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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by流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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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怀曦未等他故意喘息停顿便催促。
郑风如不要暗自一惊:难道皇帝竟对自己意图早有察觉?一直隐而不发不过是利用而。想到此,不免寒由心生:果然是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朝上珠玑朝下万民都不过是他掌中玩弄的棋子而已。这一想透,便再无做作,坦然言道:"臣便据此又再深入调查,意外从潜伏在四王府的内线口中得知:四王手下曾雇用过司空残刺杀过--太傅!"
下面的话还需明言吗?司空残刺沐沧澜不成,反为其所用,刺杀了燮阳帝的嫔妃们。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颊上血色陡然褪去,皇帝颓然跌坐于金龙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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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欲雨。
空气大早就潮得窒人,五更未到,已再睡不安稳。睁眼,明黄罗帐内流苏低垂,揭开幔帐,夙兴夜寐的人已经离开,留下一如既往的一殿沉寂。
"太傅,醒啦?不再多睡会儿?您身子骨还弱哪。"
"睡不着了。"沐沧澜抬眼,不由诧异,"胡公公,怎么是你?"
"今儿皇上走得早,一大清早就往勤政殿跟郑大人议事去了。"胡福一面让人拿来盥洗之物,一面回答,"还让老奴不用跟着。"
沉水瞳心一漾,在人发现之前已然涟漪尽散,人都只见沐沧澜如往常般洗漱停当,整饬衣衫。但胡福却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眼见着那幽居深宫多时的人今日拢束起流水长发,掖平整素色衣裳--虽是夏衣轻薄,却也不留半点皱褶,令人恍然错觉是那整装待发朝服梁冠--
"胡公公?"
"嘎!"正出神的人被拉回注意,"太傅有何吩咐?"
沐沧澜淡淡望来:"画已经完成,还请公公暂代我保管。"
虽不明所以,胡福还是恭敬的点了点头:"是,太傅。"眼看着那人回以一笑,走出殿外。
朝阳殿建在皇宫高点之上,从此俯瞰下去,天街纵横,屋宇如豆,纵雕龙刻凤自上看去也不过是几片寻常屋檐,岁月风雨照样侵蚀,而留下痕迹斑斓。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晓色朦胧时分,五鼓初起,列火满门,轩盖如市,一带带火龙自午门蜿蜒而入,向朝房汇集,热络却无喧嚣,繁华却更肃穆,彰显出明晃晃天子居所--正是百官上朝之光景。
平常都伴着皇帝上早朝的老内侍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人也曾多少次这样扶门而立,望那些点点星火,听暮鼓晨钟亦催动着朝阳殿檐下的风铃,一声又一声,一日复一日。此刻,他只见那人未再作停留,掀袍出门,并无迟疑,走向那火光闪耀处,沉稳淡定,依旧宰辅之风。以致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唤道:"太傅,您要去哪里?"
没有回答,青影投入远天沉霭,映成一片蓝灰颜色,衣袂轻飞,转眼风流云散。
"哎哟,我的太傅哎,您可没有朝服啊!"看清了他远去的方向,历经三朝的老总管心头忽然浮上了隐忧,急急对小太监们道,"快!快去禀报皇上!"说着,自己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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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朝房内,正在候早朝的官员们见到来人都吃了一惊。
青衣从容迤逦而入,沐沧澜似并未注意到屋内众人又是惊疑又是暧昧的眼神,淡淡颔首:"各位王爷、各位同僚,好久不见。"
"太傅好。""太傅好。"众官员们忙掩下好奇打量神色,纷纷还礼。
唯四王呵呵一笑,走上前来,兴致盎然的端详那有段日子未见的素净容颜,道:"太傅怎么又清减了,侍奉皇上想必很辛苦吧,身子骨可吃得消?"
此言一出,后头好些官员已经憋笑憋得好生辛苦,但因畏惧天威,也不敢真笑出来,只是个个面上都憋得或红或紫,一看就透着古怪。
四王却见那素有洁癖的人竟仍面色无改,不由有点失望,于是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猜他们怎么还那么怕你?"
沐沧澜睨他一眼,淡淡道:"王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臣还有别的话说。"
"别的话?呵呵......"四王冷笑,"你还当你是万人之上?他们怕你,只不过因为你是--"他故意顿了一顿,为自己下面的话很感到得意,"一人之下。"
"谢王爷提醒。"沐沧澜眼波无澜,如一泓秋水映照堂上衮衮诸公,语调沉定,"沧澜时刻不敢忘记身上职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王之师、百官之首、万民之宰。"
字字掷地有声,四下顿时骤静。
沐沧澜不再与四王纠缠,上前一步,看向诸人,指点当先一位,问道:"张克化,太上即日南归,扈从防务是如何部署的?"
"嘎--"被突然点名的张克化不自觉的往前迈了一大步,回道,"禀太傅:内阁已调遣了三千神机营军前往护驾。"
"神机营乃张相一手带出,都是心腹爱将,如此安排可见是花了心思的,忠心可嘉。不过--"沐沧澜眉棱一挑,眼波一凛,"这还不够!"随即解释:"太上自北蛮回京,路程可谓千里迢迢,大半又是在敌国境内,还要越过数座边城,这一路上万一要是发生半点意外,要让当今如何是好?"
张克化等亦是久居庙堂之人,听他一说便立时领悟到言下之意:燮阳南归表面上看来是父子团圆,实际上却是造成了一朝二君。一国岂容二主?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可还能有父子情意?如此一来,燮阳帝便成为了其中关键,像自己这些靠新帝上位的人,如今怎能忽略了这一位老皇帝的心态、行动?想到此,立刻露出谦恭畏惧之色,回答:"太傅所言极是,果然深谋远虑,非我等可及。"说着亦不忘把烫手山芋也扔了过去,问道:"不知太傅意欲如何补救?"
沐沧澜胸中早有成竹,沉声道:"畿辅几大营都离得太远,来不及赶过去,不如就近调兵--立刻调紫金将军瞿濯英领紫金关五千精兵前往护驾。"
"不行!"话音未落便有四王站出来反对,"紫金关兵马如何能轻易调派?蓟镇万一有失,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沐沧澜抬眸直面,回答:"王爷过虑。紫金关守将并不止瞿濯英一人,守军更有数万之众,区区五千兵马调动何至影响全局?"
四王冷哼:"太傅未免对边关防卫太过轻视了吧?"
"沧澜只是对边关将士的能力太过清楚而已。"沐沧澜眉峰微扬,勾勒疏淡一笑,"倒是王爷,对派兵护驾如此阻挠,莫非是对太上安危并不重视?"
剑锋一亮,直指人心深处。心照不宣事实,青天白日百官面前,四王如何能当面揭破,只得忍下一时之气,暗中咬牙,回答:"皇兄安危,本王自然牵挂得很......"
"那看来是沧澜多虑了,沧澜失言,望王爷见谅。"未等他说完,沐沧澜便接言道,"这便请王爷用印,批准增兵护驾。"说着,掏出早已写好的票拟,递与四王。
四王深吸了口气:"你......"
沐沧澜沉睫一笑,眸中不隐剑光,静定看来,道:"朝廷制度:调兵需内阁代朱批票拟加上王爷和六王等的印章。票拟沧澜已代内阁拟好,只欠王爷们盖章批准。望王爷尽快考虑停当,以免耽误迎驾之期。"
四王沉吟,手在袖中紧握成拳。f
众臣从这话中却也听出了另一番深意:天朝制度,调兵无非两个方案。沐沧澜现在采取的这种乃是当皇帝无法当政时才采用的临时措施。但如今皇帝已然大婚,照理说该按着亲政以后的制度来办--直接以圣旨、节杖和虎符调兵,却为何他还是选用这亲政前的这"臣代君权"的一套?是因他和皇帝的关系有变?还是......他亦还没承认皇帝亲政?也是啊,皇帝亲政究竟谁能来宣布承认呢?想着只觉朝堂上水深并非自己可涉,都选择了静立一旁,冷观二人相争。
四王又如何会想不到这层含义,他更知道沐沧澜派兵遣将真正防的是谁。也罢,且容那傀儡皇帝父子俩再多活几日,他沐沧澜怎样也终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心下虽如此安慰自己,但要他真去乖乖盖章签字,这一口气也还是如何也咽不下,于是,转眸环视四王党人。
一见主子脸色铁青,刑部侍郎等几个就开始盘算为其消气之策了,此时终于有了计较,忙向他示意。
四王会意,沉沉点头,回眸望沐沧澜,黑瞳阴森:"好好好,太傅遵纪守法,本王钦佩--老六啊,这个面子咱们可无论如何都要给!"说着,就拿出了印章,在人面前一晃,却又收回,边掂量,边逡巡着那袭青衣,缓缓言道:"不过,太傅,你既张口闭口典章国法,怎么自己却又如此疏忽?啧啧,这一身薄纱虽然凉快,但,如何能出现在这正大堂皇之处?"说着,猛然一指院内铁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先王铁律:"后宫不得干政"!
糟糕!跟着沐沧澜前来的胡福暗中叫苦:这要跟谁说去?自那日婚宴过后,皇帝就命将太傅的朝服统统收起,堂堂帝师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成了"后宫"!
沐沧澜却还是那般淡然静雅,青衣常服之下亦仍无改那当朝一品之骨,微微一笑:"王爷教训得是,沧澜今日来得匆忙,的确是有所疏漏,沧澜甘受国法制裁。"
"太傅,王爷......"胡福正要出言,却被沐沧澜冷冷一声喝退:"这里岂是尔等说话的地方?!"
太傅!胡福只好闭嘴后退,暗地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上,你怎么还不来啊?!
"好啊!太傅果然不愧是百官表率。"四王笑容陡然一收,喝道,"行止失据,该当如何惩处?"
"回王爷:轻者,笞三十;重者,流千里。"忙有人回答。
四王挑眉扫来:"太傅这次......"故意拖长了语调,环视众人神色,见不忍者有之,忧虑者有之,鄙夷者、好奇者、幸灾乐祸者更大有人在,形形色色神态映在人眼里犹胜风刀霜剑,甚至比那现实中的凌虐更教人快意,有意磨蹭了良久,欣赏了良久,方慢慢说道:"算是轻的吧?"
无论是何心态,无人出来反对。
四王回眸,盯住那人。十多年来无数次想象过那一朵素梨般的人物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的模样,却未料是此时此地此种情形--
素裳如澜,浮云般翩跹,沐沧澜转身出门,于庭中央对天一跪,双手奉上那票拟:"王爷,请。"波光宁静,沧海风平。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就盖了印。
庭院内,云想衣裳,落如重芳,那淡静凝跪的人儿清标挺直如傲春之蕊。褪到腰间的衣裳上曝露出整个肩背,并非是想象中媚惑君王的凝脂无暇,而是一种苍青的白色,纵横交错着无数浅白印记--那是多年来的旧伤痕,刀伤剑伤织就的密集蛛网,中间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深黑暗紫印记--铜钱大小的是箭伤,五个豌豆大小深可见骨的是上一次护驾而留下的毒爪之痕。这不是一块完美无缺的和田羊脂,却又无人能找出第二种东西来作比喻,这就是一方真正的玉石--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一刀切下,清光四溢,是历经千辛万苦方能得见的此生此世极致的清纯,其中痕迹并非瑕疵,而是岁月积淀万古精魂!
所有人都感觉呼吸一滞:造化精纯竟憾人至此!
连行刑的人都不由迟疑,却听那人轻轻道:"还愣着干吗?"
"太......太傅......"执械的手微微发颤,觉这竹片要落下去的地方,仿佛是这天京为鲜血浸染的古旧城墙。
那人转眸,瞳心如上古灵玉,光华恒远,凝作一笑:"动手吧。"
竹板落了下来,顿时血花飞溅,虽下手力道不重,却还是立刻就留下深浓的血痕。转眼之间,青衣就被鲜血染透。
一旁胡福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听着那一声声笞响如同抽在人心之上:皇上,皇上,您到底在哪里啊?!太傅这样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这等酷刑?!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又要如何自处?您又将怎样的痛心!您将来要如何面对啊!
然而,焦急的人等到仿佛已是天荒地老,却仍不见那九五至尊来救,只看见天色渐渐更阴更沉,乌云压顶,却是落下点点红雨。
好不容易,听到了数第三十下,声音刚落,胡福就和行刑者一边一个抢了上去,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太傅!太傅!"
沐沧澜面如金纸,下唇上一排血印,轻轻摇头:"我没事......公公,麻烦你帮我包扎一下。"
"是,是!"胡福忙令人飞跑去取了干净布来,一面替他包扎止血,一面掉泪。
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喉头像被什么给堵住了,透不过气来。
连屋顶上的人也有这样的感觉--郑风如张嘴,深深吸气,却还是感觉胸口闷得厉害,想象中应该是复仇的快意荡然无存,只有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纷乱。他不明白此刻皇帝怎还能够说话--
"风如?"怀曦颤声道。
"嘎?"他转眸。
"朕......朕......喘不过气来......"
"陛下!"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顾不得琉璃瓦滑,飞扑上去,这才发现皇帝满脸是泪,扇睫颤得远比声音厉害,不住的喘息,唇色已然透出青紫。幸他通晓医理,知道这是一时急怒,喘息过甚所致,忙以袖掩了皇帝口鼻,连声道:"陛下恕罪,慢慢吸气,呼气......"如此反复了几次,怀曦终于缓过了颜色。
"陛下,万万珍重龙体!"他忙劝道,试探着问,"要不,我们下去?"
怀曦捂着心口,眉拧成结,苍白着脸,重重摇头:"不。"
"为什么,陛下?"他不禁问。
怀曦的眸子阴沉过晦暗的苍穹:"朕怕朕会控制不住,杀了所有的人。"
他抽了口凉气。
只听怀曦沉沉又道:"而如果朕敢这样说出口,他,就定会死在朕面前。这一次,他是铁了心的......要走吧?"
他闻言猛然抬首,第一次这般直面正对少年天子的眼睛:那是一片无底的深渊,四溢而出的的寂寞源源不断、无边无际。那是高处不胜寒的诅咒,不会消灭,只会汲取,拼命疯狂的从四周夺取温暖,却只怕拿天下都填补不平这欲壑--而那个人是怎样用一己之身补了这天堑?仇恨亦阻止不了眼睛向下面望去,只见那青影立起身来,如风荷标举,径直往宫门方向行去。
"陛下?!"再忍不住,他看向怀曦,却见少年的目光早凝在了地上那汪碧血里。
此千年恨血,土中化碧。怀曦盯着那滩血红,紧紧咬住下唇。
紫禁之巅,江山极顶,天风激荡而来,奔涌无数回忆。他死死屏息,将席卷而至的记忆片段抵挡在外,不回顾过往,不解答疑问,不要水落石出沉冤昭雪,他只要--
"朕......朕赌一把。"
郑风如听见帝王用尽了身上所有力气说道,声音却细如蚊吟。
"要是他回头......"
--只要他回头,他可以不要江山如画万民崇敬!
--只要他回头,他可以重新做回那个永远仰视着他依偎着的孩子,攥着他的衣袖跟他海角天涯!
宫城顶峰处,等待中,皇帝觉得已然一生过去。
原来,只一瞬间,就年华老去。
逝水东去不回头,如那人远去的背影。
曾经坚信的世界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无人知晓在那一行清泪里,少年帝王已将自己一生的希望和爱都统统流尽。
怀曦闭上了眼睛,被掏空了的身心再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回忆侵袭:
雨打梨花,雪红血白。
那泛着珍珠光泽的莹白;
那深浓如汪洋大海的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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