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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by流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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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他们离去,燮阳帝也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忽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长笑,最后掩面倒在床上。
逃离却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蛮族大约已经发现了二人的失踪,开始大张旗鼓的在营盘内搜索。幸亏两人都穿着蛮族服装,这才暂时无人发现。而在出逃前,水木还特意返回去割下了那叛将的头颅,此时的怀曦已然对血腥习惯许多,只要不特意去注意,也就逐渐忽略了这只挂在那人腰间的布包。
只是重重关卡阻挡了出逃的脚步。蛮族营地乃以大汗营帐为中心,往外按与大汗的关系远近一层又一层的以各部落的帐篷相围,最外头则再是一圈的兵卒防卫。看起来没有栅栏、墙垛,却是处处都有守卫。两人转了一阵,每闯到外围,就碰见敌人的巡逻骑兵,也不敢硬闯。眼见东方已泛鱼肚白,水木便建议干脆在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静待时机,怎样也要等天再黑了再出逃。
这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没想时机当真出现了。
两人刚刚找地方躲好,就听见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正在吃早饭的蛮族战士们丢下吃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拿起武器,奔出帐篷,一看便是出战的架势。怀曦抹花了脸,找了个动作比较慢的蛮兵询问,好在一口蛮话地道,倒也没被怀疑。如此,便成功的探得了消息:原来天朝五十万大军倒也未真全军覆灭,还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毫发无损。这支幸免于难的队伍是由神机营都督张克化率领,本是跟随大军行进,后燮阳帝突然想起神机营新造的几门火炮不知造得了没有,便令神机营回京拉炮。这一来一去之间,没想倒救了这三万人一命。这时,张克化得知皇上被俘,急忙率军赶来,要救帝君。
"选在敌人吃早饭的时候进攻,这张克化打仗还有些头脑。"水木听罢,沉吟道,抬眸看向怀曦,"咱们逃走的时机来了。待会等仗一打响,蛮族冲锋之际,咱们就混在乱军里冲出去。"
"好!"怀曦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耳听那蛮族号角一声紧似一声,倒像是仙乐一般。
终于听到一声炮响,大地微微震动,却是离得很远。知道是己方发起的进攻,不由疑惑:"老师,这炮怎么准头这么差?"
水木摇头:"不是准头差,而是压根就无法瞄准--皇上就在敌营里,万一被炮火所伤,要如何是好?"
怀曦恍然大悟,忽生一念:"不如,咱们现在趁机去救父皇吧?"
水木仍摇头:"不可,依我估计,现在皇上身边的看守只会更严密,又或者莫勒真隆会直接将他置于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是比敌国皇帝更好的护身符?少年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道理,但,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一片阴云笼罩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那么笃定救不出父皇,连张克化都在外面拼命营救,他在里面却丝毫不肯去努力?不过眼前的情势不容许他再追究下去,在又一阵炮声响起的时候,水木拉着他猫着腰冲入了向外涌出的蛮兵里。
终于冲出蛮族营地,迎接他们的却是天朝的炮火。因虑燮阳帝安危而不敢往营内打炮,神机营的炮弹就纷纷落向了大营之外。即使武功再好也不是大炮的对手,两人一路连滚带爬,躲避炮火,倒是身边的蛮族士兵果真勇猛,竟是不畏炮火,个个都只知死命的往前冲。二人跑了一阵,只见眼前火光冲天,烟雾迷道,毕竟身在敌营,一时难辨东南西北。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炸裂在不远处,脚下大地猛然一阵摇晃,怀曦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刚要爬起,却又被人劈头盖脸的扑倒。
大地终于有了一瞬的安静,怀曦从层层灰土下钻出来,看见刚才压在他身上的人--"老师?!"也顾不得再隐藏身份,脱口就操着天朝话大叫,边叫边拼命摇晃那人。幸好,在不知叫到第几十声的时候,那人悠悠转醒。
"吓死我了,老师。"怀曦忙扶起他,"受伤没有?"
水木摇头,示意没事,随即便戒备的看向四周,目光忽然一滞。
怀曦跟着他看去,立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方才的大喊大叫果然引来了蛮兵,只见一个蛮兵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个人就点点头又朝前冲去,而那说话的蛮兵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虽因方才被震昏而全身提不起真气,水木还是将怀曦朝身后一推,强撑着站起。
那蛮兵眼中闪过丝什么,提着刀,一直走到他俩面前。
怀曦失声叫道:"那莫钟!"
蛮族少年被战火熏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笑:"木头呆子。"
"嘎?"怀曦还没反应过来,那莫钟便转过了身去,"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说着,便向烟尘深处走去。
命运的棋线忽然在少年脚下清晰起来,一次意外的相逢,谁想到会成全怎样的宿命?蛮族少年在最后一次成全自己的友谊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就是这一次善良,将造成自己民族在数十年后的一场浩劫。
就像此时的神机营都督张克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一战后一举成名,最后官至国公。这时候,他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给惊住。
一帐人,从都督到偏将再到幕僚,忽啦啦全都在少年面前跪了下来,口中高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山呼的怀曦只觉恍如隔世,被身边人推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忙道:"都起来吧。"
"谢千岁。"众将纷纷起身,恭请怀曦在主将之位上坐下。
怀曦从容落座,漆黑的眸子不急不缓的扫过帐中诸人,也不说话。
张克化只得清了清嗓子,出来说道:"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谕令?"
怀曦也咳了一声,说:"孤是奉了父皇圣谕,回归天朝。"
此言一出,立时掀起一片哗然,众将不禁纷纷问道:"殿下见过皇上?"
怀曦眼圈一红,点头道:"孤在敌营见过父皇,父皇命我立即回国,还要我......"终于忍不住哽咽,"不要管他。"
这么一说,众人无论如何作想,都跟着唏嘘起来。张克化当先跪下,捶地呼道:"万岁仁勇世所莫及,我等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众将亦纷纷应和,个个摩拳擦掌,立马就要跳出营帐杀敌救主。
怀曦心头一热,看向身边人,水木淡淡望他一眼,示意一切由他自拿主意。怀曦心跳轰隆一阵,终于有了主张。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少年皇储不紧不慢的说道:"诸位的忠君之心孤王甚为感动,回国后定当一一褒奖,引为天下楷模。"他顿了顿,黑眸里隐隐现出乌金光华,"但现在,孤要诸位先办一事--"少年长身而起,直指帐外,"给我进兵,救我父皇!"
"是!"如云应声中,他却只听到一声轻叹,清清楚楚的一声:"曦儿。"
极轻极轻的一声叹,却压过了所有的豪迈的应。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叹息,像是把他的心都揪碎。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在以后的岁月里,当他每次端坐九阶之上,站在群山之巅,立于万军之前,他仿佛都会听到这一声轻叹。一声叹,凉了帝王半身血。每一次,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仍能坚持着挥手向前--
"随孤出帐督战!"他飞也似的迈步向前,不敢仔细去听身后跟随的步履声响。
帐门一掀,烟尘扑面,战争特有的气味激昂起少年本能里的热血,一旁忙有人递上瞭望筒,他接过来,向远方看去,只见两军厮杀,血流如海。他听见自己的腔子里有什么奔涌拍和,更有什么辗转反侧,直到听到那清远的声音响起:"我军死伤如此之巨,为何不直接炮轰敌酋?"喷薄的浪终于找到了皈依的河。
"你是......?"众将纷纷侧目。
怀曦将瞭望筒递到说话的人手里:"这是孤王之师。"
"原来是太傅大人,失敬失敬。"众人立时态度一变。
一进营就先除了蛮子官服的水木显露原先素衣飘飞,只见他神色冷淡,丝毫不以为意,接过瞭望筒来,边观察边对怀曦道:"木屋附近仍是重兵把守,相信敌人并没有把皇上转移。还有--好个莫勒真隆,居然亲自带兵杀出来了!"说着便将瞭望筒还给怀曦。
怀曦忙跟着看去,只见蛮族大汗竟真的披甲上阵,身边大约百骑扈从,果然个个骁勇无比,锐不可挡,而蛮军见大王亲临自是更加勇猛,本就在人数上落于下风的天朝军更加不能抵御。眼看进攻的一方很快便成了退守的一方。而那头,蛮族可汗鼓舞了一阵士气,见己方已是压倒性的优势,耀武扬威一阵也就收兵归帐。只可怜天朝军队仍陷于厮杀之中,而此时两军混战,又根本没法用炮火支援。
"这样打下去只能是白白牺牲,我军才区区三万,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攻下敌营。"水木冷冷道,"请命我军炮手立刻调整炮位,对准蛮子大营。"
"那父皇......?"
"曦儿。"他这样唤着他,"相信我。"他这样看着他,瞳里像有黑色的漩涡,"木屋在敌营最后方,我们只对准前面的营帐,对准莫勒真隆的大帐开炮,决不会伤到皇上。"
怀曦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是否为了他那句"相信"。后来才知,他说的"相信"并非是要他信他当前所言,而是相信:他永远是为了他好。可为什么,从开始到最后,他们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不一会,太子令行,火炮炮口一律对准了蛮军大营,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只见蛮族白色的帐篷在红光中飞到了天上。战场上的形势立刻有了突然的转变,在蛮族可汗的大帐也被炮火击中的时候,一直往前冲的蛮族人终于有了后退的念头。而他们这一退,反倒招来了更猛烈的炮火攻击。一向不可一世的蛮族人终于开始全线败退。天朝军队也有了喘息和反扑的契机。
这头,怀曦兴奋得一个劲的叫好,直叫多多发炮,直接将蛮人统统轰死。正在这时,却见敌人忽然帐门大开,可汗百骑重又突出,怀曦咯咯冷笑,一挥手:"给我开炮!"只听一声炮响过后,紧接着却是宁静。
"怎么了?怎么不开炮?"怀曦怒问。
"禀太子,炮弹用完了。"
"啊?"怀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炮声哑了的战场上一下子显得格外寂静,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却让人觉得像过了一年,怀曦的手心里已全是汗。只听旁边有眼尖的人喊道:"殿下,快看!"他忙举起瞭望筒,只见蛮族百骑扇面样打开,扇把处几骑纵出,左边是蛮族可汗莫勒真隆,右边却是燮阳帝!
"父皇!"怀曦的失声低呼教这边众将顿时一乱,纷纷都或伸长脖子或踩上马背向那边瞭望,只见果然是燮阳帝被缚在马背之上,莫勒真隆拔出腰刀,缓缓置于他颈,朝着天朝军队喊道:"要是再敢开炮,本汗就先送你们的皇帝上西天!"声如洪钟,响如炸雷。
怀曦急得银牙咬碎,环顾四周众人,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有那人只是微微蹙眉,静静的对他道:"蛮子忌惮咱们的火炮,他们还不知道炮弹用尽,我料他们不敢放肆。"
怀曦点了点头。
那人随手拉过一匹战马:"你能明白这个就好,事情就交给我,全军听我令行事,我保你父皇平安。"
怀曦只能又点头,慌忙又补上一句:"老师小心。"
素衣一腾,已然飞身上马,绝尘而去,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嘱咐。
怀曦急忙举起瞭望镜看去,只见万军之前,一骑排尘而出,一点清素黯淡这方如血红衣那方如云黑甲,他的声音大约还是如常低回,这头的人只听得见莫勒真隆响雷般的笑:"哈哈哈哈,够爽快!你就站在这里不动,我们双方同时撤兵。"说罢,收回了腰刀,扬手示意,蛮族大军齐齐向后退却。天朝军队也在同时向后收拢。
战场上烟尘逐渐消散,原本混杂在一起的红色和黑色慢慢分出了界线,各自回归各自的阵营,草原上像是无数条细流逐渐汇成了两条奔涌的大河,两河当汇处,一柱凝立--苍青的磐石生生分割开两股洪流。
终于双方的军队都全撤下了战场,那一点苍青却仍纹丝不动。
"老师怎么不回来?"怀曦抓住从前方撤下的将领问。
"大人答应了莫勒真隆:他在中间站一刻,我军就一刻不会开炮,直到双方都拔营,退出这片草原。"
怀曦相信,这的确是那人的决定。抬眼望,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挂在天中,血一样鲜红的颜色,让人只觉一阵阵的冷。他知道这次自己已经败了,自己非但不可能救出父皇,反倒真挑起了蛮族以父皇作盾的念头,将来只会更加有恃无恐。懊丧和疲惫一下子充满身心,他无力的说道:"就依老师所说:退兵,回京。"
沮丧的气氛顿时充满了整个军营,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诸将只得都得令而去,整顿部队,准备南归。远远的,听见蛮族似乎也在忙着撤退。
怀曦趁众人一不注意,跳上匹战马就往战场上驰去。
烈日将那人的影子钉为一根钢针。直到怀曦走到他身边,他才转头,立时拧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你跟我一块走。"
战场上现在只剩了遍地的尸骸,蛮族因为是游牧民族,所以也有不少家属随军,便可见一些蛮族妇女和老人在战场上搜寻和哭泣。
怀曦不禁悄悄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咱们走吧。"
"你快走。"水木望着那头逐渐减少的帐篷,说道,"我说了要等两边都退了才走。"
"那我也不走。"怀曦倔强的执意要留。
水木犹豫了下,终于掉转马头:"走。"
二骑奔驰起来,当先的却忽然停住。"曦儿?"水木跟上来,正要催他,却被他的目光摄住,随之看去,眼前的情景让他也再扬不起马鞭--
熊一样强壮的少年,尸身已经支离破碎,脑袋也只剩了半边,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母亲还能认得出他,她还像襁褓中时那样紧紧将他裹在怀里,哼着那些熟悉的曲调,草原上的夜曲啊,是希望他睡好,还是更想他醒来?
怀曦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来,眼睛里也像是要迸出血红,忍不住就要朝占伦大婶走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而这时,占伦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抬起眼来,涣散的目光在看见他们的一瞬变成了一把雪亮的利剑。
怀曦觉得自己脸颊上像是被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良久,占伦终于又重新低下了头去。b
她没有喊出来:面前马上的人是杀死他儿子的天朝人的皇储。
如果她喊了,四周那些同样失去亲人的妇孺也能扑上来,用牙齿、指甲也能将他撕碎。
她只是又俯首,又哼起那首夜曲......
豆大的泪珠从怀曦眼里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见身后女人突然爆发的一声野狼似的的长嚎:"天哪,这天杀的战争--"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败被俘。幸得太子南归。

三 先生之风
这天清晨,向来少雨的天京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若在往日,这个时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动,来来往往的都是急急忙忙的腿:跑生意的、送信的、大户人家派出来办事的,匆匆的就在眼前滑过,走马灯似的在各自的活命路上奔忙。
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似乎比旁人又稍微悠闲一些--每次他都是不知刚从哪处深宅大院内翻出来,而脚一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已安全,已可以用几个月的时间来享受刚才的劳动所得--他是一个杀手,而且是一流的杀手,所以,他出手一次就可以挣得大笔的金银,也可以赢得许多自由的时光,比如这样的清晨,他就可以负手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眼前往来的人流--这为利往来的熙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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