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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by流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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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郑风如不知是因不敢抑或不忍,将额紧贴在青砖上:"太傅方正,只怕......不容。"
怀曦倒退了一步,这话像支利箭洞穿心头--那里或许本来就分外脆弱--数年辗转,一朝识破,少年忽然间明白:从埋进第一颗情种,就种下了第一根刺,情花盛放,却也荆棘丛生。
伏在地上的郑风如听见太子沉默良久,偷偷抬眼,光滑如镜的青砖上有着少年徘徊的影。终于,那影钉住,他听见他道:"好,孤答应你。"声音竟已恢复如常,只是青年听出,少年的声音已没有了孩童的纤细,暗哑而低沉的嗓音里透着逐渐成熟的天威意蕴。"谢殿下。"不自觉的,他将头埋得更低,耳边响起了远去的靴声。
他终于抬起了头来,门外,远远的黄影似在向那天边的星河飞奔......
星河沐玉人。
玉人乃在城之巅。
天幕高悬,西边一条星河逝水东去,下面广袤无际的平原用厚实的脊梁扛起古老的城池,壁垒巍巍,城垛绵绵。一步步登上京城高处,绵延的城墙仿佛起伏的心路,残破处可是情潮拍打,转折地可是情丝盘桓? 少年终于看见那人就在墙之尽头,城之巅峰,心之彼岸。
一时,近在咫尺。
一时,天涯望断。
少年轻轻的走过去,只觉一脉暗香随风而至,本应送爽的秋风虽早夹杂了浓厚血腥,却也难散这清芬一缕,仿佛千万条细丝汇成一线,不绝如缕又浑然无迹,似是在提醒沉溺其中的人儿万不要伸出手去......
然而,少年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果然,暗香四散,再无可循,然而手下却毕竟有了真实的触感--即使是寒光朔气笼罩的铁衣--厚重的铠甲隔阻了其下的体温,也隔阻了甲下人的感觉,在少年的轻触里,那人的睫毛动了动,终还是又沉入了梦田。
而少年早已如在梦中。
不敢想,那星光竟是真实,竟会真来为他做颜料;那长风竟是真实,竟会真能用作画笔;那人竟是真实,竟就在他掌下,牵引他呼吸。屏息,将眼前画卷拓于心版之上:乌发雾敛,溶溶晕光;青羽错落,永夜般长;冠玉面庞,与星光争辉;水色薄唇,含清露秋霜。无端的,觉得那唇必微凉,犹如那清寂的人间天上,多情却似总无情,沉默中包容无尽炎凉无穷流光。
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整个脸都在发胀,唇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着,急迫的想要汲一捧甘露清凉......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发现自己的唇已触到了那水样的柔软,而整个身体在触碰的瞬间变得像火烧一样。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极度的雀跃和极度的慌乱有如弓弦一震,将他从那人身上迅速弹开,少年喘着粗气,捂住自己的嘴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如手下的一样快绷裂出腔。
有一种欲望,像是弓开满月,箭在弦上。
有一点火星,似要燃离离秋草,荡浩浩余疆。
一个没有回应的吻,却像烙在心上的铁,一生再也忘不了这一瞬的滋味,这人、这风、这星光--多少年后,也还清楚的记得当时胸中的呐喊--少年抿起薄唇,扬起头,攥紧了拳头:即使是这星光,从此我也要它为我而明灭,因为从此拥抱他的,只准是我的目光!
在少帝的目光里,沉睡的人终于醒转,初醒的眸有着一刹那的迷离,教注视的人有一刹那的窒息--夜色笼烟月断魂,十里香云迷短梦,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是谁将谁的梦惊起?
彼此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梦幻般的,似乎都在问对方怎会就在这样近的距离?近得眼里都能映出彼此轻微的一点战栗:他看见那人下意识的抬手却终又放下,水色的唇微启,浮上淡淡的困惑的绯;而他则注意到对面的星眸深处似是燃起了一把火,烧得薄唇有些干涸的暗。
秋风瑟瑟,水深火热。
最终还是铁甲铿锵打破沉默--沐沧澜很快恢复了常色,起身道:"曦儿,你怎在这里?"
他一怔后,微红了颊反击:"老师又怎会在这里?"
没想沐沧澜当真语塞。
他看见一丝羞赧流过他别过去的眼底,很快猜到了缘由,不由想笑:"老师是不习惯帐篷里那么多人吧?"
沐沧澜没否认,也没回转。
少年胆子便大了些,当真笑了起来:"还是这里空气新鲜。"中军大帐里横七竖八睡了一干将领,他方才寻来时一掀帐门就被股怪味轰了满脸,连他都难忍耐,何况是这素有洁癖的人?
沐沧澜终于转过脸来:"曦儿见笑,我本来只是想出来走走,却没料竟......"
"老师辛苦。"怀曦打断了他,深深凝望过来,"曦儿知道。"
沐沧澜垂睑一笑,再抬睫时,已换成了他在问他:"你又怎来了?宫里有事?"
"不......没有......"怀曦忙摇头,摸到袖中奏折如抓住救命稻草,面上强自镇定的仍保持笑容,"折子批好了,给老师过目。"见对方露出责备之色,忙又补上句:"顺便来前线看看。"说着,低头将折子递上。
沐沧澜接过,似并未察觉什么,只道:"这里暗,下去再说。"边走边又说:"曦儿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此地太危险。"
怀曦没立时答腔,他自城垛内向外望去,辽阔的原野上隐隐可见点点黑影和星星灯光,乍看去竟也宁静得如万家灯火一样,这才道:"蛮子这两天似乎还挺老实的啊。"
沐沧澜也随他看向外面辽远处,沉水瞳中映出一带星光,他笑了笑:"曦儿有没有发觉今晚的星星格外亮?"
他点头:"是啊。"胸中无端荡漾。
星光粹亮那人水瞳,"因为风把云都吹散了。"
"怎么?"他紧张起来,自知道下面那"灯火"与城内的人间烟火所代表的含义完全不一样。
"明天也该是个大风天吧。"秋风撩起青丝,凌乱在泛着寒光的铁甲上。
二人对视,怀曦说出了心中共同所想:"明天蛮军会借风势攻城?"
沐沧澜转眸。
怀曦明白此刻已无须再肯定事实,只须研究对策,心念一动,说道:"谢光又造出了‘飞天'......"便将如何使用和自己是如何打算给说了。
沐沧澜却未如预期中的流露喜色,凝神半晌,方淡淡一笑:"嗯,这个谢光倒还真是个人才,如此,我军便如虎添翼。只是......"
怀曦以为他是担心不及赶制,忙道:"老师放心,我早已吩咐过郑风如:机关不要一个个的造,而让他在谢光有所构思时便命工匠制造部件。所以,‘飞天'虽是今天才完成整个草图,各个部件却是早就开始一一制造了,相信现在只要略加修改,再拼装组合便很快可完工。"说着,不由唇角微扬,胸有成竹的笑容里隐隐现出几分煞气。信手拨开眼前一丝妨碍视线的乱发,俯视大地,他于风中透出一笑:"明天,还不知是东风谁借呢。"
拨开拂面的乱发,沐沧澜清清楚楚的看见少年缓缓看向自己,睥睨的神色像是要将天下一切都拥在己怀......轰然而来的仿佛只是记忆,他想起在草原上的无数个深夜,自己遥指着南方的天空,说:"曦儿,当你登上顶峰的时候就能拥有一切了。"那时的星光洒满了孩子回应的笑颜。而这笑颜又是在何时变成了面前的这样--满天的星斗何时尽沉在了少年眼底,浮光掠影,无数唏嘘......更为何自己心中涌动的潮水似乎远不止是欣喜?半晌方能定下神来,他注视着对面的一双眼,蓦然跪下--
"老......"话没出口,情未及流,怀曦一直以为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中了那双沉水瞳的圈套,从此被那无底暗流淹没包绕,从此窒息,再无可逃。
只见沐沧澜仰首,一字字道:"请曦儿携清风,扫污秽,还天下太平。"
他听到他叫的是"曦儿"--这是他在请求他,不以臣下,不以师长,只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眼,说着心里最诚恳的话--那么,这天下里可也包括了......他?少年时的人给自己的自然是肯定的回答。于是,怀曦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用一辈子记下。
只见沐沧澜浅浅一笑:"那便请曦儿速速回城。"
"嗯?"被那笑容蛊惑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才回味过来自己的傻--从这一句话起,那人就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永远不在其中包括,管是谁家天下。
听得他接下去道:"大战迫在眉睫,曦儿若真信守方才承诺,知道自身职责,便请尽快离开此危急之地。"
"可是老师你......"
"我们师生从此刻起就开始各司其职,好吗?"沐沧澜知道对面急切的目光想要诉说什么,他站起了身来,望向了城外,停顿片刻,然后静静的说道,"明日是我的职责,明日之后就是你的了。"
"不!"话音刚出,人已扑了上来。
许是铁甲隔绝,又许是恐将生死隔绝,沐沧澜并未像平日般回避,而任少年的身体紧环住他并不回转的背影,继续淡淡言道:"曦儿你听我说。前方探马回报:莫勒真隆已亲率援军赶到,最后决战只怕是迫在眉睫。常言道:哀兵必胜。所以,我等天朝子民保家卫国、抵抗外侮,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既存必胜之志,同时亦怀必死之心。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报主尚有玉碎之胆,沐沧澜报国难道还拿不出粉身之念?"
背上的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环拥的手臂更加收紧。
"曦儿......"秋风吹散一丝轻叹,也不知身后的人有没有听见。
而伏在他身的少年则仿佛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在每一次心潮澎湃,在他说出每一个字的瞬间--他说:"大丈夫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我本就身无长物,有的只是这一块立锥之地,这双脚下所踩的泥土--曦儿,你感觉到你脚下的厚重了没有?来,把头抬起来,你再往城外看看: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也都和我们脚下的一样,在这场战争之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农夫农妇踩过,收获一禾一苗,又有多少贩夫走卒踩过,经营一针一线,还有多少嬉戏打闹的孩子奔过、跑过,把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一代代的往下繁衍......这里是我们的家国我们的故乡啊,哪一寸,你说能轻言放弃?又有哪一寸不合埋我沐沧澜这七尺之躯?!"
忽然觉得怀内虚空,僵住的手臂里虽拥了满怀,可那身那心却早已献给了亿兆黎民九州方圆。究竟要怎样紧握才能不落空?这穷尽一生求解的问题,少年第一次有所领悟--
只见沐沧澜回首看来,眸中竟有煦煦暖意:"曦儿,你可知我此生最惦念的是什么?"
少年扬起脸。
他笑起来:"我记得少年时,对面有家酒楼,名叫‘大江流',楼分两层,一层喝茶,二层喝酒。那时候的我当然只能坐在一层,泡一壶最便宜的茶,来一盘四个的茶点,虽然清苦,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因为那时候我就可以看到秋红,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的语调变得飘忽遥远,隐隐竟是那坊间清歌的宛转,宛如所有少年初发的梦,"那时候,无名无利,无牵无挂,所有的不过是一杯茶、一块糕,一个还要与很多人分享的笑容。但空空的掌心张开却仿佛能承托一切:滚滚江水,浩浩清风。什么金戈铁马,风流云散,什么今朝明朝,利禄功名,现在想来自己掌心里又有什么呢?终生惦念其实也不过是那一脉茶香,一抹巧笑,一带自由的风。所以曦儿--"他的声音重新沉厚起来,一字一句相告:"身为一国储君,你该知道每一个像我一样的子民的每一份或大或小的惦念加起来是什么--"
他从那最深最黑的眸子里看到那四个字--"国泰民安。"就在吐露的瞬间,眼眶忽然再藏不住泪意,沉沉眷恋化作满目山峦叠障江河蜿蜒,帝王之爱啊,是否都必须由这社稷江山成全?就像这社稷一般艰难沉重,这江山一样起伏无限...... 那幸福呢?幸福又究竟藏在这无垠疆土的海角,还是天边?
想不到竟是对面的人儿比自己先说出了这字眼--他说:"曦儿,如果你当真明白了我的话,明白了这四个字,那便请你用你执掌天下的双手,成全我们的幸福。"
我们?我们里可有你我?你给我的家国梦里可包含了属于你我的角落?有太多的问题不能问,有太多的情愫不敢说,只知从此情要与天下相系,爱要与河山纠葛,只能用力的点头,以那人所望的帝王之姿给他赤子之心的承诺:"是,怀曦谨记。"
沐沧澜清风一笑,不悔的决绝里却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不舍。一直凝望的怀曦自然捕捉个正着,却不知是苦是甜。各怀心事时,忽听有兵士来报,道是蛮使前来。
铁甲铿然中,沐沧澜面上已作了清冷霜寒,道:"我就来。"说着,轻轻一挣。怀曦不得不松手,只见那修长的身躯转身而去,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
待怀曦跟上前去,正见那蛮族使者趾高气扬,刷的抛过一卷羊皮,沐沧澜一手接住,迎风一抖,其上的汉字映入眼帘,怀曦认得那笔迹--竟是父皇!
此时诸将领得了蛮军来使的消息也纷纷起身赶来,将那使者团团围在当中。而那蛮使也当真蛮横,被一众敌将围了竟也面不改色,大剌剌的言道:"看清楚了吗?这是你们皇帝亲笔写的诏书,叫你们前去迎驾。"
沐沧澜放下诏书,看向那使者:"沐沧澜已接旨,这便请使者带路。"
使者接那淡然目光,竟是一慑:"你......就是沐沧澜?"
沐沧澜微微一笑:"使者可确认完毕了?沐某还赶着见驾呢。"
那蛮使见他甲胄鲜明,雄姿英发,心底暗赞同时也疑窦暗生:这样的人不可能猜不到大可汗定下的所谓"迎驾"之计的意图,却为何并未如所料般的借故推辞,反倒如此坦然爽快?不禁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番,随即心念一动,哈哈长笑道:"亏你们还笑我们北蛮野蛮无礼,你们所谓礼仪之邦也不过如此:沐太傅便打算如此见驾?"说罢,目光紧紧盯住沐沧澜的戎装长剑。
沐沧澜冷笑一声,随即便闻金石之声响起,宝剑、铁衣被他一件件的随手扔掷在地,露出一身素衣飘飞,流泻一襟熠熠星辉。
教那蛮使都不由心生感慨:原想除他武装能削其锋芒,却未料这一副轻裘缓带竟也照样散出一身离鞘剑光。一计不成又生一念,他缓缓看向四下,又言道:"那么这些将军们呢?也打算如此见驾?"
"蛮子不要欺人太甚!"听他刻意刁难,众将不忿,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骂。
沐沧澜抬手阻止,面上未露半点情绪,冷冷言道:"不劳使者费心,迎驾的繁文缛节乃是我等文官之责,与诸位将军无关。沐某已安排好随行官员,就不必使者再挑选了。"说话间,果有十人走上前来。
使者一一看去,只见这几人皆作文官打扮,个个低眉顺目。然而他却还是不甚放心,目光久久盘桓,终于落在队尾一人身上,只见那人低着头,身上的官服细看去却有些不合身。而与此同时,他发现沐沧澜的目光也随着他看向那人。二人的目光在那人身前一撞,使者顿时再不迟疑,出言道:"沐太傅的排场似乎也大了些吧,你们皇帝的圣旨可写得清清楚楚,是要你沐沧澜一人见驾。"
只见队尾那人闻言猛然抬眼,使者看见一双精光湛然的少年的眼睛,可还没等他再生疑,沐沧澜的声音已然响起:"使者果然仔细。好,沐某便一人前往,请带路。"
"不!"队尾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众将领听他唤出,也都像得了什么鼓励似的,更紧的将中间二人围住,纷纷道:"太傅,莫听他的,莫中了蛮子诡计。"
却听--"不是沐沧澜的都给我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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