦,是天朝唯一的皇嗣,正统的太子,我身上流的乃是中原最尊贵的血液,我愿意为我的国家付出一切,包括这一腔高贵的热血!"说完,便转过了身去,期待中的,看见素衣上清淡笑花绽放,云满衣裳月满肩,一时只觉热血沸腾,千百种滋味都涌进了尚还幼嫩的心房里,几乎要漫溢出来。强自忍耐,才未扑进那素淡深处痛哭出声,一直到身后脚步声远,才终于忍不住咬唇,吸气。
那人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少年双肩,又微微使力,然后却是一松。他看见那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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